《騎虎者》第二部 六一 情敵
(2014-10-25 10:21:22)
下一個
天熊一上班,在更衣室聽說廠裏出了遊擊隊,專門捉奸的。他竭力鎮靜,等調休才走去看。廠門口日班的於瞎子、蛤蟆、老汪他們正在說笑,輕鬆得意。瞎子嘲弄歪歪道:“拉下歪歪有沒有功勞?有的話大家拉。”歪歪道:“你拉好了。”看見天熊來,他們不明顯的點頭,好像真是一夥似的。
報攔前人多,天熊過去看,是歪歪斜斜的毛筆字,寫著:“綠葉廠半夜雞叫,男:拉下玲玲都靠我,慰勞慰勞吧。女:這裏不好。男:這裏好的。不要開燈。女:快點快點······偉大領袖革命路線萬歲!新憲法萬歲!打倒資反路線!”天熊詫異,莫名其妙。發現有人注意,是康老大和小古在人群裏嚴肅地看他的反應。他離開回爐台,廠裏人格外地注意他,目光隨他走,有的還主動招呼,很尊重有刮目相看的意思,認定他是作者之一似的。到爐台上,艾班長上來道:“大字報看過了?”
“是。”
“甚的意思?”
“我不曉得。真的!”
艾小兔看著他笑。周良餘、蔣仁昌他們也要緊去看。直到午後,裝卡車收工的順風來了,坐下休息。他不來找天熊也不自然!天熊放下鋼槍,上前道:“我不懂。”順風把那夜的奇遇一說,天熊才明白。順風探詢道:“是否達到你的精神?最後幾句怎麽樣?”
“好,否則早被撕掉,作黃色新聞了。”
“昨天精采啊,鬧忙了一天。老黃一直在找人談話,開緊急會議。卞福、皮蛋頭都抬不起了。”
“有多少人曉得?”
“隻有麻叔。我關照他連老汪都不要講,這樣大家自由點。”
“老黃懷疑誰?”
“今天早上碰見我,跟我招呼了:‘小鮑上班了?’從來沒有的事!恐怕我的初衷達到了,不敢動我了。歪歪、康老大已經找過我了,我莫測高深。歪歪有過點壓力,老黃懷疑他和玲玲向我們發泄不滿。其實沒有,他講不清。他還是高興的,老黃知道他沒膽量聯合反對派。”
天熊笑道:“我已是懷疑對象。”
“還有門板,會寫字的都是。唐一萍也逃不了,她很開心。”
老黃確實心驚,工調的氣氛又來了,惡作劇的矛頭轉向他是很容易的。有人封老汪是遊擊隊隊長,老汪很得意,明知不是,所以輕鬆,借故去上級反映情況。雖然獨幕劇的兩主人公否認,老黃還是猜出了真相,把他老廠弄來的卞福克了一通,沒有難為皮蛋。自從領袖不設國家主席以後,他把一度虛設的卞福的副書記也去掉了,群眾不知道而已。一禮拜後,召開了幹部會議,老黃宣布上級同意的任命:提拔歪歪和康冬狗當廠革會常委、老汪當委員,安撫一下。又提到大字報:這是造謠,完全沒有的事。是不正之風,大家要警惕。說不怕鬼,鬼就沒有了。紙、墨、筆早控製了。
各班組傳達後,群眾不好公開暢聊了,但不相信老黃說的。一時謠言四起,說皮蛋去外地打過兩次胎,前一次是順風的種,後一次她自己也搞不清是順風還是阿鄉的種······傳得起勁的除華僑她們,還有加三元的顧青娥。孟漢也是眉飛色舞的,看見順風翹大姆指,背後卻說分手是因為順風床上功夫不行,所以要試試阿鄉,這女人厲害,恐怕他孟承烈也吃不消······話傳到本人耳裏,順風無所謂,笑嗬嗬的。阿鄉挺不住了,有時怒氣衝衝,有時醃頭搭腦,估計和皮蛋鬧過。
灰溜溜十天以後,皮蛋反擊了。以她對順風的了解,她肯定是順風幹的——跟老黃沒說。她懷疑是玲玲——曉芬——順風、天熊這條線。她讓死黨喜蛋從窗口監視醫務室,看記錄是大致每天找曉芬的:玲玲四次,順風三次,麻叔一次,天熊、門板半次。去看亞娣的老陳他們不算。她就更認定了。老黃既已辟謠,她就裝成怨屈,十分惱火的樣子。這天眼見玲玲出醫務室,她克製不住的進去了,冷笑道:“你這裏蠻鬧忙麽。”曉芬笑笑。皮蛋道:“從前有個電影‘51號兵站,就是這樣的,惡弄訟人家有啥好處?“曉芬收起笑容,嚴肅了。皮蛋凶狠地盯視她眼睛道:“何曉芬,我記得我跟你一直客客氣氣的,沒啥對不起你過,是伐?”曉芬氣惱,說不出話。皮蛋逼她道:“你講呀,為啥不講?”曉芬道:“我又沒有——”皮蛋鄙夷道:“別推幹淨,我最恨敢做不敢講的人,我啥事情不清爽?”
曉芬不會跟人拌嘴,氣得噎住。正好順風笑吟吟進來,見此情景一愣。皮蛋認為抓到了把柄,刺耳的笑道:“現在人也多了,槍也多了,可以大幹了。”順風接過話,嘿嘿的笑道:“這叫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偉大領袖說過——”
曉芬再耐不住,哭道:“你們都走!不走我走。”衝出醫務室。兩人僵住,都住了口。不想先蹓,順風道:“你說啥了,弄得老實人——唉。”皮蛋道:“老實?你覺得你也是老實人吧。”順風道:“啥意思?”皮蛋道:“你敢寫大字報為啥不敢承認?”順風道:“不是我寫的。”皮蛋道:“所以我沒話跟你講,我是講的人話,給人聽的,有的根本不是人!”順風道:“聽不懂。”皮蛋道:“人是有良心的,有的人是狼心,狗心。”
順風啞口。皮蛋道:“一切清楚了。”順風道:“你意思你有良心?你也太過分了,一個阿鄉不夠,跟半死人的蝙蝠也來一手——”
“你放屁,我是清白的。”
“你清白!五一節值班,我看見你們就有數了!”那是從前的一次,順風正好撞見阿鄉和皮蛋一前一後出暗房間,憑他的經驗,皮蛋的表情是達到高潮的。可恨這事連對天熊都沒法開口!
皮蛋果然不辯,隻是道:“你神經過敏,神經病。”
“你清白!你弄了幾個男人了?你好開店了。”
“你流氓。”
“不是我強奸你的吧?”
皮蛋眼圈紅了,氣得要發瘋。這時身上綁了武裝帶,提著步槍的阿鄉衝進來,兩人愣住。剛才是阿鄉帶幾個基幹民兵去區裏實彈打靶,回廠遇見他一向有好感的曉芬在哭,光火道:“拉個欺負你?”曉芬不理他,他去檔案庫,對老黃和玲玲道:“剛剛碰到醫務室小鯽在哭,問跟誰吵了,她不說。”老黃對玲玲道:“去叫她來。”玲玲硬是把密友拖來,曉芬隻得說出剛才事。阿鄉聽說皮蛋發飆,連忙去找人,槍也忘了放下。
阿鄉多疑,見情人這般形景,怒對順風道:“你預備怎麽樣?”順風駭笑:“你預備怎麽樣?槍口對牢我呀!”阿鄉聽話,端起槍眼朝他。皮蛋醒悟,拉阿鄉走,阿鄉不走。順風道:“開槍呀,你個白癡!”阿鄉拉槍栓,無奈沒子彈可上。順風推開門嚷道:“救命啊,民兵殺人了,開槍啦!”有人過來了。順風狂笑:“我怎麽會碰到赤佬、碰到豬玀?”皮蛋扯不開男人,一走了事。阿鄉原是膽小的,想放下槍跟了走。順風奪槍口,兩人撕打起來。圍觀的人開心,孟漢喊著為兩邊加油。醫務室的瓶瓶罐罐,櫥門玻璃打得一地。兩人都矮,個子差不多,力氣也差不多,打得不顧一切。歪歪、卞福、康老大通通趕到,叫人拉開。阿鄉想到自己身份,先住手,馬上挨了劈臉一拳,鼻子流血,孟漢喊:“好!”卞福打混賬道:“小青年,這麽衝動,都別說了。”眼睛青腫的順風喘息道:“他向我開槍,大家看到的。”孟漢道:“我看到的,我作證。”人群裏老汪激奮道:“太不像話了,民兵排長開槍,這事要報上級的。”麻叔道:“上級還不是包庇?報市革會!”瞎子道:“對,我踏黃魚車來。”老汪道:“叫歪歪派卡車。”小古拱手道:“謝謝你們,不要生事了。”卞福道:“老汪,幫幫忙吧。”老汪道:“我幫你,你啥辰光幫我啊?這事情嚴重的。”
順風不要人扶,不理人安慰,一人走去防空洞上的小土堆,坐下發呆。遠處好些人看著他。他心情悲憤又暢快,他為人不野蠻,進中學後就沒跟人動過手,兩派武鬥也沒動手,誰料會有今天的衝動,打得還不夠狠!獨坐山頭,蒼茫四顧,有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氣勢,觀眾該有感覺:他一人也敢和老黃一夥拚個高下,不用人幫的······
沒人勸他,他餓了一頓飯,才下山,去自己幹活的倉庫。
落班後,老汪回家睡,麻叔也出去玩,他一人回宿舍,滿地的香煙頭,大概來了不少人,這裏成俱樂部了。他想躺一下,掀走被窩,發現一本油印的黃糙紙小冊子,陳舊發黑。展開一看,眉毛要掉下來!他馬上想找天熊,今天他是中班,等會去廠門或食堂尋他。
而天熊自己摸來宿舍了,已聽說打架的事,趕來慰問。順風英雄氣慨,輕描淡寫了,笑道:“我正要去找你,看這個。”去鎖上房門。天熊看是“反黨分子黃慶五罪行五十條”。順風道:“特別注意我用鉛筆勾的。”天熊看是:“······第三,解放後黃還賭博成性,在工會裏賭通宵,一次警察來捉賭,他翻後窗跳下去,弄斷一個腿······第七,在晶英廠拉人排擠廠長,範廠長攔下出口的不合格產品,黃說:‘出事我負責’,結果損失數萬,被外國退貨,有的丟進公海。上麵追究,又推在廠長身上······第九,黃調去如意廠,老廠廠長和新來支部書記要留下黃的筆記本,黃說:‘這是第一手資料,我私房錢買來的,要帶回家生煤球爐呢!’······”
順風笑道:“這是神來之筆吧,畫龍點睛。”天熊道:“還共產黨,都是假的!”看下去:“第十二,迫害小青年和對自己有意見的人。被黃打成壞分子、戴帽六人,反動思想小集團五人,三人被送去勞動教養,二人至今未歸。反右時硬派科室寫大字報的人為右派,老支書不同意,他到上麵反映,趕走了老支書(解放前的老幹部)······第十七,李某趙某淩某因對上級調查講了真話,黃秋後算賬,二人撤職,一人強令退黨······第二二,晶英廠私方老板錢其仁小老婆的大女兒結婚,黃帶了老婆去吃喜酒,把別人送老板的紅包帶回來······黃還托錢老板大老婆的小女兒(護士)從醫院偷嬰兒衣胞給自己吃,一而再而三,被醫院發覺處分······第二四,黃慶五的爺幾次從鄉下來上海,錢老板都請他上館子、去澡堂、送他衣服,黃全都收下······第二九,困難時期黃叫廠裏青工陳某幾人通宵排隊去買香港電影票,自己去看,還批評不要看的青年團員是‘思想頑固’······第三一,黃以出差為名,幾次回鄉下,都由公家報銷路費。廠裏司機有一次替他送私貨不主動,他另培養了人,趕他下車間做苦活······第四二,困難時期,黃把廠裏豬肉拿回家去,拿羊肉充數。每逢值班要食堂炒菜,不付錢而沒人敢說······第四六,黃值夜時以談思想為名,先後與張某、李某、王某八個女工談話,關門關燈······
天熊看完歎道:“太嚇人了,想不到。”
順風笑道:“我們炮彈是大大的有了,從此不再怕他。”
麻叔天快亮才回來,不知何處鬼混。順風上班後見到老汪,說及此事。老汪大驚,一起回宿舍看,拿著油印書歎道:“我也在六六年見過一次,以後再沒見到!這是不得了的事。”麻叔拿過看,說從沒見過,順風道:“我還以為是你們哪一位塞我被子裏的。”昨天因為順風打架,來問究竟的有十來人,兩人一一回憶,猜不出是誰。
老汪道:“這是老黃老廠的人來鬥他,送來的材料,專為揪鬥他編寫的。十三太保幫老黃,不交人,有次還動了手,老黃藏在人家家裏。晶英廠是恨他,要弄死他。他是害怕了,尋砒霜吃就是那時候,幸虧我奪下的。”麻叔道:“那是他假死。”老汪笑道:“現在想想是可能。老黃重新上台後查這本小冊子,據說是查得幹幹淨淨,蛤蟆拍胸脯保證的。”順風道:“還是漏了至少一本,說明有人恨他。”麻叔道:“說明支持我們。”老汪道:“對。”
順風認真道:“我從沒聽你說起過,我要問了,這五十條是真是假?”
老汪道 :“八九不離十。人很老到啊,我這輩子最傻一步是聽黨的話,同意把一百三十元減成六十元,現在完了。”
麻叔道:“八個女工是晶英廠,如意廠還有四、五個。”
順風驚訝:“是不是搞成嗬?”
老汪道:“搞成的,但褲帶是女人自己解開的,老黃不會強奸。這是他原則。批鬥時他漏出過一句:‘我從沒動手拉過女人褲帶’,這話裏有話,準備好退步餘地。後來沒人逼女人召認,也就滑過去了。”
順風道:“那還是沒根據。”
不耐煩道:“你不懂,他搞的是平時看得中的、有點感情的、嘴牢靠的女工。有的女人崇拜他,白幹也肯,他是小廠的偉大領袖,人難看不影響他有魅力。當然,幹過以後,別的事都能順帶解決。”
“別的有什麽事?”
“什麽事都行,人家夫妻不和,他派人去男的單位威脅。臨時工轉正、工調多加幾個錢、去房管所幫忙分房、調房、幫子女上學校、幫忙從公安局撈人······種種你想不到的!一把手!要是換了我,我也就沒有生活問題了。送上來了!”
麻叔道:“我在想,這幾個蛋幹淨不?”
“難講。”
順風道:“不會。”
“有啥不會?反正都有男友、都搞過的,再搞搞又沒痕跡。”
順風臉色難看,罵髒話。
老汪道:“從前廠裏風氣不好,老黃沒來時,包福住就跟邵霍打過架,為搶一個外廠來的漂亮女工。康東狗也跟人打過······是哪個女人你不要問,這些不能跟你講。”
麻叔道:“這我知道,我看到的。”
順風道:“這是兩種性質。老黃是惡劣,太嚴重了。”
“不嚴重。”
順風大怒:“我沒法跟你談了。我跟你勢不兩立。你是非不分了。那還搞什麽文革?還講什麽理想?”
老汪嗤笑道:“你小娃娃,還自命理論家,這點問題算什麽,屁都不是。共產黨幹部,多吃多占一點,搞幾個手下的女人,是正常的,隻要大方向不錯,別發耿勁,沒事!”
嚷道:“都腐敗到這個地步——”
汪廠長搖頭:“你鮑智方沒用,大驚小怪。我們黨這一套你沒看懂?說你不好是樣樣不好,說你好就樣樣好了,你想想是不是?你小子太嫩。”
麻叔道:“是嫩,一個小甲魚,一個老甲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