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五八 莊文
(2014-10-02 11:29:52)
下一個
廠裏從此太平了一時期。老黃很收斂,不大搞人了。處理人事,他不大露麵。工調結束,他是否受上級調查和批評,他守口如瓶,所以沒人知道。他的手下們明白了一件事:形勢大於老黃,老黃不是萬能的,出的錯夠多了。
天熊是愚蠢不奸滑,如果乘勝追擊,詐人,是可以跳出爐台去銅匠間的。老黃已準備好他的反撲和讓步了······而他沒有,那再好沒有!老汪、蛤蟆他們覺察他在上麵有靠山,更尊重他,當他七兄弟之一。可是幾回聚集喝酒他都避開了,順風自己參加而幫他脫身,不失為真朋友。有會提議,在他們寢室加一個床,天熊可以臨時睡睡,說話方便。天熊詫異,隻是搖頭:“你不是看小報的嗎,生活水平各指數、煙塵空氣汙染是怎麽說的?”
“這倒是的。”受天熊影響,他懂了不少,本來很滿意這裏不花錢白住的他也客觀了,有會道:“我在鍋爐頂上望過,四下都是黑煙囪,濃煙嚇人,對人不好,你說得對。”寢室都是沒用的廢屋,沒有朝南的,沒有風,熱天熱煞,沒有吊扇,隻有廠裏的大竹片床,手搖蒲扇,悶得死人。冷天冷煞,床頭毛巾都冰凍,隻好去浴室用瓶灌熱水捂腳。也隻有沒家的人肯住廠裏。
阿芳住滿半個月才出醫院,在病房裏學到竅門,經常能病假了,沒人幹涉。而孟漢被她拋棄了,敗事有餘的蠻漢要他何用?但也付了代價:男人看出挽救無望後,上爐台當眾動手打了一次,把她眉骨處、腰部打成青腫出血,暈倒在地,廠裏幹預報了派出所,民警訓斥,他才縮回去。又像上回一樣,到處散布女人怎樣被他玩的“事實”,種種不堪的細節像黃色小說。阿芳不是婊子養的,但也是舞女養的,根本不當回事······
工宣隊“紹興夯個老倌”被關了兩個月,又放出來做看守了,而且很起勁——要報複欺負他的犯人——生活有目標,做人有動力了!有這樣的事!隻是每月來廠領工資,心情壓抑。他的受害者——那個被掉下廢磚砸到額頭的人,總喊頭痛,隻好讓他做門房了,人呆呆的沒有表情——順風說是綠葉廠工調的紀念碑。
鹹雞作為“工傷”待遇,在家歇了好久。據說從此房事不大行,但“比太監是好多了”。為避免刺激,青娥調去別班,班長看是同鄉,待她還可以。
開口閉口“洪文同誌”的胡洪根去外麵工宣隊了,工作很好。因為是黨員軍人,市裏統一派去越南執行秘密任務,回來後很神氣,說這秘密說出來要殺頭的。和老黃關係突然變好,回廠來玩,說說笑笑,自以為平起平坐了。春蘭生了胖兒子,也是大嘴、青臉,像小蛤蟆。門板是“過房爺”,送過房兒子五元錢。
老陳近來天天講嫁女兒的事,說上門女婿如何能幹。泥水木匠、生煤爐燒菜樣樣拿手,還會釣河魚、捉黃鱔、紮甲魚,聽起來像是郊區的人。人節約得煙酒不沾,家裏是窮,雙手勤儉最寶貴等等。臨了在家辦酒水,天熊托有事不能去,曉芬也不肯去,連帶亞娣也不去了。老陳大掃興,幾天不理天熊,對人說如今學徒沒規矩,從前是一日拜師,終身是徒,滿了師照樣替師傅生煤爐、抱小孩。
廠工會的原有小圖書館也開放了,隻擺滿一個書櫥。由最愛書的莊文業餘管理,借書要辦登記。由於領袖指示,講階級鬥爭的紅樓夢和講投降叛變的水滸新印出版,莊文用公款去買來。舊有的儒林、西遊等少量文學書已很殘破,她耐心裝貼,用娟秀的楷書補上書名。平時她個性依舊,有強迫症和說話少根弦的毛病,所以老是洗手和說話得罪人。
銅湯最近是大紅人,家裏弄來一批來路不明的海外舊衣服,好多小青年往她家裏跑。麻叔也擠在裏麵,買得最多。有的有八成新。順風不買,說這是外國死人的衣服,又說他買貴了。西服、風衣的洋文標簽連老方都不識,老方建議去問天熊。
這天莊文心情異常,像有秘密又猶豫不定,終於有一次調休和天熊同步,才坐下來,麻叔拎了兩件衣服,請天熊翻譯。天熊蠻有興趣,報出品牌和產地,發了一通議論。麻叔佩服道:“你平常不講究穿衣的,倒頂內行,真看不出。”莊文早已走開,對人說這髒臭衣服,人家丟垃圾筒不要的,外國的癟三都不要的,洋奴當寶貝,坍中國人的台。二十分鍾到了,天熊起身去接棒,麻叔意猶未盡,跟上來說話。被攔住的莊文再耐不住,喝道:“麻皮走開。”天熊驚傻了,麻叔灰溜溜走了,要是男人這樣說,他拳頭都上去了!天熊道:“你太過份了,人家來尋我的。”
莊文道:“對不起,我看見這人就討厭。”天熊道:“他最要的是麵子,全廠沒一個人當麵敢這樣說。”莊文道:“我不管的。”天熊歎道:“你幸虧是工人,要當了頭,老百姓生路都沒有!比黃慶五還凶。”菩薩沉默了,她比以往更不願得罪天熊。
到去吃飯時,莊文挨上道:“你堂阿妹現在怎麽樣?”天熊道:“我不曉得。大概在等機會,省裏來招工了?”莊文道:“阿拉莊雅現在老舒服了。”天熊道:“哦,她招工了?”莊文道:“你真不曉得?天韻沒說起?”天熊道:“我長遠沒見她了,她阿哥來過,沒說什麽。”莊文突兀道:“你想過出國嗎?”天熊道:“想也白想,我哪有這機會!”
莊文道:“如果有機會呢?”
“哪這麽容易!尼克鬆來後,唐一萍喊了幾年要回去,走了沒有?”
“如果你能跟華僑走,你去嗎?”
“不去,那裏排華厲害,保不定哪年又要往回趕!天熱得要命,我爐台上沒烤夠?”
“那你想去哪個國家?”
“你今天盡是廢話!現在能出洋讀書——我爸舊思想,說是名利雙收,又鍍金又發財的,我還有這福氣?推薦做工農兵大學生都沒份!好了,我不聽了。”
菩薩莫名其妙的很高興。下班前塞一份東西給天熊:“我有個秘密,廠裏隻有卞福知道,你是第二人,別人也看不懂。”天熊看後大驚,是莊文的出國手續證明,好幾頁是全外文的。
菩薩道:“這國家如何?”天熊道:“好,我要能到那裏,當跳板去美國,去唸書。”
莊文得意。第二天又給他個大信封,裏麵是一疊照片,指點他看,是她伯父家的生活照。原來她妹妹莊雅已經去了,現在要全家去,本來說好讓莊文留守上海的。莊文不肯,也沒辦法,大人怕這邊政策會變。她很害怕。天熊笑道:“你怕什麽?看起來你們莊家在那邊是中上層生活。”
“可是那裏的人好像可怕,我夜裏做夢嚇醒。我心裏亂糟糟的,很矛盾,你不理解。”
“我理解的。從前呢,你以清貧驕傲,樸素是美德,隻要多洗洗手就滿意了。現在錢多了,覺得也不是壞事。從前覺得獨身好,還要對人家宣傳,今後難以堅持,可能還做洋人太太。從前認為人生沒意義,現在有新的人生,你陌生的,所以害怕。”
“你講得真對。已經有當地人看中我妹妹了,人兩米高!她比我活絡,我是不肯的······我就是想不通,是不是人活著,就應該出國!是不是房子大、能賺錢的地方就必須去?現在所有人在逼我!”
“這是社會人心,有點道理的。”
莊文道:“他們說,中國並不想把人民生活搞好,隻想革命,既使將來這樣想了,也不知何年何月能達到那邊水平。我現在過去,就是享受我們孫子灰孫子也過不到的好日子。”
“哈哈,這不是蠻有道理麽?走吧,你也解脫了,你還留戀五台山?你那個西曬太陽的亭子間?”
“好像還真有點。家裏是小,我一個人夠了。”
天熊道:“人都是沒出息的,比方讓我現在走,我也矛盾的。”
莊文歎道:“你跟我情況兩樣。你條件好,政治上生活上沒問題,我要是你,我堅決不走。我的問題是不想結婚,要結婚我不能在這裏尋嗎?自家認得的放心。”天熊點頭,這是合情合理的。莊文眼不看他道:“你不是想出去讀書嗎?我們一起走。”天熊吃驚道:“哪這麽容易,要有理由的!”普薩臉紅道:“管他什麽理由,隻要能陪我走!”
天熊沉默。莊文難堪了,沒再理他。第三天她氣呼呼對天熊道:“你到底是跟小鯽已經定下來?還是跟大貓?你講句老實話,我從來沒問過你,我反正也要走了!”天熊鎮定道:“都不是。”菩薩道:“那人家傳的是真的,家裏替你安排好了?”
天熊含混點頭。莊文舒口氣,死了心了。撬人家是不道德的,她也很猶豫,心裏掙紮了好久,她不認為自己是大老粗。她相信他了。
身份突變的女子,還有情於他,天熊很感動。論相貌她還在曉芬、國容之上。都說她有口無心,有剛無柔,天熊知道不是這樣的,她對自己還時有表露的。隻是在自己心裏和深情大有距離,單純為出國拿下她,好像是卑劣的,要被曉芬她們一輩子看不起,自己丟不起這個人!
菩薩也想開了,笑道:“你到底是這種人,我一向沒有看錯。我這樣走,心裏幹淨了。隻好走了。”天熊道:“你別無選擇。”她笑道:“真是連根拔,本來我打如意算盤,跟大貓也討論過,伯父有錢,讓他寄我們好了,我們可以在上海過得好好的,我姆媽也怕出去。一下子變了······我出去又不會開車,我不敢學的。西餐我也不歡喜,咖啡吃了睡不著覺。有一樣好的,洗澡便當,龍頭放出就是熱水······外語我不會講,到了馬路上變戇徒!”
天熊道:“一切會好的,想多了幹什麽!幽幽淒淒,又不是昭君出寨。”
“你講講便當,人家心慌!”
“那可以回來看看麽,出去難,回來容易。”
“對,我每年回來一次,反正房子叫表妹住著。好,就不走了!我到外麵還是要獨身,做老小姐,讓爺娘養我,將來老了,讓妹妹養我。”
“廢話,都是廢話。”
這以後菩薩對外保密,對天熊什麽都講,打行李,家裏細事。後來要帶點送人的藝術品,作擺設的,說她出門不辨方向,要天熊陪她,天熊答應。
那天去的是所謂中華第一街的大馬路,人潮水一般,力氣都是擠掉的。天特別熱,汗味聞得鼻子酸。莊文近視而不戴眼鏡,拉著他衣襟像個盲人。馬路上女人流行短裙和無袖襯衫,對比得菩薩像外地的土姐兒。在王星記和朵雲軒買得順利,莊文請陪同的吃冷飲,在冰櫃前付錢。天熊一愣,見有熟悉的側臉在廢紙箱前彎腰吃冰磚,竟是國容!連忙推推菩薩,菩薩走近才認出,大叫一聲。國容轉臉看見兩人,嚇得臉失色,丟了冰磚就鑽人堆中消失。她身旁一個年青男子驚疑地看兩人,返身追上去,手拿著吃的。
天熊恍然明白。莊文哈哈大笑:“大貓有朋友了,對我也保密!”
這天夜裏,天熊一直想國容,流眼淚了。
這以後菩薩隻上了一天班,就病假了。最後來一次,沒進廠門,在五台山門口,交給天熊一個女人大拎包,一卷東西,一個工藝品大紅燈籠。別人看了奇怪。第二天她就上飛機了,天熊沒去送。
天熊把燈籠和卷起的大畫帶回了家。是莊文剪出上百個塑片做成的,十分喜慶和大氣。畫是水墨人物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工筆細描,駭人的功夫,宣紙略裱。她跟樓上老小姐學過畫。這兩樣都是莊文閑談中說要丟棄又不舍得,天熊要來的。
等莊文離國後,天熊才檢看放更衣箱的包。她說想分送國容和他堂妹,或者隨他作主,都是香水和化妝品(有幾張莊文照片,天熊自己藏好)。天熊分成三份,沒用過的平分兩份。用過的通通給麻叔——莊文說她從沒用也不會用,據說很貴,所以沒丟掉。
天熊拿去給師妹時很奇妙,說不知道是誰讓他送給她和國容各一包,請她代勞。曉芬當他麵打開,驚笑後微笑,估計她猜出是誰了——滿眼是話。麻叔那份是送去他寢室,說明是莊文飛走前送他的。麻叔激動道:“人不可貌相,真是大方,光這套眉筆就是不得了的錢!這批丫頭一進廠,我就看出她是第一標致,果然命也第一高貴!真是想不到······她罵我,是罵那些舊衣服,她當然看不起。天熊啊,將來你替我寫信到外國去謝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