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五二 洋相
(2014-08-12 11:48:53)
下一個
這時,在愛之村的半半間裏,未婚小夫妻倆正磨擦。瑪麗道:“你吹得天花亂墜,家具影子都沒有!我的皮鞋隻有一雙丁字形是新的,照你吹的那樣,至少要四、五百元錢。”
嘉驊道:“可以借麽,剛才我表弟,氣派如何?問他借個幾百元,他會肯的。”
“人家已經救急,填了你的虧空了,你還好意思開口?我是做不出。”
“本來沒你的事,我的表兄弟麽。還有其他人呢,真的條件很好的。”
“人家不會睬你。”
“你就是打擊我。”
“哦喲喲”,女人突然難受,臉都變色。嘉驊把她在沙發上放平,按摩並倒來開水。女人緩過來,怨道:“都是你不好,讓人家到時候看出來,怎麽辦?老法閑話蠻難聽的,你看見我爺又嚇的。”
“現在當然是嚇的。”
“結了婚你想翻毛腔了?壞坯子。”
“阿拉瑪麗就歡喜壞坯子,有味道。”
“滾,哦我真的不要吃水,想吃點瓜。”
“白蘭瓜?我出去轉轉,隊伍長我不排的。”摸摸口袋,分文沒有,上樓去討點買瓜的錢。他爺戴季龍已下班到家,聽說了天熊救急和借用他外公房子的事,他不安道:“我看算了吧,又要去麻煩人。”錢芬瞪眼道:“這是天熊自己提出來的,什麽麻煩!我看這孩子頂好的,有同情心。”
嘉驊道:“爸,你別愁。我先去看房,讓大地主喊一幫小鬼去收拾,很容易。”心想又得花錢,環顧室內簡陋陳設,顯得山窮水盡,刮不出油水了。
錢芬和兒子脾氣一樣的,所以沒半點積蓄,還欠著債,兩人又是小工資。每天等著發薪日的!大概解放前日子太好過,現在老天也對他家不公了:四個孩子,分三處,全都外地種田,一片紅,膝下一個不剩。這樣家庭,錢多也不夠用······
嘉驊問晚飯吃什麽,娘道:“正商量呢,一點菜沒有了,想叫你爸去買麵條,他犯頭暈病。”
兒子說他買瓜順路帶來,接了幾張角票和糧票,下樓了。和瑪麗再會,女人說要睡一回,嘉驊關房門上假掛鎖。彈簧門鎖壞了沒法修,門框木頭酥爛了。
瑪麗迷糊睡著,外麵有人敲門。她懶得去理,那人竟熟練的拿下掛鎖進屋,是個濃黑粗眉的大眼睛胖女子,穿著時髦,不客氣的從到腳打量瑪麗。她不是天熊見過一麵的嘉驊當司令的女秘書,而是天熊見過多次的高中別班女同學。文革最亂時嘉驊做司令,人馬主要是這一帶棚戶區中學生。小孩王“大地主”說他有鄰居是華光附中的,引來見麵。嘉驊馬上說起他的表弟天熊,雷植弟說知道,報出他的班級,說他如何有名。於是兩人密切。
植弟畢竟是高三學生,看不懂這種胡鬧,沒參加組織,而成了他的女朋友,是戴家常客。她分在本市工廠時,嘉驊去了外地插隊。她夜班前和中班後逢家裏擠,就上這半半間睡沙發。嘉驊娘不反對,種田兒子有工廠媳婦是光榮的。嘉驊回來探親,她依然來睡,好像家庭一分子。嘉驊要乘機揩油,她沒法拒絕,自己送上門的······她又是很賢惠的,每逢嘉驊認真要獵新女子,她就自動退後、消失,好像是最便宜的後備人選······不過這兩月她沒來過,因為自己要認真結婚了。碰見大地主,聽到新聞,才來看看的。
瑪麗被她看醒,問她是什麽人。植弟說是戴家老熟人,也可說是親戚,問她可是嘉驊的未婚妻李瑪麗。瑪麗馬上相信。畢竟是女人,比天熊細心多了,看著瑪麗的肚子問登記過沒有。瑪麗臉通紅,說謊點頭。植弟惱火,以後沒法來走走了,嚴厲地問她何處工作。聽完解氣的冷笑,他們不過是鄉下夫妻!
植弟問結婚用品可辦齊了,要看看。瑪麗開矮櫃一樣樣讓她過目。植弟看都是廉價貨,比不上自己的,不免得意。而女人是奇怪的,竟交流討論了,這個合算,那個買貴了,差點爭吵。植弟看出她心眼少,比自己幼稚,到底小了五歲。突然摸她手指,是光光的,疑惑道:“嘉驊娘對你滿意的?”
“是啊。”
“怎麽沒給你?沒說過?有傳家寶的。”
“是不是說鑽戒,金項鏈?”
“是啊,還有個翡翠戒,是祖傳的。埋在花盆裏——。”
“才逃開抄家!是不是?都是吹牛,戴嘉驊是什麽人,他就是靠吹!”
兩人大笑了,植弟最後一點存疑和遺憾消失,她被嘉驊母子騙到現在!早驚動了隔壁的未亡人,爬上二樓報告。戴季龍連忙下來看,臉色陡變的尷尬道:“是植弟,怎麽好久沒來了,上樓坐,他媽媽在。”植弟已經講暢,滿意道:“時間不早了,下次來看姆媽。”一溜煙消失了。
瑪麗問她是誰,未來阿公吞吞吐吐,她起了疑心,怎麽也叫姆媽?
植弟才出愛之村,迎頭撞見拿著麵條和瓜的嘉驊,衝他冷笑。嘉驊寒毛直豎:“你啥辰光來的?”
“有一會了,跟你新夫人也談過了,她在哪兒上班啊?”
嘉驊支支吾吾。植弟道:“你口氣大,上海市裏誰、誰搶了要跟你,人呢?她可是鄉下插隊的,還叫瑪麗!”
瞞不過而歎道:“今非昔比了,人家看不起我了,你也是的。”植弟不饒道:“你也有不吹的辰光?再吹呀!鑽戒、翡翠戒!花麽老花,窮麽老窮!”
男人老羞成怒,翻臉罵道:“怎麽,貨色比你差了?身段、番司比你推板?人家爺是教授,你爺呢?別當我是聾子瞎子,你不過釣上個複員軍人。”
“沒有的事”,又愚蠢道:“是大地主講的?”
才聽說此事的打擊、憤然勾起了,罵道:“複員軍人是棚戶區的窮鬼、餓狼、騷雄雞,這塊辣塊的,我戴嘉驊的碼子再蹩腳,也不是法國人,上這種男人,坍我的台!”
女人麵紅耳赤,氣極無話。兩人如夫妻反目,痛揭對方的醜。畢竟男人蠻橫,女的怯陣要逃。遠遠有人歡呼奔來,正是大地主,肥豬般氣喘籲籲。女人一把揪住他耳朵,罵他死大塊頭,嚼舌頭不得好死,哪來的複員軍人,一邊做眼色。嘉驊也罵他兩麵討好,把李瑪麗的名字也說出,準備幹什麽。
蠢貨明白過來,笑道:“都是我不好,你們別吵。我想過了,有好辦法的,跟我來。”拉兩人離開惹人注意的路口,到路邊堆放的一米高的水泥下水道管後,開口道:“我做中人,你們談判吧。”嘉驊駭笑道:“看不出麽,你像老地主了,談什麽?”
大地主道:“別笑話我,你們一個是我阿哥,一個是我阿嫂,我誰也不偏向。也別說誰丟了誰,反正都有了好主,隻有我還是光棍一條!一刀兩斷吧,雷姐你別氣苦,依我看叫嘉驊哥送點東西作賠償算了!”
女人覺得這主意不錯。嘉驊道:“賠償什麽?要詐我?”地主勸道:“阿哥你大方點,就算分手紀念品,一次性解決,到底人是你白相過了。”
女人起了羞惡心,臉蹩得通紅。嘉驊不笑了,感想複雜,歎道:“不要推大地主了,你要什麽,我聽聽。”
女人沒思想準備,又不肯放棄,道:“小房間兩隻花瓶我要的,我看熟了。”
“花瓶有五、六隻,要哪兩隻?青色長頸可以的,八卦方瓶是我爺爺留下的,家裏不肯的,我沒辦法。矮胖有耳朵的?那叫鹿頭尊,可以的,等會我叫大地主給你送去!”看女人神色滿意了,浪當腔又來了,調笑道:“植弟的醋勁真足,我就歡喜這種女人,將來我們有興致,沒人時候,再玩玩?”女人哭笑不得。又道:“大地主,我正找你,我表弟梁天熊剛走,他把他外公——就是我姨外公——住的房子讓出一間,讓我做新房。後天一早你來,跟我一起去接收,幫我布置起來。有空沒有?”
地主一口答應,問怎樣房子。嘉驊道:“當然是花園大洋房,上海灘最好房子。”
植弟道:“梁天熊真來過?”
“這還有假?正好供貨人來,幫我個大忙呢,瑪麗沒跟你講?”
“他沒結婚?”
“連戶頭都沒有!剛才我還笑他了,喏,你心急不過,否則在我這裏,跟天熊談談不是蠻好?”見女人不語,又道:“大地主去弄房間,你可以跟去看看,出出主意。”女人沒表示拒絕。天下竟有這樣的事!
嘉驊回到家,把麵放煤球爐邊,把瓜刨皮送進小屋。瑪麗關門審問,嘉驊馬上承認是從前追自己的女友,“正經高中生,華光附中的,跟梁天熊是隔壁班級,認得的。她說她沒有結婚,所以可以做你儐相的,隻要你願意!”
“那你為什麽不跟她——”
“她怎能跟你比?電影廠老賈怎麽說的?你是東南亞第一美人!不得了的寶貝!”又歎道:“再說,她是上海廠裏。”
瑪麗相信,開始吃瓜。
次日上午,按約定,嘉驊沒接到弄口煙紙店的傳呼電話,立刻趕去天熊外公家。天熊已等在那裏,鑰匙交給他。是朝南的大房,落地窗門外是花園。嘉驊大喜,說起小時來這裏的回憶。於是上樓拜見外公,外公很高興,照顧他的住底層另一間的老姑娘也裝得很高興。嘉驊說照原定計劃,約二十天後辦喜酒在自己家,這裏做洞房,他事情忙,提早三天去天熊家通知。請他代告戴家驥,已物色了一個對象,將來安排見麵。
兩人一起出來,天熊回家,嘉驊去市中心發電報催錢,再回去安排大地主布置房間,讓瑪麗住進去。
天熊得意,自覺辦了一件好事。可是過了二十天,嘉驊沒上門。打電話過去,沒傳呼到人。答應去吃喜酒的曉風和家驥來家問,說送禮的紅包也隨身帶了。家驥預感不好,“這小子靠不住”,他今天刻意修飾,怕意外遭遇那對象。頭發新吹過,油黑發光,毛料衣褲筆挺,皮鞋雪亮。政治上失意後,他轉回講究生活情調了。天熊道:“我想去他家看看,你們去不去?”反正禮拜天,家驥不上班,一起去了。
到愛之村,他家後大門關著,叫不開門。半半間唯一的朝北半窗被拉沒了。三人繞到前門,看二樓戴家也是下了窗簾的,似乎是全家沒人。前大門是虛掩的,天熊帶頭進去,穿走道,那未亡人家裏有客。嘉驊的半半間門半開,沒人。天熊叫兩人坐了,他去樓上看看。房門鎖著。輕敲了兩下,沒反應。正要下去,碰見睡亭子間的革命作家的女傭人,認得的,互相點頭。那安徽人手指指房間,天熊不懂,傭人小聲說人在的。天熊光火,這算什麽意思。門突然小開了,隨即關上,又慢慢開大,嘉驊娘鬼鬼祟祟地出來,請天熊樓下坐,說正要去拜會天熊。
曉風和家驥,正批評小屋的陳設。曉風取下吉他琴,彈了幾下,說是壞的,放原處道:“真是破爛堆。”家驥把花瓶、小擺設一樣樣過手,歎道:“沒一個好的,敗家子的故作風雅。”
錢芬見還有兩個客人,替兒子道歉。四人勉強坐下,錢芬道:“婚期要延遲了,本來訂的一套家具都要送來了,大菜師傅都請好了,來這裏打過樣了,突然一天四個電報,催嘉驊回去,十二道金牌催嶽飛似的,他還是不肯去——因為都通知你們了,他是最要麵子的,和我一樣。突然小轎車開到家門口,在上海出差的縣長來了,硬是綁架一樣把他帶走了,因為省裏要開會,嘉驊要代表縣裏發言的——”
天熊發覺母子倆語氣很像,而他已看到嘉驊對外人是睜眼說瞎話,吹牛不臉紅的,這本領的源頭在這裏?沒法知道他娘的話幾分真實,問道:“啥辰光的事?”
“就今天上午,你們來前半小時吧!”
“新娘呢?”
“一個人沒法結婚,瑪麗隻好回上海的娘家暫住了,也是才走的。”把外公房的門鑰交還天熊,謝他一片好意。又對家驥道:“你爸媽身體好嗎,你怎麽不來玩玩,是不是快結婚了?”天熊道:“嘉驊說替他尋了個對象,木偶劇團的導演,各樣條件都好,你們全家熟悉的,是不是這樣?”
錢芬愣一下道:“好像是的,頂漂亮有知識的。”
房門突然撞開,一人道:“不好了,瑪麗爺娘來了,來不及逃了,我上去鎖門。”隨即關門,外麵上掛鎖,鎖死。幾乎同時,住宅的前後門響了,用拳頭擂,憤怒的吼道:“戴嘉驊,開門!”男人和女人的喊聲交響。前後都堵住了。小屋裏四個人縮成一團,天熊這才想起,剛才是嘉驊的弟弟嘉騮。
不知是哪個門被叫開了,進來的人會合了,看過房間格局,敲小間的門。但門是鎖住了,一個男的嚷道:“你守這裏,裏麵有沒有人難說,我們上去。”於是樓上又是擂門和罵人。無人反應,居然皮鞋踢門了。於是有人說話了。聽不清楚。
人都下來了,就在走道裏說話。聽得出一對夫妻和小女兒和這屋子的鄰居,未亡人、作家夫人和女傭人。三個女人都說現在他家沒人——像是事先關照過的。又說是昨天或前天,已經從這裏出發回外地鄉下了——不知是真是假。男的重申他們是李瑪麗爺娘,受騙上當,上門來尋自家女兒的。女傭人道:“真的走了。你去鄉下尋她吧。”
氣勢洶洶的:“戴嘉驊是什麽人?是阿飛,是騙子,你為啥要幫他騙我們!你拿他什麽好處?”
傭人的女主人大怒:“這什麽話?我們拿什麽好處!她是我請的阿姨。”她也是一口安徽話,文藝單位的當權派,解放後沒結合,派在各學校作憶苦思甜革命報告,人是厲害的。
瑪麗娘回過味,道歉說她才發現女兒有身孕,急於找到她去手術,跟姓戴的斷清關係。三個人道:哦是這樣。
“你們沒看出麽?”
“這怎麽會,可這是別人家事。”
屋內三人不看錢芬,想她是恨無地洞可鑽。瑪麗娘又說,她家沒同意這門婚事,這次回上海也不知道,女兒乘她們不在家,回家通知結婚的事。妹妹和鄰居發現她身孕,又得知住在某處空房。於是奉她們命去提瑪麗回來,不肯。今天一早去那裏,已經搬空沒人了——馬上趕來這裏的!
三個女人表示同情,說瑪麗這孩子一看是好人家的。也不肯說戴家壞話——知道他們就在門後。無話可說了,兩個老的又痛罵壞小子,連帶說沒有家庭教養。那妹妹始終沒開口。
終於人走了。門鎖被打開,三人不敢看錢芬,連忙後門溜走。走遠了,放聲大笑。家驥嚷道:“這像是什麽?前蘇聯、舊俄,什麽話劇,丹欽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他們導演的——”曉風道:“像契訶夫的小說。”
看見嘉騮跟上來,天熊和他招呼。阿弟懂事,一一叫過阿哥。不待問,就開明的自我批判道:“阿拉阿哥這人沒腦子,顧前不顧後,做事體有頭沒尾,用鈔票脫底棺材,講也講不好。瑪麗不回家,不會有這事。不過不回去也不行,結婚那天總要到場的。”
“他家一直不同意?”
“其實是同意的,阿哥去年就上他們家了。可是肚皮弄大,幾個月了,他們不曉得。剛才在說,六隻眼拜堂,這什麽意思?”
三人想一想,相視而笑。嘉騮道:“親戚麵上是難看的,要我是瑪麗的爺,也要動氣的,給兩個阿妹啥榜樣!你們說對伐?這次他們逃回去,還是我出的主意,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們說對伐?”
家驥道:“家具怎麽辦?”
“沒買,哪有錢。姨外公的房子,也是我極力要退掉的,親戚那裏不要弄壞麵子,瑪麗還不舍得呢。我逼著大地主把東西搬走的。”
天熊稱讚他,說以後有事找他了。嘉騮很高興,和嘉驊不同,他長得像爺,細眉細眼的長臉,脾氣也許現實些。於是讓他留步,告辭了。到了大馬路,曉風笑天熊木頭:“你一點看不出?莫知莫覺?幸虧我這紅包沒出手——”家驥道:“不好怪天熊,這是我們戴家出的活寶,家門不幸,我替列祖列宗向你們鬱家、梁家賠罪!”曉風道:“厚哲聰明,他就不肯來,不要看嘉驊。”
“我要看他,他活得輕鬆。”
一齊反駁:“活得荒唐。”
到了分手路口,家驥遲疑道:“禮拜天真悶得慌嗬,我最近鑽研煮咖啡,味道好得不得了。兩位有什麽事嗎,到我那裏坐坐?”
曉風看死他道:“你會煮咖啡?用的什麽壺?正宗的壺?我不相信,天熊,我們去戳穿他?”
“藝術家弄咖啡,應該可以啊。”
“兩位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