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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五一 嘉驊

(2014-07-31 18:34:55) 下一個

天熊的表弟戴嘉驊是到外地鄉下插隊種田的,據說非常艱苦,可是要結婚了!

這消息是他自己上門來說的,天熊和家人都不在,他坐沙發上等好久,跟梁芝說的。

於是天熊去回訪了。戴家住的是四十年代造的簡陋歐式裏弄,弄名浪漫,叫愛之村。當年營造商見縫插針的造在矮平房本地人居民區,每幢沒有庭院,整弄沒有圍牆,和平民區甚至貧民窟渾然一體的······這是他爺爺出國後,國家沒收房子,趕他們去蘇州幹校,回來後另外分配的間半式房子。樓上是正式的半間,樓下是半間的半間——二房東從前一攔二分租給房客的。二樓的大間和全部假三樓是一個解放區的革命作家,有點級別的。底層一間是黃色漢奸大作家的未亡人,嘉驊曾帶天熊去那裏坐,胖老太大談郭沫若往事······另一半半間住離婚的香港來男演員,頗有名氣,和嘉驊是忘年交,文革一開始就自殺了。

天熊到得他家,見後門口一群小男孩,圍住一輛大紅摩托車好奇,東撳撳西摸摸,那年頭這玩意兒稀奇。驀地後門一開,頑童有準備的逃開。出來人罵道:“死小鬼講不好了?要吃生活是伐?啊呀,天熊,你好你好!快快請進。”天熊問這車子,嘉驊神氣道:“是我買的,我現在經商了。棄農經商!”手裏拿著香煙,鍍金的進口眼鏡,長發蓋住耳朵。胸前插幾支鋼筆和小計算器,像個生意人了。把天熊讓進半半間,同坐唯一的長沙發——夜裏就是他的床。房裏琳瑯滿目,到處是廉價的小花瓶、酒具、孔雀毛、絹花、絨花、寶劍、吉他琴。唯有雕獅爪的西式小茶幾和八卦青瓷古花瓶是沉靜有品味的,表明這家裏至少有一人是有真眼光的。牆上有幅托過的條幅,寫太白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落款是有小名的新書法家,敢這樣寫,算有魄力的。沙發底露出扁擔頭,表明主人有種田經曆。

嘉驊泡茶敬煙,興奮道:“你人好,一眼沒架子,所以我有事第一個尋你。你腳好了沒有?我現在是企業家,重要物資的戰略家、外交部長。經手的鈔票場常常幾千幾萬的——夜裏沒燈也能點鈔票,決不會錯。公社讓我開了一爿鐵工廠,打鐮刀、剪刀、菜刀、鐵鍋,正在發展中。廠離不開我,我人不在,啥都不順了,我一回去,馬上有條有理。可是采購又隻有我行,我在全省和上海有關係網,四通八達的,人托人,都是朋友。摩托我替人買了十部,大卡車也好幾部!”天熊道:“哦,鄉鎮企業這麽活躍了?”

陡然想道:“你弄得到鋼嗎?愈多愈好,隻有一、二噸也要。”

“我們是做酒具的。”

“供銷科你有熟人嗎?做這行是七搭八搭的,酒杯,鐵模子誰開?開模子工有沒有?你挖得出來,我付高價!”

天熊想到銅匠間,自己到現在進不了,歎氣不語。嘉驊道:“沒關係,我別處覓得到。我的朋友多得嚇人的,今天是難得有空!我最近認得一個高幹子弟,北京來的,爺是部長,丈人是中將,自家是管國防工廠的,厲害吧?”

“他自己吹的?”

“不會假的,姓詹,詹天佑的詹。”

愕然道:“詹叔清?”

“你也認得?”

“別去找他。”

“為啥?他又不是騙子!我的社會經驗豐富啊,三教九流,瞄一眼就有數。高幹沒錢,華僑沒勢,我全知道。我來你家不是為這事,我要結婚了,特請你光臨吃酒。長輩不一定請了,表兄弟們聚聚。幫我拉一下曉風、厚哲、厚信,我怕他們不來,都是老古板人。”

天熊道:“沒問題,會來的。厚哲已上調回上海了,商業局。家驥你請不請?”記得他倆的怨仇。

“請的,我不記這種小人仇。”

天熊想起他胡鬧當司令時的女秘書,見過一麵的,笑道:“你新夫人我見過嗎?”

“不會,我插隊後認得的,也是上海人,你們見見!”出房門在扶梯腳喊:“瑪麗,瑪麗”,沒有反應,他登登地上去,不一會護送他的寶貝下來。鮮豔的外銷處理的綢睡袍、繡花鞋,自己用火鉗燙出的長波浪,臉相確實美,線條分明,給畫家做樣最好。身材飽滿,袍子也遮不住。她慵懶的如熟人般和天熊招呼過,坐下後頭靠在嘉驊肩上,如西洋油畫裏的女人。天熊不好意思看她,嘉驊卻緊盯他的表情,要知道他的打分道:“怎麽樣?九十分?八十五?”拍女人腿道:“看得出嗎?她有英國和馬來西亞血統呢,是真正的雜種!”瑪麗隻是微笑,聽慣這樣讚詞。

嘉驊拿出一疊照片道:“我們的結婚照,你揀一張。”都是黑白的,自己放大的,膠卷和技術都差,人的表情極放鬆大膽。天熊沒要,嘉驊硬是揀一張,簽了大名送他。天熊直覺的對瑪麗有好感,因為不是邪門女人,也並非做作,隻是單純、直露而已。嘉驊介紹道:“我的泰山,是醫學院有名教授,從前在南京,是宋美齡的保健醫生。他本來看我不順眼,要瑪麗別種田,回上海吃老米飯,他包找個工廠女婿。可是瑪麗不肯,因為她愛我,離不開我”——伸手摸瑪麗的臉,挨一下打——“我丈姆是疼我的,她兄弟在香港,將來我們能出去。”拿出個洋式呢帽,頭上一套道:“丈姆送我的,象征對毛腳的滿意!”瑪麗一掌把帽子打落:“輕骨頭。”

嘉驊問明天熊在廠裏還是工人,也沒有女友,不以為然:“這麽多年了,你會一事無成?你看我赤手空拳起家,到頭來美人事業兩不誤!插隊鍛練人啊,我感激下鄉,讚美下鄉!當年我去鄉下,女學生看中我的蠻多,我全沒意思。後來去公社開會,看見瑪麗,我像餓狗看見肉包子,激動得渾身發抖——”天熊好笑,瑪麗道:“呸!碰見你倒黴!就是會吹牛,連我進廠做工人也沒解決。”

“做廠長太太不是蠻好麽?何必做小工,一天忙到夜像烏賊魚,才一元錢!天熊你不曉得,她是思想好得極左的人。”

“你呢?打擺子發高燒,還要人扶著下大田。”

“還不是為你?討你歡心我是吃足苦頭,插秧比賽、割稻比賽、挑擔比賽、背語錄忠字舞比賽,我腳骨扭筋,名字上公社知青積極分子紅榜,她才答應跟我了!女人太可笑,我當廠長靠這些比賽?”

天熊知道嘉驊沒有女人是過不了日子的,而且愈多愈好,這是他做人的理想。源頭一時看不清,但他這樣荒唐,他娘是支持的,他爺不表態,皺眉頭。

女人正眼端詳天熊道:“嘉驊講你條件老好的,會沒有戶頭?想調個新的?”嘉驊道:“對,我們來出力。瑪麗你在上海的同學不是很多嗎?你們是有名的女中!要最高檔子的,我這表弟家裏是——”開始吹噓,天熊製止不了。瑪麗尋思道:“林一蘭好像有了,否則是很配的,那就丁麗萍吧,她樣子好。喂,你有婚房沒有?要有,我一個月裏給你看幾個,包你有滿意的,肯定漂亮,帶得出手,你們男人想什麽,我都曉得!”

喝采道:“好,辦成了我們是媒公媒婆,三十六隻蹄膀跑不了。”

客人索性閉口,隨他們說。女人性急道:“你應一聲呀,這麽不爽氣。我看得出你一心想要,嘴上不敢說。不像上海人,倒像鄉下人了。”

天熊是真詫異,現實社會有這樣不顧現實的快樂青年!戀愛得這般簡陋、天真、原始!還真是不錯······嘉驊道:“你恐怕是有了,不必瞞我呀,結婚要請我的!阿拉鄉下頭多的是山芋、大蘿卜、珍珠米,擺酒那天我扛一麻袋準時趕到,眾人麵前,往地上一倒,哈哈。”

天熊知道他荒謬,琢磨他的真實處境道:“上次你姆媽說,你想回上海麽,留下當廠長了?”

“廠少不了我。”

女人冒火道:“ 屁話!你沒頭蒼蠅一樣,成天亂飛,做坍麵子的事體還少?每天結交的都是些什麽人,烏七八糟的狐朋狗友,十句話九句假的!又都是爛屁股,一坐下不肯走,講反動閑話。你是他們戴家真親戚,難得來,好好罵罵他!”

“說話是要注意。你那個姓詹天佑的朋友這裏來過?”

“老詹麽,沒有,他回北京了。他問我市革會裏有什麽熟人。”

“你怎麽說?”

“我騙騙他,說從前有的,不聯係了。”

女人對天熊道:“ 你看他這個人!”

“采購這碗飯,是難吃的。”

女人道:“就是,稅務局傳訊他幾次了。”

嘉驊沮喪道:“別胡說,掃我興。公社和縣裏表態了,隻要我采購有成績,可以帶瑪麗長住上海,兩人戶口遷縣城,農轉非。對我來講,是目前最好前途了,我不糊塗吧?天熊你講呢。”

客人點頭,又環顧鬥室道:“結婚結這裏,還是樓上讓出來?”女人瞪圓眼:“樓上肯讓?太陽從——”

嘉驊為難道:“這間是太小了,瑪麗麵上也不好看。可是,反正是臨時的,家又不安在這裏。眼下我和瑪麗有兩個分歧,你給評評看:我有個華僑朋友要出國不回了,有大半套家具讓給我,床、酒櫥、西餐台五樣,隻要二百元。進口柳安木,法國式的。她不懂,硬是要上海憑結婚證明買的四百元一套,醬油色杉木家具,樣子土得嚇人,要擺給人看,辦過酒還要辦托運,用火車運到鄉下去給鄉下人看!”

女人道:“你買幾件舊家具不也是托運嗎?那怪模怪樣,人家以為是不化錢馬路上揀來的。沒鈔票就別說大話!我們家花得少?四床鋪蓋總要吧,一對樟木箱,人造革的拿不出手!一條毛毯,也要三、四百元。”

嘉驊笑道:“你聽這種婦道見識,又不是我要你們這麽辦的。還有就是辦酒:我請得到莫有財廚房的大菜師傅,在家裏擺酒多自由,反正總共三桌!丈姆口氣非要上海灘大飯店,三十幾元的高級酒水。可是那飯店貼了民兵告示,不許敬酒,不許放音樂,七點鍾就趕人,還有什麽趣味?”

瑪麗道:“在這兒辦,也要鄰居肯讓你地方!平時燒菜都轉不過身。”

嘉驊道:“他們肯的,大不了送點菜!女人家就是瞎操心! 不過講到儀式,我們是一致的,一定要隆重!那天下午,從我舅舅家,林卡利公寓門口出發,叫好三部差頭,第一部瑪麗和我,和男女儐相。第二部是我丈人丈姆。第三部長輩貴客,比如天熊你的爺娘。車開到朋友家一個空房,作為禮堂。那裏已布置好了,錄音機開始放結婚進行曲,代替樂隊。萬一借不到帶子,就放智取威虎山。我穿‘畢中’,黑皮鞋,白手套,手握一束塑料鮮花,或者應該是一支蠟燭?她穿白連衫裙、白奶油船鞋,挽著我前進。儐相是在我們前麵走還是後麵走?旁邊的小鬼撒紅綠紙屑。我們立定,互相換戒指,問人家借兩隻銅的冒充一下,無非那麽回事!再向雙方爺娘、來賓鞠躬,互相鞠躬,都有人照相的,作永久紀念。之後請證婚人講話,是我們縣裏農業局副局長,一個土八路,他說那時正好出差在上海。完了再上車,裝回家,吃酒席。這時瑪麗換大紅外套、黑褲子、小包頭結帶子皮鞋。鬧新房時再換有尼龍花邊的睡衣睡褲、丁字形皮鞋。”

天熊道:“這像是解放前的中西式麽,現在上海又行這一套了?”

嘉驊道:“是啊,有什麽辦法。我姆媽說這都是歪門邪道,正規是大禮服換西裝。兜紗長裙換旗袍高跟鞋。喏,你這套全懂,瑪麗就不行了。”

瑪麗道:“少吹吹吧,禮堂在哪裏?”

泄氣道:“當初人家是答應過的。”

天熊不理解他這麽困窘還要套個家累,要麵子不肯求人,心裏同情。沉吟道:“我外公房子已經發還,底層兩個大間有一間住了人,一間好像空著。你要的話我去問一問。”

驚喜道:“當然要,不過,不好意思。”

“這沒什麽,你為它當時出過力、倒過黴的,不以勝敗論英雄!做禮堂又做洞房,暫住一個月沒有問題。”他知道外公對外婆的親戚有感情,那間房也確是空著的。看表道:“好吧,我走了,你爺娘在嗎,我去打個招呼。”

“爺上班,姆媽病假在家。”

天熊三腳兩步上樓,去朝南的半間。嘉驊娘錢芬正懶在床上弄絨線。天熊叫伯母。不肯坐下,說就要走的。這間房隻十六平米,一個帶夜壺箱的大床和五鬥櫥就占了一半。沒有大櫥和正經方桌、椅子的,花裏胡梢的東西沿牆擺得拍拍滿,天熊看到自家廠出的波西米亞七頭尊酒具,灌了紅綠水,不禁發笑。

錢芬不知道借外公房的事,在吹禮堂的豪華布置,樓下吵起來了。聲音有嘉驊的,似乎在賠不是,對方不饒。錢芬不敢聽,要他把門關了,天熊乘機辭走。一個粗漢子在嚷:“介小一筆鈔票拿不出,做什麽生意?你脫頭落坯,我怎麽辦?講起來都是朋友,做出來事體怎麽樣呢?”鄰舍有圍上來的,有的平時對戴家不滿,看笑話的。嘉驊發誓賭咒,十分難堪。

天熊聽到數字,不算多,自己今天想也許要送結婚禮,正好帶了的。於是拉嘉驊一邊,背人小聲道:“這錢我有,是否值得?”嘉驊點頭,接了錢大激動,返身罵那人貨質量不行。那人出門,拿出隨車的一把產品讓大家看,看品牌,看東西。嘉驊大喝一聲道:“別賣野人頭了,這些東西全給我,連上次的,五十行不行?”

“你講什麽昏話?連二十三塊沒有,還五十!牛皮揀大的吹!”

天熊幫腔:”你別管他!你肯不肯?”

“這是百把元的東西。再說他又沒錢。”

嘉驊得意:”你小子沒種了。”

那人弄疑惑了,把產品拿來摜他麵前,伸手不語。嘉驊蹲下驗貨,挑剔毛病,然後掏出錢,拍在那人巴掌上。大家意外,那人道:“你厲害,玩這一套。”不過好像是高興的。

嘉驊得意到天上,教訓那老供銷,發現天熊已經不見了。

天熊回到家,感覺嘉驊這樣荒唐,難有平安順利的結局。看了一會“被送”的相片,有點體會:美人相貌,端莊之外,最忌一覽無餘。得有點迷茫、朦朧神情,不可捉摸,才美。瑪麗缺的,就是這個。而屬於他的美好記憶裏的曉芬、國容是不缺這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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