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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五十 闊別

(2014-07-24 13:15:40) 下一個

回家後,天熊要緊告訴爺娘厚哲上調的事。姆媽特別高興,說小姨從此好少嘮叨了,又說曉風更難堪了。天熊又說他家叔叔的事,姆媽更興奮,馬上就想去大姨家玩。

厚哲的上調,天熊很是欣慰,幾家人的黴運似已到頭,漸漸回升了。也有感慨,好像他還關注上大學的事,可是綠葉廠今年若有推薦,更沒自己的份了。一時覺得做人態度不對頭,老和周先生、老陳、順風這些人混一塊,怎會有起色?應取厚哲那樣凡事巴結、彬彬有禮、接近領導的態度——原是自己這類家庭固有作風,不用去學的!連小鯽、大貓都不如!老黃一幹人是可恨,有涵養謀大事的人,不是對無禮無知小人也要以德報怨嗎?一時起了痛改前非、重做新人的念頭。

這天又是禮拜,電鈴響,梁芝摸進來報告,是否有個人叫茅千乘的,天熊連忙讓請,出去迎接。哈哈大笑的相見。他還像學生時候,穿得馬虎,長發亂豎,平庸的闊臉曬得油黑,熱情又詭秘,像急於要拯救他不幸的朋友。梁芝端上好茶,茅頭問他廠裏混得如何,天熊說還可以。他枯起眉毛道:“這就奇怪了。董明娜說你是班裏第一個廠裏來學校調查的學生。去年你們廠又到我廠裏尋我——問你的情況。”

天熊心一沉。千乘道:“來者不善啊。有些人是入黨前的調查,表情兩樣的。這是尋你把柄,硬是啟發我,說團支書怎會不摸情況,高中生不是團員,肯定問題嚴重。言論啊,作風啊,哪些人交往啊,都想知道。我是老資格,不露痕跡的幫你講話。他們說你廠裏表現不好,不虛心接受再教育,對崗位不滿意。我後來心不定,想通知你一下,來過兩次,剛才開門那位說你不在。”天熊惱火,問外調是什麽樣人。他叮囑有保密規矩,千萬不能說出去,天熊發誓,他才描寫一番。

天熊咬牙恨道:“蝙蝠、皮蛋。”自己還懺悔,太幼稚了!把爭取推薦受捉弄的事說了。茅頭沉吟道:“你們的頭很陰險,弄堂小廠的土皇帝,你弄不過他們。”

“那我怎麽辦呢?”

“太弄僵也無益,你避開他走路麽。反正到我這裏,也是空手而回,撈不到一根稻草的。可惜我至今還在專案組,如能管個部門就好了,你可以調來我這裏。我們是幾千人的大廠,你混得出的!”

“為啥來尋你呢?”

“孫大年呀,他還在學校裏當支書,所以凡調查班裏的,甚至年級裏、學校裏的,都介紹我這兒來。我是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老同學的現狀,我最清楚。”

“就我有問題嗎?”

嚴肅道:“不,還有人調查秦舜年,比你們廠的人鬼得多,不露自己單位的。先問這個,再問那個,其實針對舜年的。說他抄家後說過反動話,說是砸爛狗頭的問題。我說沒聽說,不可能的事。這肯定是誣告,怎麽可能?一年後又來一次,好像是客氣一點,人也換了。”

“總是牛魔王這班家夥。”

“我也這樣想,想讓他小心些,可是隻有你跟他親密。”

“進廠後沒見過他。我想在上海總是好日子,沒去關心,他也沒來過。”

“哦,將來看見,別忘了我這番話。”

天熊看客廳裏自鳴鍾當當的響,起意道:“我們何不現在去看看他,有時我也想到你、想到他,可是一個人提不起勁。”

茅頭馬上答應,看來是閑得難受。天熊想去看舜年,確是久有此意,認為他視野廣闊而推理嚴密,所以理想和生存結合得好。自己是大海中駛得不穩的小船,要看看比自己高明的人。

於是出發。兩人乘車到有名的淩雲村,弄堂進去,眼目一新,好多房子外牆粉刷和油漆過了,紅的紅,白的白,窗子晶亮。修剪過的雪鬆挺立在花園。有的鐵門外停有高級小汽車。舜年家那幢宅子,仍是灰禿禿的,破損的玻璃用白膠帶粘著,像戰時景色,陳舊衰敗。後大門開著,兩人進去,穿後天井和廚房時,有篷頭散發女人問找誰,回道:“秦舜年?已經死了。”兩人魂都轟掉,問怎麽死的。女人道:“我哪能曉得。”茅頭問家裏還有誰,女人離開,甩下一句道:“一家門都死光了。”天熊方知是詛咒,怒道:“你算啥意思!”

樓梯上蹬蹬跑下人來探頭,正是舜年。把兩人迎進他的小屋,有南北窗的二亭。比學生時壯多了,臉色顯黑紅,也像是爐台上幹活,當然是曬太陽多。還是那麽敏捷,目光炯炯,驚喜而不慌亂,安詳鎮定。讓客人坐僅有的兩個靠背椅。他肯定沒有忘記兩位是他畢業分配的恩人,因為送上的茶、水果、點心是最好的,多到茶幾堆不下。他自己坐單人小床上,笑道:“你們笑什麽?笑我胖了?天熊,我去過你們家,一個女的,總說你不在。”天熊傻笑,想也許是他布置的閉關政策太過敏。和上回來所見一樣,地上酒瓶林立,擠滿火腿、風雞、臘腸之類,笑道:“你是享樂主義者。”舜年道:“沒事情做。”

茅頭第一回來,很好奇,見身旁一個立式書櫥,站起看,大多是馬恩列斯文集,還有社會主義改造的書,大為詫異。舜年解釋這是他爺娘在從前工商聯、民建裏發的書。千乘道:“不要錢?”舜年道:“每月要交會費的,也得百來塊。”

天熊看他床頭、窗台都是理工科書籍和外文辭典。有一麵牆新出現一排箱子,堆到天花板。他椅子一動,叮當脆響,低頭看是閃亮的銀餐具、銀咖啡具。看來資產階級的頭麵人物,已開始歸還抄家的東西。問道:“剛才進弄堂,前幾排像是大修了?”

舜年道:“是2號到14號嗎?他們有重要海外關係,家產已經發還了。”

團支書聽見家產二字,渾身一震,彷佛從前一度是班裏困惑的焦點——舜年是真積極還是假積極——有謎底了。舜年瞥見,微微一笑,茅頭尷尬。

天熊道:“小車有朋斯的,是單位的?”

“哦那不是的,是4號、10號嗎?是市裏的大亨。”報出名字。茅頭道:“前一個是中央委員呢,造反派,原來是工人,小幹部都不是。”

天熊道:“你們這裏從前是私房呀。”舜年道:“所以就麻煩了,我家的外麵關係太一般”——看一下低頭的團支書——“力度就小了,房管所說先搬出兩家,一共六家,都成仇敵了!獅子大開口提條件,不答應不搬。還罵我們,罵得難聽,總是抄家時不該活下來!”

“那個幫過你們的?”

“他還好,他自己是房管所的,不愁。”

茅頭替他歎道:“總是不講理的人多,隻為自己。你們這裏是一級花園洋房吧?”舜年鄙夷道:“這房子不行的。”當年抄光,裝幾卡車運走,心空落落的,也卸去包袱。好容易習慣,視為身外之物了,卻又有運回希望了,雖隻是兩千元錢和日用品······還是不公平,心情又不能達觀了。他自認還是能保留些漠不關心的。全家最梗在心頭的他哥的處境,已有好轉,留場職工被找關係調到了四川——這是不能和客人共享的。

天熊道:“他是來我家,被我拉來的。無事不登三寶殿,想提醒你一句話。”

“哦,請講。”

“有人到他那兒調查你。”

舜年問明是哪一年哪一月,淡笑道:“前一次我不了解,後一次是入團前的調查,例行的吧。”

天熊高興道:“哦,是這事。多層保護色安全些。”茅頭也喜悅地感慨道:“太好了,可見一個人踏進社會後,完全取決於個人能力,成分不算什麽。”出口覺得愚蠢,收不回了。當年舜年入團表決失敗,是因為團內馬爾勇力挺,牛魔王拉人反對,連校長都沒幫成。舜年應付的輕笑,突然開心道:“我坐過監牢了!”

兩人直鉤鉤的看他,聽他道:“我是裝卸工,有時可坐駕駛室。司機高興了,會讓別人開。我早學會了,開過的。那天出事撞翻人我可沒開——是個老頭騎腳踏車突然竄出來的。兩個人抓進看守所,還真有專門關司機的小號,分開關。老犯人搶飯吃,我餓了一夜。弄清後放出來了。”

茅頭問司機可判刑,他道:“判刑啥人還敢開?隻關兩禮拜,等於是保護,責任是對方。汽車夫這碗飯難吃,外號是紅馬夾。馬路上人多,卡車不能開慢,有任務的。你們覺得嗎,現在人是多,像這弄堂,我們小時候進出不見人的,現在都是人。”又敘述自己的活,碼頭上扛大包,鄉下挑稻一樣,做完就休息。也分早、中和日班三種。有時放長途出車,半夜出發,生活不太有規律。他也習慣了。問天熊廠裏可好,他爺娘幾次問起。

天熊歎道:“我那是弄堂小廠,社會陰暗角落。”

詫異道:“工廠還不好?可以學技術呀。你不務正業嗎?哈,我叫學技術是務正業的。”

天熊苦笑,問千乘道:“你廠裏怎麽樣?”千乘說他的廠是三千多人,也是部屬和市裏雙重領導,廠裏不是壓得緊的苦,是沒人管的亂。二樓管生產忙煞,電話鈴不斷,三樓管政宣空煞,看看報紙吃吃茶。生產一年比一年糟,二樓罵三樓:“斷命常委短委,平時人都不見,開會都是主席台。”工人是不管老少,隻關心自己月工資。活是勞累的,又有毒氣,所以都想當幹部,可以不幹活。他是專案組借用的工人編製幹部,如果沒外調,中國幹部防修日——禮拜四那天——也要下車間勞動。他感歎道:“政治運動不斷,看來並無必要。我有時去廠資料室,看新翻譯的國外企業管理材料,蠻有興趣。我看現在的工業體製太保守落後,要好好改革,當然不是照抄。”

舜年臉上掠過一絲嘲笑。天熊道:“為啥不照抄?啥人發達學啥人麽。”千乘搖頭道:“我覺得中國堅持用批判眼光看跑得太快的西方,講究穩,還是有道理的。”

舜年道:“有啥道理?現在何嚐穩了?不但是停步,還是大躍退。”千乘道:“好的地方總是有的,二分法。”

尖刻道:“舉幾樣看看?所謂好的,就是假的。要麽蔬菜便宜是好的?”

“是啊,現在是內緊外鬆,國富民窮。”

“國何嚐富?”報出小報登的國民生產總值等數字。 團支書語塞,憨厚一笑,想舜年真是漆黑一團論者。

舜年問天熊:“去年你們廠有推薦上大學的嗎?”

氣呼呼道:“有一個女的,是頭頭指定的,哭得死去活來像發配充軍。讀了一學期,已經退回廠了。”

“有這種事?不是浪費了麽?”

茅頭道:“我碰上這機會的,上麵尋過我,叫我去的。我豫豫豫豫,後來回頭的。主要是廠裏人頭混熟了,還有公司和局裏關係,丟掉很可惜。”

兩人沉默。團支書的處境是他們想望不到的,是朋友,但天上地下。天熊問主人:“你單位裏人緣如何?

“我和人人都友好,真友好的一個沒有。”

佩服道:“我就不行啊。”

得意道:“有的人什麽都可以是——就不可以算是人——我也和他友好的。”

天熊恨道:“上大學要考試居然是錯的!我這輩子是休想了。”舜年道:“可以自己讀麽。大學課本我是早讀完了。”

“我也讀完了。”

“再找深的讀!”

“給我看看。”

舜年遞過幾部書,外文原版的,書中夾著筆記和演算,熟悉的筆跡。天熊馬上明白:他走在自己前頭了,後悔沒早來討教。心理受到衝擊:“你有自己專題了?”

“沒有,我是幾個方向同時深入,將來碰到什麽,還不知道。”

兩人一問一答,說得熱鬧。茅頭聽著,完全不懂,心裏慚愧。等他們說盡了興,他出語驚人道:“我想起個事,董明娜一個兒子死了。”天熊平靜。舜年嚇一跳,當年董老師對他不錯的,全班抄家他也跟去,見過這兒子。茅頭說車禍經過,又說上個月班裏一對從前就要好的同學結婚了,要他們猜。兩人對看。茅頭報出名字,天熊道:“從前就?看不出來!”舜年譏諷道:“他們是秘密活動,被你看出來還得了!”

天熊道:“他結婚請你?”

茅頭道:“我沒去。女同學結婚的不少了,夏百芙爺娘叫她嫁一個什麽親戚,她不肯,鬧得厲害,要自殺。”天熊幾乎跳起來,茅頭卻住口了。隻得問是何處消息。千乘道:“你們倆是清高分子,獨往獨來的,別人都是一幫一幫的,女生也一樣。夏百芙她是和——”

舜年厭煩道:“這種人,別去說。”茅頭隻得住口,他對老同學的蹤影還有興趣,也許團支書的魂永遠附身?本來一場分配,同學撒向全市和外地像撒芝蔴,馬上不見。隻有得意人才打聽別人,見故人如衣錦榮歸。失意人隻想隱姓埋名,路遇還掩臉躲開呢!當然,他不是刻意打聽,是外調的找他。他想起道:“馬爾勇的人也來找過我,他入黨預備期了吧?”

舜年道:“好像是的。”天熊道:“你們來去?”舜年道:“是的,他一年要來這裏好幾次。”

天熊道:“牛魔王如何了?”千乘道:“他那裏沒人來,他哪能入黨?不過他的事情,有人告訴我。”小心住口了,因為知道舜年恨他,也許又高傲的不屑聽。舜年沒表情。對天熊說了幾句:牛魔王到內蒙後,紅過一陣子,爬到副連長。還是老毛病,把別人推在前頭,他在後麵拉一派打一派,結果出了事,惹惱軍宣隊,削職為民。他又做矮子,巴結軍宣隊,做他什麽領導的毛腳女婿,在呼和浩特生根。誰料那是林彪一條線的,一下子垮掉,他現在忙於反戈一擊,劃清界線······

天熊開心道:“很傳神,象他做的事!”舜年透一絲嘲笑。

天熊道:“我們這幾屆學生,將來是開不成校友會的。”千乘點頭:“插隊的先不肯來。”

舜年講笑話:“我將來有兒子,也叫他做裝卸工,為三代紅打好基礎。”

到燒夜飯時候了,敲門聲,要拿一點粉絲,舜年拿出,交接時外麵人眼尖,認出天熊,他忙站起叫秦伯母。兩人站著說話。秦母道:“你們老同學,吃了晚飯去。”舜年說當然。茅頭臉漲通紅,他是非常想望、十分願意,可是堅決拒絕了,而且動身告辭。舜年語意不明的笑道:“坐到這時候,就要走了麽?”天熊知道吃飯要上樓,他未必要人家知道底細,也說有事要走了。

舜年讓天熊挑了幾本書,又讓他們拿好酒,每人至少一瓶。茅頭不好意思,天熊替他選了一瓶。送到後大門,堅決讓舜年留步了。

兩人走出弄堂,還在激動中。茅頭道:“這個人還是這樣嗬。”

“怎樣?”

“頗有點貴族習氣。”

天熊哈哈一笑。尋話道:“你上大學不該辭掉。”

歎道:“功課非我所長,家裏學習環境也不好。”

“搞專案就有出息?搞一輩子?”

“我討厭搞專案。”

天熊停步了,在弄口的花壇邊坐下。千乘坦白道:“廠裏工宣隊派去上層建築的,大部分正式接合進領導班子了。退一步講,就工業係統本身,公司、局的革委會裏都有廠裏上去的人。我對經濟體製又有興趣。”

恍然道:“你動這腦筋!”

歎道:“也是單方麵想法,沒把握,隻好耐心等著。從專案組到工宣隊,誰能幫我忙呢?哦,有個事情我有點吃驚,魯聚奎你聽說了嗎?”

“魯瘋子!他出事了?”

“他去的廠,兩派鬧得凶,他加入一派,後來得勢,他入團入黨,乘直升飛機,是局團委副書記、團市委委員了。”

駭然道:“他根本沒頭腦的,還書記!團市委要變瘋市委了。”

千乘也是搖頭。近來他頗有身世之感了,他父親專案審查的市裏領導,漸漸複職了,而他仍是小科員,將來要飽受不愉快的目光。他自己進廠後審查的“廠走資派”,十二級的老紅軍等人,也已解放,複職快了。會對他有好印象嗎?他對天熊籲氣道:“有一點我是看清了,我的前程也是一片漆黑,摸索至今,見不到一絲光亮。”

兩人分手時,天已全黑,路燈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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