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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四九 小聚

(2014-07-16 14:03:36) 下一個

不久天熊接到傳呼電話,厚哲從農場休假回家,說帶回的時鮮貨太多,請表兄弟們聚聚,日子定在禮拜天,不許推辭。

已是初夏濕悶天氣。上海是冬夏兩季明顯,春秋若不注意,好像一晃而過。天熊腳上的白石膏和癢的難受一起消失,他是騎自行車去水月精舍的。厚哲的二樓亭子間,書桌搬中央當餐桌,冷盆已擺好。主人和曉風、雲鵬已等得心焦,罵他是黃牛、梅蘭芳。厚哲下去炒菜,叫他們先吃。天熊不肯,在床上和曉風下圍棋殘局。從停課以後,高中生學圍棋、橋牌成風,可他哪裏是曉風對手,曉風對玩的樣樣都精。

不會棋的雲鵬去廚房幫忙,生爆鱔背和炒河蝦、海瓜子、蟶子、醉活蝦上來後,大家開始吃。小姨和小姨夫來看熱鬧,說何不搬樓上去,地方寬。厚哲道:“我們講話自由,老爸你去吧。”酒是農場用米釀的,沒有染色,厚哲叫大家放量喝。天熊說他回長泰鄉下也吃過炒田螺,沒這麽大。厚哲說這是放養的,有農藥的田裏早絕跡了。曉風吃酒很少,好多菜不吃,嫌泥土、河腥氣。厚哲說他不是真名士,把三黃雞和熏青魚移他麵前。雲鵬什麽都吃,像狗一樣用牙。厚哲是廚子,盤子吃光他愈得意,又下去燒了墨魚大烤、糯米八寶鴨。棟叔也上來看,天熊替他倒一杯,碰杯喝了。棟嬸送來兩碗菜。菜是吃不完了。

厚哲人黑瘦了,少了穩重的迂夫子氣,敏捷幹練。他下農場幾年,沒請過客,今天又不是他生日,這麽興頭,不像他的性格。自分配以來,這樣的聚餐沒有過,天熊、雲鵬的市工,他們不嫉妒,因為是硬檔,不是占便宜。但境遇不同,還是觸心景······人人都明白,心照不宣。兩個倒黴的人並不相憐,厚哲認為凡事走正道隨大流不吃虧,曉風看法相反。丟了城市戶口一輩子怎麽辦?豈不成了外地人,解放以來一直是這樣的!他今天興致也好,話多,瀟灑輕鬆。這幾年閑居在家,難得有生產組的臨時活。和街坊朋友們旅遊了好幾個省份。他認為他是在享受人生,別人都是為生活所迫,隻是這番感想沒法宣傳,玩琴玩照相遊山玩水畢竟是花家裏錢,不是賺錢!幾家人裏又是他家經濟最窘。

天熊問蟶子黃鱔價格,好去告訴梁芝。厚哲搖頭道:“不曉得,別人買了送我的。”

笑道:“原來你是貪官,我早想問你了,你是什麽官,我看到‘青年報’了。”全詫異道:名字登報了?厚哲道:“難為情,不值得談。”

天熊道:“我偶然看到,什麽先進連紮根派的誓師大會。”眾人大驚:你報名紮根了?曉風跌腳道:“你傻到頭了。”厚哲道:“不過這樣說說。”

大家鬆口氣。雲鵬道:“我從來不看這張小報的。”

曉風鄙夷道:“我碰都不碰。”

天熊道:“你們思想太落後,到底不如我工人階級,難怪要我們領導一切,喂,你算是什麽頭銜?”

厚哲道:“一言難盡,我是五七連隊管後勤的,算總管家。要曉得兩萬人的農場才設一個五七連,是特別吃苦的榜樣。歸我管的是炊事班、蔬菜班、倉庫、果園。其實是沒法推,我怎麽會熱中做官?曆來的傾軋排擠還沒看夠?那次誓師大會,隔壁的市委幹校、文藝界幹校都來人的,我死活不肯上台,被硬拖上去的。講得結結巴巴,台下都是老幹部、名人,真是丟人現眼,以後不上這個當了。”

“你認出哪些名人?”

“副市長我見過的,還有趙丹張瑞芳他們。”

“你跟他們平起平坐了。”

“同是名人,他們下坡了,你在上升!”

“長江後浪推前浪——”

裝出氣憤道:“不許尋我開心,否則罰掉水果。”曉風關心道:“有什麽水果?”

厚哲拉他一起上樓,各端來一大盤梨和蘋果。隻隻有一斤重,眾人駭然,季節不對,從哪裏買來?厚哲道:“又講洋盤話!市場上有這麽大的?是我們果園裏嫁接試驗,溫室裏的。這是我付了錢的,象征性。果園在野外的,你們沒見過,秋天風雨一刮,半夜裏落下地,早晨成筐的揀。稍有點爛的,幾角錢一筐。一個寢室買一筐,用小刀剜了吃,吃到肚皮壞。收毛豆時,食堂裏賣鹽水毛豆,四分錢一盆,一臉盆也是四分,吃得像鋪厚地毯,要用方板鍬鏟。最便宜是魚,我當過放水員,清晨天稍亮,渠道水溝裏,伸手拿拿的!煮湯喝,鮮得眉毛落下來——可惜我這人不要吃魚。”

天熊道:“最近我碰見同學了,說農場裏吃酒的風盛!”

厚哲道:“不及吃煙凶。我最討厭在寢室裏吃香煙,烏煙瘴氣,講了幾趟,同房間的不吃了,算給我麵子。回想農場裏的農活,花樣多,農村的八大員我做過六大員,值保、養豬、種菜、放水、落菜籽和穀種。我一上手就有興趣,很快能獨立操作。這樣人頭也熟了,逢到借要緊農具、借拖拉機,隻有我出麵才行,連隊少不了我。”

大家道:你有本事。厚哲道:“可惜當頭的不會經營,年年在虧本。農場經濟沒人鑽研,不是說大話,要照我的意見做,不用兩年就能翻身賺錢。”

曉風譏諷道:“你像個農場主麽,做老板的人才。”天熊道:“你是一片光明,我聽同學講,農場裏開河苦。”厚哲同意:“開河是苦,我沒去開過。總要到寒冬臘月,沒農活幹才開河。河泥冰凍了,掘出來做肥料。我見過早上三點開始,不停手做到夜裏九點,連續十天。我們送飯去的。雙搶也怕人,也是早上三點,中午歇一下,做到夜裏十一點,連續三禮拜。割稻是一人一天包八分地。挑擔百來斤要走一、二公裏,所以大田班的人百分之九十有病,不是腰傷就是肝炎。”

眾人駭然,厚哲嚇他們道:“這還不算什麽,再難走的路,走過也忘了。倒是政治空氣太緊張!年年盼上調,年年落空,現在終於有第一批了,據說有當民警的,有個連的女指導員自以為十拿九穩,發榜沒有她,想不開跳河了。全連在河邊排隊,對撈上來的屍體開現場批判會,講她叛黨叛國。跟我同年的。上調的人不許露出高興,發榜那天一早,一個男學生骨頭輕了,在門口搓繩子——他是獨苗,家裏特困,新規定能照顧的,他知道已在名單上——當地人的連長走過,問搓這幹啥,他說捆行李,連長臉一沉宣布取消他的名字,他哭啊跪地上啊都沒用了······”

“算是照顧別人情緒?”

“白色恐佈麽!”

厚哲道:“誰叫我們是學生,去受再教育的!要夾起尾巴做人。有的人吃不消農活了,忘記自己成份,去當地的赤腳醫生那裏要病假,農村人一翻薄子,把他一頓臭罵。”

天熊道:“我聽說有個同學,人是比較懶,也是說腰不好,討好在學針灸的赤腳醫生,老是紮針,結果老長的針戳進腎髒,出血嚴重,腰真的弄壞了。”

“這種事情是有的,當地人膽子大,瞎來來。”

曉風對天熊道:“你沒這種脾氣吧,見一行愛一行?你歡喜自己的單位嗎?”

“我當它是一生途中的一個旅店,盡量不動感情。”

雲鵬道:“好,超然物外!厚哲你是愛店如家,一進店就掃地揩台子,當心留你站櫃台做店員!”厚哲一笑,打量天熊道:“你倒像我們農場職工,給太陽曬的。”天熊道:“我是北京填鴨,爐子烤出來的。講心裏話我恨這爿廠,隻想將來我爸的情況好轉了,幫我調出去。”

雲鵬道:“我的廠也不靈,我不在乎。工廠隻是觀察社會的一個窗口。頂好兩年換一個窗口。如果農場兩年能回來,我也肯去。”

曉風道:“這要等哪一天你當了國家領導······口氣像要人。”

天熊道:“講到工作,我總是想不明白,哪種行當好?”厚哲道:“我也琢磨的。工作好的不舒服,舒服工作因為沒技術,不能算好,懶懶散散沒意思。到底什麽是真正好工作——我沒遇到過,所以不曉得。”

“有道理。”

曉風道:“有道理?這是廢話,等於不講。”

雲鵬道:“我看圖書館裏最好,能隨意看禁書。”天熊道:“有點意思。”

曉風喜孜孜道:“我歡喜茶葉店,清靜少人。茶葉味聞聞也舒服。還有床上用品商店,人要到結婚才進去一次的。”眾人發笑:“你想得出!”

天熊發議論道:“好多工作想像中有詩意,自己一做,全無味道。比方開輪船去海洋,開飛機去天上,小時誰不羨慕?我初中有兩個男生,家裏窮而出身很好,一個進航校,在北方開戰鬥機。據說要身體特別棒的才能開。可是他怕上天,說飛一次就像害場大病,渾身難受。每年療養,各地的女護士追他,他不肯,還托我給他尋對象,想複員能回上海。另一個是分配去海上作業,說出一次海起碼一個多月,看見茫茫大海,無邊無際,覺得個人渺小,人生沒意義。他身體不行,在船上吐,得了高血壓職業病,以後就不出海了,在岸上弄冰,冰帶魚。這兩位都怨當年走錯一步。”
雲鵬道:“現在的人講實惠,什麽理想、艱苦,沒人要聽。去年廠裏推薦人上大學,外地的重點大學通知一來,本人痛哭一場,死活不肯去,要調本市的師笵學堂,怕留在外地。”

厚哲關心道:“今年上海還會推薦大學嗎?”

曉風鄙夷道:“這種大學有啥讀頭!畢業文憑外國不承認的。”雲鵬讚同道:“我也這樣想。送給我去,我也不要。現在能教什麽?能學到什麽?聰明的不用教,笨的也教不會。”

天熊冷冷道:“我跟你們相反,覓不著的苦!要我去,馬上動身——除非是文科。政治書籍我早不看了,我不是這塊料。現在是亂世不錯,會五年十年的亂下去嗎?到那時不需要什麽政治理論家,而科技人才,是大大的缺乏,有多少要多少,空閑時冷靜想想,這是明擺著的事!”

雲鵬臉變色,自信受震撼。厚哲點頭,似有感歎,畢竟是科研家庭。

厚哲說曉風班級裏有個叫郭修闇的,在農場裏搞三角四角戀愛,敗壞唯精中學名譽。曉風道:“這人本來是浪蕩坯子,盲目得意。你還記著唯精?我早忘幹淨!真的,你在農場裏這麽紅,追你的女學生不會沒有吧?你報名紮根,索性揀一個結婚。”

坦蕩蕩笑道:“農場還真鼓勵人結婚呢,馬上分房子,批入黨也快。可是我像嗎?”眾人想象老夫子談戀愛的情景,都發笑了。”

雲鵬道:“我知道鄉下是戀愛成風。”厚哲道:“那是初中生,真是一對對的。夜裏去田頭約會,不規矩的也有。比我們小三到六歲,可是像兩代人了,沒法理解。比方夏天下大田,穿白滌綸的襯衫、平腳褲、人字形拖鞋,不知什麽派頭!這是學資產階級一套而學不像,都是工人家庭的!”

曉風對天熊笑道:“條件最好還是你,廠裏有人了嗎?”天熊慌忙道:“哪裏會,廠裏叫我木頭、書呆子的。”曉風不以為然:“這不搭界的。”

厚哲道:“你們上海,談對象有啥新花樣?”

天熊道:“不清楚,實惠第一吧,賣相好像不重要。”曉風道:“談得來要緊,人相也要緊。不是講找漂亮的最難嗎?”

雲鵬道:“哦喲,我是看到時髦女人嚇的。”天熊道:“市麵上好像是半新舊,媒人介紹,自己談過和父母點頭。”厚哲道:“這樣好,大家庭的和睦保住了。”

曉風冷笑道:“我看你們是尋賢妻良母,封建一套。告訴你們聽,我雖是最窮的無業遊民,倒有人上門說這個的。專好旅遊和玩琴的朋友,介紹的人家景還可以,相貌平常,我是不考慮。”天熊問為啥呢。曉風道:“我覺得獨身好,無牽掛,何必自我束縛?像我姑夫——”大家想起他姑夫了,抱獨身主義的著名人士,七十多歲卻破戒了,新娘是二十幾歲女學生,說為接待外賓。生出孩子了。天熊道:“他不正說明獨身行不通嗎?你講講看!”厚哲凳天熊一眼,怪他笨到不體諒別人處境,問雲鵬道:“你呢?”

雲鵬道:“我廠裏分進去全是男的,和女生比例是一百比六,我會去湊熱鬧嗎?”厚哲道:“我不是問你的廠。我是才回來,耳朵就刮到的。”雲鵬紅臉道:“家裏是提起過,我還沒答應,是個老實頭姑娘。什麽都不懂。”天熊高興道:“是真事?你一直來玩怎麽不說起!棟叔看中的?”

“人相家庭太一般,說不出有勁的,社會條件沒什麽好。”幾人都道:“這不是重要的。”雲鵬道:“我也這樣想,無所謂,總以不影響自家事業為至要。”

“你有什麽事業?”

雲鵬支支吾吾,後來喝幹一大碗米酒,不顧道:“我是這樣想的,我們現在人人活得無聊單調,可是社會在劇變,沒停止過。幾十年百年後人家要寫這曆史,要費盡辛苦去考證挖掘。我想自己先搞起來,搜集事實,分門別類,將來隻需一個視角、觀點,一串通就能寫書。”

天熊道:“孔孟怎麽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雲鵬的文史水平是無可懷疑的,唯精的律師出身的副校長很欣賞他。曉風道:“這題目有多大?你一個人?”厚哲道:“你不是研究單位。”雲鵬道:“我反複想透了,不是搞這行的,不是黨員,受限製,看不到什麽材料。可是有好的一麵,你們想,組織性紀律性一緊,還能成什麽事?”

“可是,少說為妙呀。”

“我從不對人言。”

“不是指這個。現在的時代,抱這種想法,是明智的嗎?”

“你大概沒吃過苦頭。”
天熊道:“也沒法發表。就算你有熟人,哈哈,不要一網打盡嗬。”雲鵬隻是微笑,好像鐵了心了。

已經吃了三小時多了,樓上樓下的家人探頭道:“你們好興致!”曉風看表說差不多了,厚哲去關上門道:“水果還多,等會都帶點回去。今天我做東當然是心情好,你們不問一聲為什麽,現在我說了:農場第一批上調的人,我是其中一個。明天去上海市商業局報到。手續結清,不用去農場了。”

眾人大驚,拱手祝賀。曉風道:“我早就看出苗頭了,這點事情,藏到現在!你個老夫子。我也來宣布個事:上禮拜四,我在海外的叔叔關係接通,信寄來了!”早有準備的拿出信封,一疊彩照,得意道:“本來我爸媽要特地來講的。你們看,信中指名叫我申請出去,我也有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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