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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四八 病休

(2014-07-10 15:31:27) 下一個

過年後沒多久,五台山又停產了,要四個月之久。鍋爐、甏爐和退火爐有老規矩:使用幾年後就壽命到頭,耐火磚熔蝕了。要自己動手拆成廢墟、夷成平地,再砌起新爐子。人人要當小工、泥水匠、裝卸工,而且每回有人重傷。艾班長嘀咕道:這次不知是誰?

一時山門內火灰滿天,活火山暴發過似的。人人蒙塵,眉毛頭發雪白像老頭。到處是廢磚斷磚、火泥水泥,澡堂裏是泥湯。爐子尚未拆平,哄搶舊磚的另一場戰鬥開始:爐牆的火磚分二層,外層損壞不大,退火窯的邊沿是水泥砌的青磚,都是棚戶區造房子的好材料。

一般老工人像老陳是休想搶到的,每回拆爐前幾個月,就有頭頭看好,和下麵打招呼了——再自己搶就是跟他作對!這次要磚的是小古、艾班長和邵班長。三班倒的人全是日班了,五台山全是人,“小的們”各為其主,搶好磚差點打起來,天熊不敢馬虎,這是關鍵時刻。康老大替艾小兔從隔壁廠借來一輛卡車,於是霸好的磚通通運上去。

才裝好,天熊氣喘噓噓隨班裏人坐地上歇息。鹹雞又出主意,說偷幾塊水泥板和廢舊鋼筋。艾小兔說好,棚戶區的人都懂這竅門,埋地下或作二樓的地基極好,鋼筋做牆的骨架,翻造的新房堅固似碉堡。

這水門汀板有一人長,八百斤重。鹹雞在旁動嘴指揮,抬起運出時一頭有三人,一頭隻兩人,天熊咬牙堅持下山門。蔣仁昌吃不消了,偷巧失力,天熊未及慘叫,左腳被砸住。痛得鑽心,臉無人色,不敢看自己血跡模糊的腳。有人飛奔去醫務室喚人,曉芬來一看就說粉碎性骨折,要送大醫院。有人急於滅跡,把天熊抬在廢磚上,一起躺下,請司機先去醫院,再去艾家。亞娣一時糊塗,搶了要陪,坐上駕駛室就叫開車。曉芬隻好目送卡車離去。
到得醫院,卡車就走了。天熊被扶進拍片,當場看濕片,果然幾處骨折,是粉碎性的,很嚴重,於是包紮。打傳呼電話通知家裏。亞娣趕回廠報告,已快下班時間,她中飯都沒吃。廠裏車不在,順風正著急,自告奮勇踏了黃魚車去醫院,曉芬想跟車去,又不好意思,猶豫著沒開口。順風技術好,路上空,沒到下班高峰,順風一路順風的到醫院。卻不見人,說病人家屬來訂了醫院的小車送走了。

順風懊喪,後一想機會還在,拿出歪歪抄他的地址,尋去天熊家了。這天正是禮拜六。天熊已被安頓在底層的後間,是梁芝去醫院把他接回家的。

從來不摸他家的情形,一下身處其中了。順風和他一起吃飯,喝酒,直到很晚。順風很震撼,他和梁芝從三樓搬下天熊的小床,沿途一數,亭子間在內,九個房間!

長病假單已經開出,天熊不要廠裏人來探望,順風替他想好周全辦法:就說正好有便車,天熊去外地的姐姐處療養了。天熊寫下便條,今後工資由順風代領,不必送家。萬一有人闖來,梁芝充鄰居擋駕,說他在外地,他家沒人——天熊從前設想的那樣。

從這天起,順風成為他密友,常常來玩,無話不說。他在廠裏做到了密不透風,嘴很緊。對關心天熊的人,人家問上來,還說假話,說他家住底層,隻有一間半,天熊住半間,很舊的弄堂。

聽說人在外地,想結伴來看他的師妹和國容沒法成行。

於是過起枯寂單調的養病日子了。躺床和沙發的時間很多。那是沒電視沒電影沒報紙沒書看的時代。林彪都倒台了,社會上看馬恩列斯毛的人也興趣缺缺了。天熊上大學受挫,也找不到新的數理化方麵的書。學外語沒動力。想重操舊業,自己學裝電視、唱機之類,腳又不方便。

後來,柱著拐杖,能上馬路兜兜了。也是看看人家晨練,看看夕陽。商業店鋪是不去的:想買的沒有,不想買的不想看。不遠的馬路有個二層的商場,人氣很旺。他不進去,隻是在外邊望,想起這裏從前是外國墓園,有不下幾十個講究的西人的墓,毛姆的小說裏都寫過的。大馬路上有墳有碑,是奇景,一切已無痕跡。如果不是小時見慣,還跟同學來荒廢後的土饅頭間玩做迷藏,連自己都不相信回憶了······一旁的假三層洋房的職業病醫院原是外國領事館······惆悵久之,突然很憂鬱,覺得自己是個老人了。

得知天熊工傷,大姨和小姨、姨夫、棟叔棟嬸都特地來看過他。

堂弟雲鵬和表兄弟曉風來看他更多。

他由梁芝陪著,去看了外公。外公隻是顯得老些,身體是穩定的,沒什麽老年病,已經八十五歲。“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他過兩道關了。在北京的兒子都已徹底解放,願接他去長住,他沒這心思了,說要終老在自購的住宅裏。

寫給阿姐天晶的信長了,不再是三言兩語。真的想去她那兒玩了,天晶很高興,來信說替他把下榻處也借好了,風景絕佳。爺娘也讚成,他卻又遲疑了,火車加汽車要三天三夜,終於沒去成。他尋了木片洋釘,做成盒子,把原先要帶去的糖果幹點交給了郵局。

在北京和廣州的娘娘知道他在家,給梁廷的信中也邀他去住。他看信時有了興致,不久又沒了。好像是做工人做麻木了,心情不好,任什麽都提不起勁。

有回在弄口遇見小學同班、初中同校的男同學,邀到家坐了半天。他是在郊區的國營農場的,拿工資,隻比他少四元錢。說好些熟同學在那兒,還碰見他高中的男女同學,說起過他梁天熊,是個好話題,好像他是名人似的。他們各自住農民家裏,有點趣味的。目前情緒都好轉,因為調回上海全有指望了。最後堅邀他去住幾天,可以見到好多人。天熊一時興起,還畫了地圖,某連某排,某某,某某······結果也沒去。天熊小心眼,怕同學也是,因他是“市工”而自尊心不平衡。
他去看自己的幼稚園了。是在家左轉彎的小路上很好的石窟門弄堂裏。他在這裏多呆了一年大班,因為那年國家規定要滿七足歲才能上小學。
小學是在右轉彎的路上,大花園的洋房,從前是美國教會的女中。上這學校是要考的,私立的,學費貴。等他畢業時已是公立了。離他家更近還有兩個小學,一個是解前的金盆寺改的小學,外觀就是個廟。隱蔽在菜販林立的肮髒的小街上。一個是銀樓老板同業公會辦的金業小學。從前沒操場,平屋頂上攔起鐵絲網,學生做操打球。座椅和課桌是鐵打成一體的,現在還沒壞。文革初發現禮堂上有蔣介石新生活運動的題詞,算反革命事件轟動一時。
他的初中是考上的市重點,位於本區的租界當局創辦的學校,是國內有名的學校,最早也是外國墳山。他上完三年,直升是沒問題的,突然厭倦了,去考上同是市重點的寄宿的大學附中。他也走去看了一次初中學校。有許多亂搭建,掩蓋了低矮的老洋房,麵目全非了。
采薇村的位置,不同於後來的大片安靜的住宅區,卻是曆史悠久的老城精華區。從前舞廳、書場、電影院、戲院、飯館的集中地,最好的溜冰場、遊泳池也在這裏。家對馬路的書場,是真正有名的老書場,捧紅了多少評彈名角。不比是許多舞廳改成的書場。天熊最不要聽評彈,沒有耐心,被老聽客的大鶴批評為“你沒文化”的。這天晚上天熊姆媽拿了鄰居送的票子,去對麵聽新書:智取威虎山。要天兒子陪去,他不肯。姆媽道:“天晶在,我要你陪過嗎?張師母講醫院要擴充,書場也吃下來了,下個月就關門要拆,去看一下吧。”天熊於是去了。穿門廳進紅磚的二樓書場,還是白帆布的坐躺椅,免費的茶水還是有,要花錢買的用白紙托著的“澢黃蛋”沒有了······
天熊和老爸熱天喜喝啤酒,可這和好香煙一樣,要憑票的,一月沒幾瓶。天熊想起老陳的辦法,教梁芝去幼稚園隔壁煙紙店另拷生啤,有時看梁芝忙,他自己拿了銅吊去。不遠處有日夜外賣開水的老虎灶的兩間門麵的老茶館,門簾拉起能洗澡,是沒有煤衛的家庭的救急之地。天熊從不進去。傳說這茶館在江浙一帶有大名氣,是避開公家、暗裏看古董、估價、成交的地方。曾想進去看究竟,可是煙霧騰騰,一股老人味。四五個八仙桌是坐滿的,南腔北調,煙熏焦黃的狡猾的老臉······
文革中沒人管,相鄰的一個個弄堂隔牆很多打通了,四通八達,出行方便,。舊裏的石窟門不比新裏,家裏擠的人家,生煤餅爐、洗衣、吃飯、打牌、剃頭都在弄堂裏——棚戶區沒這樣寬敞的地方——生活都暴露了。穿行的天熊覺得有趣,這是都市裏的村莊。

不出門時,飯前後看梁芝做家務。梁芝每年回去一次的,現在無聊,要她說說梁莊仙人村的新見聞,像聽故事。

梁芝說長泰城裏的中學生也“上山下鄉”了,這樣小的村也分到十幾個。公社和大隊拿公眾的錢給他們蓋房子,買口糧,村裏人埋怨。本來人多田少,工分攤薄了。村裏原先兩飯一粥,現在兩粥一飯。農民看見學生怕,都是單身漢,偷雞偷瓜,看見了就搶,不怕打架拚命的。而農民家有老有小,誰不害怕?

村上幹部不帶頭種好公家田,自留地比社裏的長得好。村裏翻造新房的,都是幹部,隻有他們弄得到水泥木料。

老支書柏伢還在任。造反隊的亢伢人緣不好,公社的磚瓦廠長沒做成,去城裏做臨時工賺鈔票了。

天熊當年夜裏去抄碑文的小學校,就是祠堂,在春節裏被燒成一片焦土。村裏人在這裏聚賭,大隊禁止不住,公社武裝部半夜捉賭,沒收了錢。長庚家對麵的三烏龜吃了虧,本來腦子有病,嚷著要殺人,第二天夜裏放火,房樑都燒塌,差點燒著鄰居。梁芝也是到鄉下後聽說的。

三烏龜沒有判刑,因為公安局不辦理。據說公檢法自己的人百分之九十是特務反革命,關起來了,現在不知如何。

天熊歎道:“外地比上海亂,上海總是亂在前頭,穩定也在前頭。”

這天是禮拜天,下午雲鵬來玩,在弄口碰上天熊姆媽和梁芝一起出去買東西。梁芝折回來替他開後大門。梁廷父子在家,正無聊,看見他很高興。他不但帶來他家的近況,還有樓上呂家的消息。

談不多久,門電鈴響了。雲鵬去開,天熊疑心是廠裏來人,雲鵬道:“我曉得,就說你不在,你家沒人。”

開了門,不認識的人,果然是找梁天熊的,要往裏鑽。雲鵬檔住,說你是他廠裏的吧,他去外地了。來人說北方話:“那我找他家裏人。”雲鵬說家裏也沒人,趕他走。那人道:“我來過的,裏麵熟。”

梁廷門口來張一張,不認得。那人驚喜道:“你是梁天熊爸?”

“我不是。”

“你不是他家人?你住在這裏?”

兩人不答,那人突然恐慌了,也不招呼,轉身走開。兩人回客廳,說莫名其妙。天熊聽他描寫,忽然起疑,請雲鵬快追,問他是不是詹叔清。雲鵬連忙奔出去。

好一會雲鵬回來,關上大門。一個理平頭的高個出現在走道內房門口。天熊大笑,上前抱他。那人道:“我駭壞了,以為又出事了!”梁廷嚷道:“大客人,大客人!”天熊說這是我爸。叔清上前擁抱,久久不放,他從北京來梁家幾次,通消息營救梁廷,而至今沒見過。兩人都哭了。

天熊想起以前事,陪著流淚。雲鵬知道怎麽回事了。

好容易平靜,請他沙發坐定。雲鵬幫忙倒來熱茶,梁廷搖手,請雲鵬二樓床頭另拿茶來:“這茶不好。”

梁廷激動,笑道:“我最近一直想起你,還有你爸!你會以為我瞎說麽?我看了報了!”

“哦,哦。”

“你爸參加接見了?”

“是的。”

“人已經走了?”

“走了。”

天熊糊塗道:“你們說什麽?”梁廷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大報小報都登了。”

“登什麽?”

“哦,我是跟你媽講的,我這個記性!”看兒子仍不明白,說某某人回來了。叔清看著天熊道:“聽說這人嗎?”天熊尷尬,雲鵬解圍道:“同盟會、國民黨元老,周總理、朱德出來接見了!大人物!”

“解決你們什麽問題了嗎?”

“沒有,所以還要他來。”

大門砰地關了,女人說話聲。叔清舉手,叫大家噤聲。兩個女人都認出他了,姆媽道:“你不是北京的那個,那個,詹部長好嗎?你好久不來了!你外公來了?我看見照片了。”

梁廷得意,證明他沒胡說。梁廷吩咐梁芝:“客人今天一起吃飯,我們上飯店。”叔清說不必,家裏說話好,沒顧忌。梁廷道:“也好,你去對馬路大飯館叫菜,要最好的。雲鵬你不要走,一起聊聊。”對客人道:“這是我侄子,一家人。”叔清伸手,和雲鵬熱情握住。這一握手,後來生出多少事,人生到處是偶然······

客人是抽煙的,於是梁廷跟他對抽,聽他們談話,才知那總理的貴賓是詹部長的丈人,梁廷解放前就知道,在詹家見過的,印象深刻。他外公大總理十歲,軍政外交界要人,解放時和老蔣劃清了,在國外自己經商。在北京有較多房產、果園之類,想收回一些,但沒辦成。

於是梁廷說自己情況,包括差點去內地分廠的事。叔清說他爸的情形,已經作內部矛盾處理,協助國務院搞調查工作,還沒官複原職。住房也隻還了一半。同案其他幾人的情形······梁廷不時發問,一頭歎氣。別人都專心聽著,插不進話。

突然他問“梁伯伯”,上海的市革會認識人否?上海駐軍呢?市警備區?市民兵指揮部?

梁廷一概搖頭:“我怎麽認得那些人!”

叔清道:“天熊,我記得你有舅舅是北京軍方的,我忘記名字了。”天熊報出名字。叔清問現在情形如何。梁廷說了,已分配工作,調了部門了。叔清道:“北京情形複雜,這級別多如牛毛,他應該是軍事科研係統的。”又問他在上海有關係嗎,雲鵬對天熊道:“盧部長——”天熊製止。客人已聽見,問這是何人,天熊隻得說明。客人重視,努力記住。

梁芝買的冷盆已經端來。雲鵬幫助布置餐桌,拿酒瓶,又跟梁芝再去端熱炒,從前的電話叫菜服務早已廢止。

叔清是好酒的,見酒瓶已眉飛色舞。幾杯下肚,口若懸河。他說他是高中畢業考入軍事院校的,讀到一半來文革。因為爺倒黴得早,衝國防部、聯動、5.16之類他沒有份,機錄良好,所以現在是某部的采購員,今後要來上海出出差的。

他已結婚,娘幫他弄了個外地的將軍丈人。說丈人家孩子多,窮得丁當響,嫁女兒什麽都沒有。管家是團級的,月月申請補助。丈人不是四野的,所以衝擊也厲害。現在好了,路過上海看病,上海的頭頭都去醫院看望。

梁廷問他采購什麽。他支支吾吾:“講不清,什麽都有。”

天熊道:“采購員的生活我是知道的,每天在變,忙得猴子一樣,拉關係,物物交換——”

嗬嗬笑道:“我喜歡。不瞞你們,不是吹牛,全國有三個地方是我的基地。東北一個市,華北一個市,廣東一個專區,在那裏我要辦事不費力的,動動嘴就行。天熊你姐不是在外地麽,要換好工作的話,隻消調去這三處,我跟朋友一說,立馬解決。”

“朋友什麽級別?”

“是普通人,小幹部,可是關係網厲害,老太爺當然是高幹。有的人養幾個情婦呢,不用自己出錢。”

梁廷笑道:“安排個單位,掛個名,國家替他養,我曉得的。”

叔清道:“梁伯伯都懂!天熊兄弟,你有對像沒有?要找的話,我現成有兩個,都在上海的。一個是我丈人的戰友的小女兒,年紀跟你相當,人不難看就是胖了些,在單位做保衛幹事。她爺娘在華東醫院躺著,沒文化,你不管它。正軍級的,還沒退。”梁廷淡笑。叔清道:“另一個人漂亮了,很時髦。正宗清華的,沒畢業文革的。就是年紀恐怕比你大,而且領過證,沒辦酒就發現男方不好,離婚了。有房子有錢,華僑背景。人很大方,自己托我的,你看怎麽樣?”

天熊連忙擺手。叔清住口,打量著他。梁廷道:“你爸有出差機會嗎?”

“他最怕出差,每次要貼四、五十塊錢。我們家沒錢。哦,最近去了一回八寶山。”

著急道:“誰沒了?我認得麽?”

“陪外公去的,為什麽去,你肯定想不到!”

“看老朋友。”

“不是。外公去看地方,他想死後埋這裏,總理答應了,你想得到嗎?”

梁廷道:“我去過的。”想起往事了。那裏也是等級社會,最高級的安在護國寺殿堂,黃琉璃瓦的廟。埋得早的睡棺材,有講究的墳和墓。一路看過去,像是看曆史。

叔清歎道:“真是想不穿啊,人死萬事空,要什麽形式呢?從前他不是槍林彈雨麽。我是想得穿,隻要是正當的,再危險也要上,顧不得了,沒辦法。”

“你現在有什麽危險?”

客人一驚,被自己嚇著,表情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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