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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四五 聯床

(2014-06-04 19:32:24) 下一個

臘妹還是眼淚汪汪的去上大學了。報到那天,老黃怕出意外,讓廠裏卡車送她去的,民兵排長阿鄉跟車,押送去勞改似的。跟她爺娘說好,每月工資由出納送她家去。

天熊表麵上談笑自若,看見頭頭突然全不認得了。在廠裏狹路相逢,比如上廁去浴室,也不讓道。老黃主持的全廠大會和團青學習、哲學課,不再參加。班組學習看艾班長麵上,勉強到場,逢有廠部頭頭在場,借發言說幾句諷刺話。上麵都知道原委,不和他計較。幹活的主動勁消失了,幹完份內事了結。順風原對他一點羞愧,煙消雲散,兩人反而接近。天熊有時還去倉庫和他寢室,說說笑笑,議論廠裏的不是。

這場風波在廠裏幾無反應,除臘妹天熊順風外,似無第四個人憤慨!董門板這次識相,想到自己出身,謝絕班裏提他上大學,現在他和蛤蟆,見到天熊歎息以表同情,其實也許高興,多一人領教“老黃的真麵目”。老陳、周先生、蔣仁昌他們聽說臘妹的事,搖頭說老黃做得不對,但不敢公開講。艾班長不表態。隻有莊菩薩公開的高興,笑吟吟教育他幾回,天熊不理。

小鯽魚和大貓,對天熊的沒出走,感想複雜。因為相信了順風的的鬼話,國容在家第二回大哭了一場(第一回是把天熊的票轉給莊文之後),曉芬也是暗自哭過了。

曉芬憑自己的細膩、直感,認定對師兄隻有等待、永久的細心的等待,哪一天他感情衝動,過了頭——她就勝利了。自己是不能采取一點主動的,因為他像是自私的,大男子主義的,有許多不著邊際的人生設想······有時是呆板的,愚蠢的,做人上人的幹部性格是沒有的,隻顧自己感受的······她對自己的容貌是自信的,自傲的,但是沒有優勢——他也是英俊的,人又靦腆,很有女人緣······她家是純樸的,貧困的,像張白紙,而他家像是在中上層,他那個世界她是不知道的,兩人是兩個世界。

她原先也仔細地算過,照她家裏的具體情形,指望天熊至少等她三年······這三年裏千萬不要出岔子!可是還是出了,先是鹹雞、莊文,後來是學醫、國容、家中的安排······一切化為零,隻成一段初戀記憶。

可是一旦見了他,渾身就在震撼中,她仍是一切願意告訴他,一切願意為他做,她是沒出息的。

國容恨曉芬的回來,恨得牙癢癢的,幸好沒有發作——她是心虛的,她橫刀奪愛,終究沒能奪下,被不認識的女子奪去了······她於他是有恩的,但他並沒有求自己,是自己要去幫的,“送上門的”!

她的家對他敞開,心扉敞開,他沒有這樣。連虛邀一下上門也沒肯,城府太深,實在無情,可惡可恨!

因為都是落空,兩人感情上和解了,大家不說穿。天熊被戲弄後,靠攏梁山勢力,她們卻是接近官府了。順風稱她們是半官方人士,她們不要求入黨,和老黃沒私人關係,有別於皮蛋她們。曉芬看病本事好,對人有同情心,尊亞娣為領導,在行業裏名聲和廠裏人緣,都是最好的。國容精明能幹,每天和廠裏計劃、生產、供銷方麵聯係,理得順順的,有時出去開會,發言頭頭是道,得到上級表揚,風頭似要超過監管科室的皮蛋。下台後做普通檢驗員的阿坤對她服貼,很稱讚的。這裏其實是她主管,方娘是個空架子。國容從不說她虧空,她是滿意了。

與曉芬的和解,是她主動些。也為了本職工作,掌握人員的病假情況。於是玲玲也和她修複了,在情報和老黃耳邊,成為她蘇某人的後台。剛進廠時的投緣,靈光重現。
冬天來了,民兵值夜成為苦事。國際形勢鬆緩些,值班人減少了,一般還能自己組合。輪到日班和早班值夜的男工,不溜回家吃晚飯的,就去高興記喝酒,回來在食堂打紙牌(麻將是不允許的)。女工則是在澡堂大洗床單被單和老公小孩的髒衣服。

國容這天和曉芬結伴值夜。國容是頭等疙瘩脾氣,探明能換上幹淨被套床單才肯睡廠裏的。兩人是日班,浴後放心洗袖套、圍裙、白大褂,再在鍋爐邊掛好。順風早在廠門口候著,拉國容去打乒乓。國容回絕:“才洗過澡,你想得出!”又提議一起打撲克,兩人說晚飯沒吃過呢——正好總值班的歪歪拉喜蛋去高興記,讓兩人同去,國容道:“對不起,講是吃麵,又要酒,陪你魏大爺吃酒真吃不消!”曉芬嘻笑,歪歪惱火道:“那你們不準鑽值班室,要各處巡邏的。”

兩人不理他,但不敢去醫務室和包裝間亮燈結毛衣了,拎大袋子直上黑漆木樓西頭的值班室,在裏麵用木門栓上死。有日本風味的木拉窗釘死的,朝天有老虎窗,用拉繩半開著。女值班室搬過幾處,曾和男寢室、總值班室隔層木板壁,出過桃色事件後,避之遠遠,在小樓末端了。

從袋子裏取出遠紅外小電爐、酒精爐、蒸鍋。小鯽魚倒出切好的年糕片和蔬菜,煮起來。國容道:“看我的好東西!”變出兩個大粽子、一對大蝦、兩個大螃蟹,曉芬驚奇不已。國容道:“是我姐的那一個出差,順路來上海送的。”蔥薑糖醋也帶來了。曉芬歎道:“我是窮人家飯菜,每次揩你油,怎麽辦嗬!”大貓道:“別胡說,你討打是伐?”兩人痛吃一氣,然後出去洗了,收拾幹淨。

兩人用力把兩個單人木床拚攏,各倚在被子山,爭分奪秒的編結了,一邊扯閑話。穿新駝毛棉襖和新棉皮鞋的,看另一個太簡素,不讚成道:“你罩衫還是新置一件好。”

“我也這樣想,錢呢?”

“太哭窮了吧。”

“為了看病,沒辦法,買這個上海牌,把所有的積蓄用光了。”全市唯一的憑票的新表是120元,她才36,還要交家用。國容得意道:“我省了這個錢了。”伸腕露出她娘的小金表。曉芬羨慕道:“我知道,我下一部就想賺錢買台洋機,自己裁裁踏踏,可以省點錢。不過也沒地方擺。”

“你手是蠻巧的,我承認。這樣吧,明年開春我家來老裁縫,你來多做幾件。”

曉芬不應。國容道:“那就算答應了!從前你出去學醫,我覺得不合適。你一個斯斯文文的人,話不肯多一句的,要去侍候那些男人,包臭腳、打針,我不敢想像。可是你有辦法,會人人滿意!要是我,每天要吵!”

“人人滿意?你想得出的!我不還嘴罷了,最煩是開病假,我是想穿的,隻要不是頭頭特別關照的,我一律寬大,我做啥惡人?實在難弄,要軋扁頭的,我推給亞娣、通給玲玲,叫她們想辦法······亞娣是清靜了,她分管訂藥、進藥和計劃生育,老黃要什麽貴重的好藥,她去買來偷偷塞過去,我隻當不看見。她就是掐生育指標,有時被人罵:你養幾個?氣得哭。現在她也乖了,交給領導處理。如今做事,有多少是講道理講通的!”

“你師傅倒牽記你,常常來你這裏。”

“她還不是為病假?人懶。”

“她舍得病假的?”

“你說哪一個?老陳啊!我以為說小蓮。老陳也主要不是看我的,告訴你個秘密吧,亞娣剛進廠時,他和她談過戀愛的,你想不到吧!”

“還有這事?為什麽吹了?”

“啥人曉得,沒透露過,還是天熊告訴我的。她現在男人是黨員廠長,比老陳好,不過工資沒老陳大。”

國容聽到講天熊,愣一下——這是小鯽魚第一次在她麵前說他名字?歎道:“這回他刺激受得深。會給臘妹去糟塌,我也想不通。蝙蝠歪歪都不是人,對我說是男名額!”

“不會讓你去的。”

“是啊。其實我是真想去,小廠沒啥意思。將來鬆了,我想調去天熊爺的715廠,他爺準肯。你笑什麽?這裏有秘密的,不告訴你······五台山的人看我是跳龍門了,其實我也不喜歡。一房間的大嫂、戇女人,查到她們問題,怕返工、扣獎金,冤枉鬼叫。每天歎窮經,要麽講別人虧空、講軋姘頭事體,我隻好耳朵塞起做聾子。爐台上幾個老不要臉,二十分鍾的調休也趕來鬼混,動手動腳,有次把美玲的衣裳掀開,把薑鳳英的褲頭拉鬆,大家哄笑,方娘也笑,我忍不住,板麵孔痛罵一頓,被我罵走的······喂喂,你在想什麽?”

“哦,結過頭了”,曉芬往回拆絨線,笑道:“我想起個事,上次是啥人寫信給天熊的?”

個把月前廠門房有封寄天熊的信,明顯是女性筆跡,落款是“內詳”。小廠的未婚男女有陌生來信是大事。曉芬聽順風講:國容請他去摸情況。後來沒有下文······大貓冷笑道:“你念念不忘麽。”

“今天又來信了。”

“哦,是一樣筆跡嗎?”貓眼睛亮了,追問仔細,歎道:“那是他戶頭了。上次順風去問,他好像是挺爽氣,承認是高中的同班女同學”——小鯽魚不滿足的看著她——“沒有了。獵狗去探情況,要看他臉色,他肯多說嗎?”

“不對啊,從前順風的意思,是他爺的同事小孩,或家裏的什麽遠親。”

“是啊,包打聽的話不可全信,要麽又添出個來爭的?不管怎麽說,梁天熊這人不好,花頭頂大的。 你歎什麽氣?我講得不對?”

“說這些還有什麽意思。”

“男人都是沒良心的。”

“就是。”

兩人無趣的沈默,痛恨天熊。

國容道:“我手也酸了,不結了,我們睡吧。”於是收拾了,鑽進被窩。拉熄了吊燈,頓時墨墨黑,良久才感到老虎天窗漏進一塊月光,灑在聯床的腳跟。國容呆望著月光道:“提起這個人,我心裏總不舒服,有個塊似的。我們黑頭裏黑講,天亮全忘光,好不好?你講呢?”

“好,我聽著。”

“上回去伏龍洞,莊文是我道伴,講了甲班很多事,包括陳人厚、你、天熊的事,有的事我是第一次聽說,很新鮮。你在聽嗎?”

“哼!”

“你好像有點氣她?她是直肚腸,人不壞的,我了解。”

“她是兩麵派,什麽一切皆空,她看中天熊的,那個熱乎勁你沒看見。”

“哦?不過天熊心裏沒她,我有數的。她有個妹妹莊雅,和天熊堂妹在一起,好得割頭似的。很崇拜天熊的阿姐叫天晶的。”

“我不知道。”

“多曉得點好的,你有他什麽情況!”

“怎麽沒有,陳珠兒聽說過嗎?”

“是女的,她是誰 ?”

“是秘密,不好跟你講的。”

“你敢!”移過來伸手胳肢她,小鯽魚急叫討饒。大貓道:“不曉得我的厲害!這樣吧,梁廷是誰,聽說過嗎?你說這女的,我說梁廷,大家不吃虧。”

於是說起去陳人厚家,老陳要把女兒做給天熊,場麵如何好笑。國容很有興趣。末了道:“梁廷就是天熊的爺,清華畢業的,阿拉阿姐也是。他是715廠總工程師,從前在什麽烏鴉洞做過,見過蔣介石的。”

曉芬大驚,吃醋道:“他跟你講的?”

“他跟我爸講的,我在旁邊聽見。”

“他真來過你家?”

“這還有假?你問他麽!哦,不要告訴順風,天熊關照的。”

曉芬情緒低落,裝不經意道:“他家有幾間屋?”

“我沒去過,也沒問過他。”

曉芬舒服點了。國容道:“我爸講,梁廷的級別,國家派房子,會有兩間的。如果不要國家派,自家有私房,難講,可能很大。”

兩人沉默。國容尋話道:“你現在氣他嗎?”

“你氣煞了?”

凶道:“是我問你!”

“我不氣。我一直和玲玲講: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吹牛!當我看不出你們從前老要好?”

不應聲,像在黑暗裏得意的笑。國容覺察,示威道:“他跟我,也蠻要好的。”

噗嗤笑出聲。國容罵道:“促狹鬼!”

悠然道:“阿拉是師兄師妹。”

梗一下,反擊道:“這算什麽,人家當阿拉是夫妻!”

“你瞎說。”

“別急麽,聽我說。有座山是名勝古跡,我和天熊兩人去玩,整個山就我們兩人。他帶啤酒和茶葉蛋,我帶桔子汁和蛋糕。山上樹林密,廟已經廢了,我們尋泉水吃,在崖邊,兩個人要緊拉著,否則摜下去,命也沒有。有意思吧,這時衝出個解放軍,槍對著我們,問:你們是夫妻嗎?拿出證明來!好玩伐?”

“吹得不像。”

“我要一句吹的,我不是人。你去問他!”

“他跟我夜裏蕩馬路,蕩到半夜裏。也是兩個人,後來下雨了,我們合用一把傘!”

“他和我也合用一把傘的,艾小兔看見的。”

“你們上山是幾月裏的事?”

“你們蕩馬路呢?”

沈默後道:“我們是拉練,營部溜出來上山的。”

“我們是民兵夜巡邏。”

兩人笑得透不過氣,肚皮痛叫姆媽。 後來曉芬細如蚊子道:“哼,要是沒有你!”另一個嚷道:“哼,要是沒有你!”兩人動了氣,仇恨吊起來,黑暗裏咬牙。

“兩個人在山上,有什麽好事!”

“這倒是沒有的”,心想:有倒好了!“隻有吃水時,他拉緊我腿。不像你們,師兄師妹,烏七八糟的。”

“放你的屁,阿拉清清白白的!”

國容歎道:“算了,過去的事,你還計較。便宜那個人,以後我們責問他。”

“沒意思,我要睡了。”

“還早呢,求求你不要睡,不講他了,講我們自己的事。”於是大貓吹噓她不急於找人嫁人,生人介紹如何不可靠,都是戴了假麵具來談的。又道:“不過真當老姑娘一輩子也可怕,我們弄堂裏幾個老小姐,用浴缸、公用灶間受人欺的。人還是要揀的,我不肯馬虎的,反正要看準我占上風、能當家的。”

“真是隻貓,你要尋老鼠。”

“就是,你呢,揀什麽樣人想好沒有?”

歎道:“我這樣家庭,還揀人家?”

“這什麽話,看本人的。社會上據說尋漂亮的最難,你占便宜的。菩薩講:小鯽是陰柔之美!”

曉芬道:“講到底人是自私的,人的一生沒什麽意思,確實是空的。”

驚訝道:“你真這麽想?菩薩現在條件好了,她也不這麽想了。人一生就是這麽回事,管它有沒有意義。阿拉阿姐,是個悲劇,我和她脾氣相反。她是斯文得要命,她那位我是看不起!沒一樣條件是好的······所以家裏有什麽要給我,我總說給阿姐吧。家裏的好絨線好衣料我沒要過。今年曬黴翻箱底,姆媽撥我看一隻白金鑽戒、一對方戒、一對銀碗和筷、調羹,說我結婚時不給錢了,就給這做紀念。我講不要,給姐姐吧。姆媽說她一份已經給了。我想想還是要了,雖說沒用場,壓壓箱底也是好的,你講呢?”

“我是這種東西見都沒見過。”

“不可能,你爺是醫生。”

“小醫生。我小時候見姆媽有根細金鏈,串個小雞心,裏麵有照片的。文革一來,上交單位了。你們不交的?”

“也交的。留下是一點點。你姆媽戴這個,也是時髦人。”

小鯽魚歎氣,道:“你家裏交飯錢嗎?”

“他們不收,叫我自己存著,自己準備。他們沒錢,都用完的。我就是買便宜貨的毛病,看見了手癢。現在東西暗漲厲害,你也要注意采購了。”

“我這點錢,要交一半,拿什麽采購?我在家裏脾氣老躁的,要罵人的······”

國容不敢言語了。

“我跟玲玲在一起,說的話跟你是全不一樣的,她也很歎氣。”

國容點頭,知道玲玲家是貧困的,房子比曉芬還差,街麵的一小間,腳都踏不進。所以玲玲對國容有保留,有階級意識。

有人上樓和講話聲,擂房門了:“啥人把門拴死了?小鯽、大貓,才九點鍾!”兩人聽出是喜蛋,不理。歪歪酒後舌頭打滾的嚷道:“快起來,五台山出事了,失火了!”

國容一嚇道:“不許瞎講!”曉芬悄悄說一句,國容大聲重複:“觸自家黴頭要報應的!”

喜蛋老實道:“打幾副牌吧,早了睡不著。”

兩人發笑。國容道:“小鯽人不舒服,已經睡著了。不信你們門縫裏張張,早滅燈了。”

外麵人照做,掃興罵道:“兩個懶蟲,以後不許你們搭檔!值夜要巡邏的,十一點前不能睡,真失火怎麽辦?”

國容道:“我會跳起來奔過去,不會比你魏大爺慢的!你行行好吧,我明天一早要去外廠檢查參觀,這幾天累得頭渾淘淘,腳軟冬冬,要麽你代我去?”

歪歪笑罵道:“你個小赤佬,花頭最多!好吧放你一次碼頭。電爐不許開嗬,怎麽熱烘烘的?”

“你老酒吃飽怎麽不熱烘烘?好了明早會!”

腳步聲遠去了,兩人好笑。國容想不通道:“跟這種男人混在一起有啥味道!”曉芬道:“她結婚有日腳了,在弄房子了,皮蛋出主意——”

“Stop!這種人不值得談!”

“好吧。下個月廠裏要年終聚餐了,你聽說了嗎?打破班組,一桌半桌,自由結合的,玲玲又要拉我了,都是頭頭,我不想去······你怎麽想?”

“我也不想在包裝間吃,天天看厭的。”

“亞娣和老陳都是我師傅。”

領會道:“對呀,叫老陳出麵,天熊不得不來,我們兩個審他!審得他發抖!”

“你想得好。”

“我想得好?你這鬼靈精!”

漆黑裏小鯽魚嘻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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