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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四六 會審

(2014-06-24 16:37:48) 下一個



文革前每年全廠在小年夜聚餐,是幾十年的老傳統。合營前是溫老板掏錢,後來說是困難時期廠裏養豬賣的錢,這筆錢不知有多少,好像吃不完的。廠裏老人有數,那時節人都沒吃的,豬瘦得像狗,強它吃糞時嗷嗷叫的逃,哪裏賣得出高價!還不是平時眾人頭上刮,年底廠食堂結餘的錢。

老黃原打算把酒水提前在全廠吃領袖生日的大肉壽麵那天——那也是“白吃”的——已是全國性風氣。現在知道有廠家先走一步,沒有挨批,他也不怕了。老黃對此最有興趣,是為了工作。樣板戲裏的座山雕,到年底也要擺百雞宴犒勞部下的。頭頭乘酒酣耳熱灌幾句好話,可以融化有些人的積怨,拉攏感情。

隻有酒是要自己買的。老工人在家吃的是零拷的五茄皮、土燒或燒菜的料酒,瓶裝酒是賺不到他們錢的。下酒菜最好不過是醬頭肉、鹵頭肉、炒黃豆。這次老黃通過送處理產品弄來幾十甏三角一斤的陳紹酒、肉食廠的碎紅腸、焦插燒,全廠歡呼。這樣的聚餐多搞幾回,廠裏人心要被他收買盡。確是自由組合,大桌十二人,小桌六人。老工人平時閑聊,講到酒無不笑眯眯,少有不吹噓自己海量的,馬上要烈火見真金了,簡直磨拳檫掌,有得一拚。

於是小年夜晚上,廠裏到處燈火通明。空氣裏彌漫著酒氣和煙霧,那是一、二角一包的勇士牌馬頭牌香煙燒出來的。吃煙要講究吃到手捏不住、燒到嘴唇才吐掉,他們牙齒焦黃、氣管墨黑,可是誰瞧得上那些所謂精裝有長短海綿頭的?那是淡而無味給傻瓜吃的!吃茶要講究買夏秋天采的老葉,濃濃的泡成鹹菜湯一般,一人一天要兩熱水瓶,這才叫會吃煙、會吃茶,這就是派頭!

食堂能擺下幾桌?何況酒後的知心話別人聽不見最好,於是人們湧向各處,黃包車、科室、倉庫、木樓、宿舍、值班室。終年不見的長病假和住職業病醫院的人也來了。壞分子集中在雙料特務陳銘三的碉堡裏。酒杯是現成的,老黃規定隻準用烘壞的要回爐的產品,於是到處桌上是大肚子、癟肚子、歪腿、斜嘴的玩意兒。小青年喜歡鋁叉、鋁勺,遠看像吃西餐。

菜是老規矩,四冷盆四熱炒一大菜。酒要湊錢去買甏頭,有人自帶白酒。

聯床夜談的設想變成現實,老陳在爐台隱蔽處擺出小桌,其他五人是醫務室二位、國容、天熊、周先生。三男三女。醫務室和食堂關係好,送來的菜肴比別處多。天熊一人扛來甏頭紹酒,雄糾糾的,周良餘跟著,怕他力不濟。老陳還帶來鹹蟹、黴千張,亞娣帶來苔菜花生,曉芬帶家裏附近有名的鹵牛肉,國容帶自家做的水晶蝦,天熊帶的香港罐頭。周良餘不好意思,去廠旁小店為女士買來汽水、桔汁。

桌麵是從食堂弄來的正宗紅漆小圓台,用耐火磚墊起。爐子全部熄火,要停過春節長假。還有餘熱,天熊熱得脫去中式絲棉棉襖,不久連毛衣都脫了,就一件白襯衫。衣服丟在攤了幹淨報紙的地上。師妹和國容也脫了棉襖和呢大衣,蓋上去。曉芬離開爐台已久,皮膚愈發白膩,兩根辮子垂在胸前隆起的紫色貼身毛衣。國容則是淡金黃和白色相間的有絨的兔羊毛衫,令人想起波斯貓。她的眼睛不似小鯽細長的,而是圓圓的,人比小鯽略高而豐滿,短發是理發店剪的,發梢略微吹卷,年輕時髦。她的毛衣也是自織的,因為小鯽調皮的叫天熊看上麵的字:B.C。天熊想一想,笑道:“沒這個生肖的。有幽默感。那你應織上L.F。”三人一笑。

老陳難得做領導,很得意。向領導敬酒以後,大家開始暢吃暢聊,看樣子菜吃不了。周先生向亞娣痛訴老婆如何迫害他,亞娣同情,為他亂出主意。天熊愚蠢,被小鯽和大貓夾住,開始還欣欣得意。

國容和曉芬做個眼色,笑嘻嘻發難了:“喂,別光顧吃,我們問你個事:你的親愛的不止一個麽,女同學也出來了?”

已經兩碗下肚,心情愉快的天熊慌忙道:“沒這事。”

“對阿拉不老實你好意思伐?我是你師妹!”

“我是你恩人!”

“我肯定老實。”

兩人說好啊,叫他交待寄來廠裏的兩封信,是不是定好日子。天熊道:“哦,那是托我打聽別人的事。”

“別人是誰?別打過門!”

“別人是同班一個男同學。”

“怎麽證明?”

天熊定一定神道:“信好像在更衣箱呢。”

“那好,快快拿來!”

沒法推托,不情願地去浴室了。拿來後,兩人緊張地分頭看。前一封是:“天熊同學你好!你覺得突然吧,我們有三年多沒見了,你一切好吧?你還記得我是分在什麽廠嗎?我還可以,正爭取推薦——上局辦大學。名牌大學是輪不到我的。今有一事求你:有人向我打聽昔日同班孟仁奎的情況( 本人和家裏),我想你也許知道,或者有辦法去問。目的是什麽,你是聰明人,猜得出,我這裏快成情報站了!盼你回信。怕你不記得我家地址了,寫一下······人來更歡迎!我每晚在家,等你。夏百芙。”國容嚷道:“曉得你不老實!”

後一封是:“天熊同學,你的回信收到。叫我等這麽久!你沒盡力打聽,叫人失望,不過也算了,我本也覺得這人庸俗,不是跟你我這種人談得來的。打聽的女方,家裏還不錯,現在社會上盛行門當戶對,你以為對嗎?報告你一件喜訊:我已錄取局辦大學,是半脫產,也好的。我們終以沒能上大學為憾,你說是嗎?你沒有爭取嗎?

最近我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班主任董明娜的小兒子在郊區公路車禍沒了,我想去看看她,她對我還可以的。可是她地址我不記得了,你記性好,不是都去抄她家的麽?我們當然是隨大流的。我仍是晚上有空,望你帶我去看她,東西我來買。好不好?盼複,百芙。”曉芬不語,國容酸溜溜道:“她家裏很好嗎,說這種話!”

天熊悶頭喝酒。當初接信,明白夏百芙是舊情尚存,竟不恭的想道:大概她廠裏男人太少——自己是庸俗不堪了!可是眼前兩位尚不能周旋,哪能再來一位?拿她和小鯽、大貓比較,個性和嫵媚是不及的······

國容追問後事,天熊道:“這封我也回了。她記錯了,抄家我沒有去。後來聽說是全班去的,茅頭帶隊的。”

“茅頭是啥人?你人在哪裏?”

“班裏兩派鬥得凶,我人在北京了。”

四隻眼睛不放過他的表情,盯著問:“人家這麽追你,你不感動嗎?你從前對她有啥幫助?”

“好像高一吧,她生病一個時期。老師叫我去布置作業,我是什麽課代表,沒辦法。”

“人家看中你了?她爺娘做啥的?”

“爺是開廠的,娘很來事,會中國畫,會寫舊詩。”想起往事了,很奇怪,她爺娘的樣子還記得,待人接物說話,與別人不同的。他為百芙講解功課,傭人用托盤送上講究的點心。這是不能說的,他道:“看完了,沒問題了?”拿過周先生的香煙,把信紙信封點燃,丟地上道:“如煙往事,從此去矣!”

女子呆看著火焰化為灰燼,一時無話。幾個老工人尋來了,說某某吃酒過度,昏死過去,要醫生救人。國容不放曉芬走,亞娣去了,老陳和周良餘跟去看別人的洋相,道:“不來事再叫你。”

爐台上就三人了。天熊摸頭道:“我吃了多少了?頭有點渾了,這土酒這麽厲害?”二人合作,抬起甏頭替他麵前倒滿三大碗(老周說紹酒要用大碗,問食堂借的)。天熊道:“你們弄訟我,你們也喝。”國容同意,倒去果汁,天熊捧起酒壇,為兩人斟滿,手抖,灑得到處是。兩女子喝得皺眉,勉強喝空高足杯,馬上逼他喝下一大碗。天熊酒量好,臉也紅了。

大貓繼續套話:“看來女同學魅力不夠,敵不過家裏替你安排的,是不是?”小鯽幫腔:“快招!”

“就算是吧。”

“什麽叫就算?她今年幾歲?是什麽廠的?”

天熊發呆,腦子渾沌了,一時編不出話。逼迫道:“快說,你怕什麽?”

“怕你們呀!真不想得罪你們。”

“不會吃掉你的,身上有照片嗎?沒有?皮夾子拿出來!講老實話,有小鯽好看嗎?”

天熊醉熏熏看師妹,搖手道:“沒有,差得遠。”

曉芬道:“別看我,看大貓,有她好看嗎?”

舌頭不靈活:“沒,大貓好看。”

二人齊道:那為什麽不找我們?說完好笑,反正酒蓋臉!夾些菜讓他吃下,自己又倒滿,跟他拚第二碗酒。三人一道喝光,男人上當了,衝動道:“其實我看中的,是你們,你們好看,我沒福氣!”

女子感動了,說這還像話。又道既然如此,應該識抬舉呀,別去外麵找了。隻聽爺娘的,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天熊講昏話道:“講到丈夫,可惜辛亥革命了,隻能一夫一妻,我找你們哪個?另一個不要吃掉我?”

兩女子對看,好像還有希望,欣慰道:我們講道理的。男子脫口而出:“好,誰發揚風格?”對方窘了,躲閃眼睛。天熊勝利道:“沒話了吧!你們兩位,人是不一樣的,但是——”

“怎麽不一樣,你講清爽!”

天熊思索道:“一個呢,好比這紹酒,淡淡的,不覺得,可是有後勁。一個是白酒,濃香、衝頭。”

“哪個好呢?”

“都好。各有各的好處。”

國容不顧道:“男子漢要吃硬貨,白酒好!”

憤然道:“那是酒鬼吃的,傷身體!”

“你好吃!鯽魚燉湯啊?”

“貓肉酸的!”

國容道:“好,我酸,一致對外好伐?你別笑,你家裏那一位,是什麽酒呢?”

“我家裏哪一位?哦哦,她是,是崇明人做的老白酒,沒顏色,淡而無味,吃多了也不醉,這酒不行的。”

大貓道:“你這人沒出息,我白認得你了!有種的,老白酒丟掉,在我們兩個酒,不,兩種人,不,反正揀一個!落選的認命,不許吵”——對小鯽英勇道:“叫他擲硬幣,你看怎麽樣?”

驚喜道:“好啊!”

男子嚇出一身汗,眼睛發直,但沒覺出是壞主意,隻是道:“是你們提出的,你們提出的。”

女子道:“阿拉當真的,你敢當真伐?”

“反悔不是人。”

兩女子搜索衣袋,尋出個五分幣,遞過去,國容道:“你擲,我是國徽。”

顫聲道:“不,我國徽。”

“好,你國徽。你起來擲,丟高點!”

男子腳步不穩,去尋一塊平地,國容上前扶住。曉芬也跟上去,怕看錯了。才立定,還沒舉手——拿一瓶白酒的順風帶了大鶴出現在眼前:“你們想得妙,這兒好,上流社會!”老陳、亞娣也走上爐台,跟來的莊菩薩一把拖住道:“你這隻貓,躲這裏來了,叫我好找!”

兩個女子大怒,不好發作,同時輕鬆了,也懊喪:不會再有機會了。天熊一樣心思,表示沒醉,介紹自己的罐頭、國容的水晶蝦、曉芬的鹵牛肉,順風、大鶴和莊文坐下吃,稱讚味好。天熊笑道:“我們莊文的話最深刻,我最要聽,一切是空的,人生是沒意思的——”莊文道:“神經病,你發酒瘋啦?”

順風道:“你們剛才要賭什麽?”

天熊道:“賭一條命。我隻有一條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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