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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四十 蘇家

(2014-05-05 15:03:03) 下一個

梁廷已有思想準備,很矜持,隻是點頭,感謝廠方的話一句沒有,使對方不摸他的底。

兒子一回家就被告知了。爺很興奮,要隨兒子去麵謝,要大請客。天熊一概否決:“你不要出麵。”心裏也激動,一切靠的是國容,這份情還不起!

怎麽回報呢,國容需要什麽,他是看得出的,可這種事情要自然發展,還未到時候······聽說曉芬回過廠,他沒有碰見,據傳可能要回廠的,不要刺激人家!

東西是要送的,他把姐陸續帶來的邊疆土產,菌菇木耳之類,全部集中,竟有幾大袋。已經知道蘇家喜歡這些,平時燒菜都放的。正好香港的堂姑文革後第一次來訪,送的食品很多,上海市麵上沒有,最合適。梁廷還要去外麵買,兒子說不需要了。

這天他是得消息後末一個早班,要緊告訴中班的國容,可是沒見人。他隻好問她的班長,說她有事,請假半天。天熊等不及,回家了。那時家家沒有電話,不方便問什麽事。第二天兩人都是休息日,天熊算好蘇家吃好晚飯後,約七時半,到達那裏。

那幢大房子住了五家,所以大門是終日虛掩的(不似新、舊裏的弄堂房子有後門),天熊先到廚房,把幾大袋子堆在蘇家領地。然後上樓去朝南大間的蘇家。老兩口在,見他很高興。他把聽頭糖果、精裝朱古力和香港烹飪書籍遮遮掩掩,塞在茶幾下,免得老爺子皺眉。國容娘去衝茶送來,說國容有點悃,在亭子間睡了。天熊說父親事如何結果,二老十分高興。天熊問怎麽去麵謝吳伯伯,蘇衡道:“不必,我說一聲就可以。”

國容進屋了,穿家常衣褲,揉著眼睛,像小姑娘似的。問天熊出了什麽事,老人道事情解決了,來報喜的。國容道:“昨天阿拉班長講你尋我,我想可能是這事,我猜了一天!爸媽到蘇州去玩了,我去車站接的。”

“哦,我也猜了一天!”

她去拿了幾個碟子來,糖花生、話梅、玫瑰瓜子、醬油瓜子:“過茶吃”,發現茶幾下的東西,“這是什麽?”

“我出來辰光,正好家裏有······”

她拿起看道:“頂高級的,姆媽你看。還有燒菜的書,太好了!有照片的。”她娘道:“嘎客氣做啥?這好像買不到的。”

“一個親戚來——”

“香港來的?”

“是。”

蘇衡琢磨道:“小梁你煙倒不吃!”

女兒介紹道:“他講因為他爺吃得太多,所以他不吃了。”

“現在他還抽嗎?”

“照抽。”

蘇衡搖頭,又舉杯子,國容兌上開水,他道:“今天菜是鹹了。”國容娘道:“難服侍的,平時總嫌淡。”國容公正道:“是鹹了一點”,對天熊道:“你大概正好。”

國容娘道:“你是浙江人?”女兒笑道:“不是,拉練時候菜難吃,死鹹,他都說蠻好!”

蘇衡笑道:“小梁你會燒菜?”女兒道:“他隻會吃菜,跟我一樣!”娘道:“說得出的!那你們平時誰燒菜?”

天熊老實道:“是一個鄉下親戚,堂房阿姐燒。”

國容驚訝道:“她幾歲?”

“跟我阿姐一樣。”

“你怎麽從沒說起?”

歎道:“我們祖上成分不好,所以在鄉下很苦,她爺又是大病,解放後原在上海的······”

蘇衡道:“從前人家,讀得起書的,都是這樣,我也是。”

這時房門口有黑圓臉的女傭探頭問道:“阿婆,明天早上買什麽菜?”國容娘如臨大事,仔細吩咐過,她才消失。天熊道:“這是你們用的人?”

國容道:“姆媽最近腿腳不好,有骨刺,隻好尋人相幫。”

“菜鹹了,跟她講呀。”

“她不燒菜的,她燒得出?阿拉姆媽弄的菜老好的!她除了買,頂多洗洗、切切,汏點衣裳。”

娘歉然道:“我這人疙瘩,要求高。從前容容外婆在,也不要傭人掌勺的。”

蘇衡道:“你們都是繁瑣哲學,瞎講究。”母女倆齊道:“你講風涼話!菜鹹一點就要囉嗦!”

娘道幸虧現在又能用短工了,文革一來是上海沒人敢用阿姨,通通回去!但現在用人,不比從前,半天的走做也要從前全包的價錢!至於鄉下親戚,“我也用過的,曉得的,最沒意思,鈔票不能少,還不能一句重話!所以我們老蘇老家的人開口,我不答白的。”

女兒對天熊道:“假使你家的親戚走了,要在上海尋人,第一要打聽明白,手腳是否勤快,第二要揀家在鄉下又在上海做過幾年的。”

“為啥呢?”

娘道:“啊呀,這能保證手腳清爽!又會用煤氣,擠菜場!”女兒道:“最好熟人介紹,知道底細。開始先說暫用,不能講死了。做起來觀察,不清潔的、人刁的乘早回頭。現在傭人難弄,稍微能幹的,還挑東家呢!所以吃得住傭人最要緊!”天熊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不覺好笑。國容不好意思道:“我像個老門檻是伐?”

娘又道:“小梁你家裏,總是你媽當家羅?”天熊說是,“不過她是有多少用多少,無所謂當不當。”這就讓人聯想到有多少收入的敏感話題了,現在還不便問。天熊想起一年前的艱苦日子:“經濟危機時我也當過家,比我媽來事,有點辦法的!”

“你別吹!”

有感於她家的氣氛道:“我們家鬆鬆散散,從前阿姐在,也是這樣,把家當飯店旅館,一頓飯後各自走開,夜裏再來睡覺。”

“你們都是英雄,大本事!”

娘問:“家裏添衣服呢?”客人道:“現在是各管各,小時候麽,我聽姐說還是爸爸記得,提出來,姆媽不大想到的。她是針線也拿不起,沒有這個的”——指屋內的縫紉機。她娘道:“這是享福人。”

蘇衡笑道:“這樣好,我就喜歡簡單。”女兒道:“我爸是頭號懶鬼,你是第二號,你們倆待在一起就好了。”她一頭說一頭吃,麵前瓜子殼一大堆,蘇衡不滿道:“你這個樣子,天吃星。”女兒收起道:“好,好,不吃了。野營拉練時,嘴巴淡得隻想吃,沒得吃,雲片糕也好的!”

她爺道:“你們這種拉練什麽意思,拿了工錢不做工,到鄉下東遊西蕩!”女兒道:“老爸你不要反動嗬,這是中央指示,為了備戰。”

“哼,備戰,這是胡鬧。”
天熊道:“蘇伯伯你看會打起來麽?”她爺陷入沉思。她娘反問道:“你看呢?”客人說他是有點相信的,雖然防空洞啊、拉練啊顯得可笑,可是戰爭好像難以避免。上海作為大城市又不是首都,靠不住,會被毀掉。不過美國人來後,氣氛緩和些了,參考小報和銀行方麵也沒動靜。

她娘道:“銀行有什麽關係?”天熊道:“你們上年紀人才懂,抗美援朝時,局勢一緊張就限額取錢。再嚴重也許凍結?”

女兒笑道:“你做啥關心銀行?你在裏麵存了很多錢吧?老實講!”天熊道瞎說。女兒道:“姆媽,他這個人最怕死,在廠裏也老是講打仗!關我們老百姓什麽事?”客人傻笑,一時覺得眼前的寧靜歡樂是真實,戰爭是虛幻的了······可是隻有小市民才相信緩和,天熊自命是現實主義者,真相信政府的看法:中蘇間遲早一戰。
她娘道:“你阿姐每年回來麽?”

天熊道:“回的。不止一二回,出差啊、開會啊,有空就溜回來。她頭子活絡。”

“沒結婚吧?”

“沒有,和她男朋友是同一縣城,兩個單位。那同學在學第五門外語了,厲害。”
“比起你呢?”
“我差得遠。”

國容歎道:“阿拉阿姐老實沒用。”娘點頭道:“沒小的靈活。功課是好的,一心報北京的大學,我是明確反對的,她爺支持!結果分配在外地,和外地的同學——,唉,人也變得不像上海人了。”

爺道:“小梁家不是一樣麽?”女兒駁道:“不是的,人家都是上海人!”

天熊看時間不早了,站起辭行:“她明天早班。”她爺娘還有談興,見他這麽說,就算了,送到房門外、樓梯口。回來後談感想,都滿意“這個小人”。她娘道:“我是要坐嫁女兒的。不讓她出去。到時候用半個阿姨,等有了小孩,用全天的。他們小工資,也可憐,不要他們貼了,你看呢?”天熊和國容已經拿到三年後的滿師工資了,全市一律的三十六元。解放後還沒這麽低過!革命在前進,生活在後退。

“你管錢的,我不管。”提醒道:“他那邊也是獨子啊,人家肯?”

她娘上了心事,道:“他家裏好,我們也不錯啊。隻要他表現好,我是肯讓大房的。你呢?”

“哈哈,現在隻準養一個,將來毛毛頭要兩家搶了!哪裏就到了這一步,你想得遠。”

娘道:“問題是他家住房有多少,我問過了,容容也不知道。是在瞎想啊,主要我看這小人不錯!家務事他承認不會了,容容要辛苦些!不過女人事男人都會做,我也看不慣。”

國容送他下樓,天熊不忘去廚房,指點那幾包東西。國容開燈,一一看過,說這要幾錢一斤,那要幾錢一斤,見他出手這麽大,心裏舒服:“你這個人!怎麽想的?忙不是白幫的,是伐?”

國容一定要送他去車站。笑道:“唉,你來了幾次了,對我們家有什麽看法?”

“好啊,一幅平安享樂圖。我看了眼睛都舒服。老上海啊。”

“對我爸媽怎麽看?”

“我看出一點。你喜歡胡鬧,有時像做戲,是像娘。你來耿勁,和你們班長吵,是像爺。”

開心的笑道:“你眼光好。爸媽也說他們的優點被我集中了。缺點被阿姐集中了。”突然擔心道:“我們家很寒酸嗎?破破爛爛的。”天熊說沒有。國容道:“我們家不添陳設的,都是吃客!他們的工資,全部吃光不存的,也不肯收我飯錢。”

歎道:“你們是真享福人,沒經過什麽。像我爺,解放前到處跑,香港、內地、駝峰,還有洞裏,現在呢,還關起來!”

抗議道:“你曉得什麽!我爸大學裏就入黨了,三十年代。後來上班,業餘做最危險的事,搞罷工,偷運藥品、軍火,傳情報——現在這些功勞都記在別人名下了。姆媽說他天生是幫人家墊磚的,這磚又臭又硬。他從來不去看別人的,倒是別人想起了,來看他。‘和大’的頭,是他入黨介紹人,最近解放了,到上海來,請老部下聚聚,吳伯伯也來的。他們是劉寧一一條線、廖承誌一條線。所以我想到吳伯伯的關係。”

“這次幸虧你。”

“解放以後,我爸的朋友多數倒黴,他受牽連,他出身也不好,我們的社會關係翻開來一塌胡塗——老黃肯定知道,借此壓壓我!”

“不要放在心上。”

“我是想穿了,不談了!現在我們聊天機會都沒有,你曉得伐,姆媽對你印像蠻好的······她這人很好笑,現在的年紀了,衣服穿不了,還要做新的!叫老裁縫上家裏做。還要請客,公園裏學拳,出去旅遊,樣樣有興趣,比我還興頭!爸爸是相反,哪兒也不要去,衣服破了不肯置新的······”

夜裏的公交班車少,還是來了,天熊上了車,開走了。

女子目送車子消失。覺得意猶未盡······如果馬班長肯放、艾班長肯收,兩個人一個班,那會多有意思!她羨慕從前的曉芬、如今的莊文了······現在這事結束了,還能有什麽由頭接觸?夜裏在床上,甚至想到,應該更大膽任性些,有好消息就上門去拜訪的,給他爺娘一個好印象······但也許不是好印象呢?想到將來的事,她沒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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