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在五台山上交接班時,天熊聽說明天各班組就要推選上大學人選,老黃關照不必硬推,沒有也不要緊。他心頭一震,招生真的開始了!
他回到家還心神不定,在火燙的爐台上待了幾年,再想起大學——華光大學雪鬆成蔭的小河邊,白色的禮拜堂和紅磚的水塔和食堂,還有姐姐天晶的大學,大草地、梯形大教室和那些有名的教授······是遙遠的夢了。
梁廷飯桌上得知,興奮道:“是個機會,一定要去爭。你不要鼠目寸光,目前的情況不會長的。十年二十年後,還是技術最吃香,科學技術最重要。你老當工人怎麽混法,從前大躍進,再重大發明說起來也是土專家、土工程師,這不是條大道。考試你也占便宜的。”
兒子道:“考不是主要的,要推薦,看成份。”爺道:“成份你也不錯麽,我現在沒什麽問題。要是在上層,我這種人要算曆史簡單,批鬥都逃得了。可是在廠裏,工人和小幹部生活苦、眼界小,一有風吹草動我們就是靶子!總之,和同類人待在一起好······你還有什麽顧慮?”
“沒有。現在的大學不吃香。”
“那最好了,人棄我取。”
“大學裏亂糟糟,工宣隊在管。”
“你管它幹什麽,你讀你的書。”
兒子歎道:“要競爭的,急吼吼的。”
“有什麽難為情,老老麵皮麽。沒什麽可笑的。你要有緊迫感了,現在海外有人的,動腦筋辦留學了,將來就看文憑,你不要慢走一步。”
天熊在大衣櫥的穿衣鏡裏,端詳自己被拷得紅蒼蒼的臉,皮膚粗糙,未老先衰啊。天天被煤氣熏得喉頭癢,被噪音震得耳朵聾,下班時渾身濕透,居然也習慣了,怕追求另一種生活了!
明天一上工,他就和人說話,打招呼。自己班裏是沒問題的,周先生、蔣仁昌還幫他遊說其他人,回來都說同意的,青娥還道:“他不去誰去!”鹹雞高興道:“他走了好。”艾班長道:“我們是放你的,可是現在讀書有什麽意思,講明畢業後工資不動的,這幾年的獎金你沒有了,吃虧大了!”孫光寶道:“最高指示說文化革命七、八年搞一次,你要做知識分子被鬥嗎?”老陳也不讚成。莊菩薩氣呼呼的,冷笑道:“我看穿你走不了,老黃來栽培你?”衝得天熊的臉晴轉多雲。
下班學習時,一致通過推選他一人。三進山城道:“我們少一個挑料的人了!”老陳道:“我徒弟沒有了。”
一天後,全廠名單匯攏,有八、九人。銅匠間、料間、大爐間沒人要去。國容也在名單。順風到處活動,幾個組同時提出他。
順風興奮異常,成天拿著鄰居處弄來的初中課本看。已通知這次隻考初中的語文、數學和政治常識,照理順風最便宜,他是讀完初三的。可是代數、幾何他幾乎不懂,整天研究,有時就在倉庫和寢室門前的水泥地,用粉筆比劃,像建房工地的小頭目。過路人有停步、若有所思的,他就拉人家介答。曉芬、門板、老方幫過他。國容介難後,奚落他道:“你連這個不懂,真看不出,聰明麵孔笨肚腸。”順風羞慚的笑。
天熊也被留住看題目。心裏詫異,有的是初一的基本概念,他像是全不理解,不知怎麽當學生的。看來大學也隻能教中學課本。文化有什麽用嗬,現在最紅的工人王洪文、農民陳永貴,小學都沒上過,而副主席、副總理了!全國的大學出空後不是太平無事嗎,不會是為應付洋人參觀吧?
順風也不滿意,報怨道:“我真是想不通,記得文革開始前,中央就宣布廢止高考,一律憑推薦,都登了報的。現在又要文化考核,不是倒退麽?中央的腦筋怎麽想的?我有個預感:這辦法行不通。”
天熊鼻子裏笑。不料沒幾天,順風興衝衝找他,問他知道否,考核取消了:“外單位已經傳達了,要見報的。理由麽就是我上回的分析,我現在的理論水平和嗅覺還真行!外省市搞試點的,考了一下,鬧到中央,中央裁決了:這是資本主義複辟,交白卷是對的!”得意地抖腿,仿佛是他贏來的勝利。天熊心裏涼透。
名單出來後沒下文了,不知道一個還是二個名額。歪歪他們都裝傻,也許真不知情,老黃一人在製造葫蘆裏的秘密。國容是被刷下了,卞福和歪歪找她談的,說廠裏分到是男名額。又說即使是女名額也不會放她去,廠裏少不了她。她沒有辦法了。
天熊強打起精神,保持競技狀態,逢頭頭不論大小,一律討好的笑。去廁所和浴室也是,笑到臉上肌肉酸,仍撐著——戲沒散呢。隻是對老黃沒法施展,當麵相迎,老黃照例是側過陰沉的臉當沒看見。
局勢朦朧,來了一束亮光:卞福這天去五台山,好像不是無意的,候天熊休息下爐台去茶筒放水,上前道:“小梁啊,下來啦?”
“卞師傅你好!調休了。”
“挑料累不累?”
“不累,謝謝嗬。”
卞福一隻眼是有病的,斜而發白,鏡片後不斷地眨,人特矮小,在高個的天熊麵前齊他胸高,一百米開外要被看成家長去幼兒園領孩子。他仰頭道:“問你句話。”
天熊彎腰道:“卞師傅請講。”
“你找鮑智方談過,說大學你讓他去?”
“沒有。”
卞福得意的笑:“不出我所料!我是吃什麽飯的?小梁你說是不是?”
“是,是。”
“那你是想去大學的囉?”
“是,我是想去大學。”
卞福點頭,笑嗬嗬地走了。天熊捏一把汗,暗暗有點慶幸。
第二天,廠裏傳說是一個名額,是天熊上大學。一般人不關心,若無其事,認得的向他祝賀。天熊說沒人找過他,反問消息何來。人家不以為然:“總是上麵透出來的!”
掂著肥腹像袋鼠似的阿鳳,也來道恭喜。天熊作揖對她恭喜。阿鳳道:“你是上大學,恭喜我什麽呀?”天熊道:“我聽見好多人替你算命,說你的扒腳步是生兒子的。論福氣,上大學哪比得上這呀?”阿鳳高興:“好,等吃我的紅蛋!”
路過拌料間,在勞動的滿臉滿身雪白的麻叔和蛤蟆叫住他,問通知來了沒有。蛤蟆道:“黃慶五會放你上大學,我真沒想到!這是他難得做對的事情。”麻叔歎道:“順風也沒想到。”蛤蟆道:“要說上大學,廠裏還隻有天熊配,順風去還不是糟塌!”蛤蟆下放以後,說話像個人樣了,據說對老黃都不大理睬,有點骨氣。看見歪歪、卞福他們走過,眼睛是橫著的。
食堂買飯時,窗口裏道:“大學生,啥辰光走啊?”坐下吃飯,同桌的葉老師,進廠那天遇見的,唱讚歌道:“小夥子烏黑的頭發,好個相貌!現在臉都烤紅了,真是書公子啊。進了大學,女學生個個漂亮,篤定抓一把黃豆手裏揀揀了!”
隻有方九皋心細,問明他沒填過誌願,說要防備老黃惡作劇,讓他上外地大學。自從阿坤被免職後,他對老黃陰險手段的認識更進一步。天熊一聽有理,當即寫了幾行字,去交給歪歪。歪歪不識多少字,聽他說寫的內容,堅不肯收,滑腳走了。天熊心頭一沉。
爐台上休息時,艾班長正笑道:“天熊啊,讀書要一門心思,不要想女朋友。常來五台山玩玩。畢業後可能回廠的。”孫方娘來興師問罪了!說甲班上禮拜產品有細氣泡,不合格的有一批,要回爐,質量表要大扣分。艾小兔不服,叫天熊跟去查。滿頭汗水的天熊拿了爐台原始記錄簿,去包裝間。方娘喊出總檢驗國容,來對付他。
國容領他到後麵小庫房。天熊是油黑的細帆布工作衣褲,大頭皮鞋,國容和包裝間別人一樣,不穿工作衣,是平時衣服加副袖套,幹幹淨淨如在家裏——跟五台山兩個世界。天熊至今怕她,沒來這兒玩過,這裏的情形自有莊文會說。國容指著問題產品道:“有這種毛病還送去烘,你們眼睛怎麽長的?我要不發現,就要送去車刻了,到時候大家吃排頭!不是害人麽?”天熊點頭稱是。國容回過神來:“哦,這不是你挑的料,不好怪你。氣泡也是開模的粗心不看出。”天熊把次品裝包要拿回。
國容道:“沒想到,你雙喜臨門。”
“雙喜?”
“你裝傻吧!想不到對立也有好下場,看不慣會攆人——你得法了。我是整個大組推薦的——被你軋掉了!廠裏隻有一個額子。老實講,真要考試,你不一定考得過我!”
“我承認。”
沉默著,突然國容眼睛潮濕,哽咽道:“隻有我是最傻的,最沒用。”天熊不好勸,心裏也難過。門前有人進出,兩人克製了,國容揩幹眼淚。
“你對我有一句真話沒有?”
“我不講假話,頂多不講。”
“你在收拾房子,要結婚了?”
“沒這事。”
“但戶頭是有了?”
天熊想起順風要幫忙的話,沉默了。國容冷笑:“還是有音頭的,被我說中了。”又歎道:“你唸什麽係?”
發呆道:“根本沒頭和我談過這事,底下瞎傳的,有問題的。”
一愣道:“哦?是有人背後搗你鬼,你留心。”
“我知道。”又想也許不止是順風呢,道:“是誰透露的?”
國容沈默,思索起來。孫方娘叫她了,她出屋,回頭小聲丟下句話:“去趟醫務室,別提起我。”
天熊離開了,想這是什麽意思。後來有點明白,就心不在焉,一下爐台就去醫務室門口張,總是不合適。早班下班後才有機會,曉芬一人在,他忙進去,坐在就診椅子。曉芬心一驚,放下筆,看著他。
天熊艱難道:“我渾身難受。好像被下了套了,踏進黑暗裏。”曉芬緊張了,滿眼是話。
“人家都祝賀我,可是你不。”
曉芬點頭。天熊歎道:“你就看我這樣被人弄訟!”女子警惕地看看門和窗,拉開她麵前抽屜,拿出一張揉皺團過的紙。天熊一看,是自己給歪歪的誌願說明,失色道:“哪兒來的?”
冷笑道:“這還要猜?字紙簍裏的。”
慘笑道:“一場戲啊。但不知誰上?”
師妹小心收回那張紙,又在一張空白箋上寫了兩個秀麗小字,待天熊看清是臘妹兩字,用筆塗成墨團團。
“怎麽會是她?”天熊沒法相信。
這時候,爐台開模工嚴蠟妹在暗洞洞的檔案庫哭了一小時了!地方保密,外界全不知道。她埋頭坐在溫老板的皮沙發裏,一個燈的光有幾平米,照著她的淚臉,麵前是大學錄取通知單,好似犯人的判決書!卞福、歪歪、玲玲三人輪流勸她無效,老黃氣得一人坐在外間的辦公室,十分惱火。
共青團員嚴臘妹是單純、愚笨女子,爺娘是蘇北的北麵:山東人,與人說話一股味,家裏吃韮菜盒子、韮菜餃子的。肉鼻子,臉紅彤彤,像發僵的饅頭,腰身也是。廠裏人看她是和瑞芝、春蘭一流人,都樸實得過分。而她是要求進步的,學習從不遲到。平時發言,說些“提起地富反壞右,肺都要氣炸”之類的話。受門板影響,對皮蛋喜蛋這些人有看法:投機拍馬是資產階級思想!她爺娘是真正苦出身,紅得純淨。她腦後紮小辮子,用喜兒那樣的紅頭繩。下工穿橡膠底跑鞋,永遠在拉練似的。
她說話衝,但人家善意地作弄她,她會迷迷糊糊。她是丁班的人,來甲班臨時頂替過天熊下手,兩人互有好感。
玲玲是張笨嘴,翻來複去是“先讀起來再講,讀書總是好的。”她怒道:“是好事情你為啥不去?”玲玲道:“天地良心,我是真想去,不肯給我去!”她道:“為啥不肯?說明不是好事情!”玲玲啞口。又衝歪歪道:“為啥廠裏都說梁天熊去,你卻逼我去?”
蝙蝠搖頭晃腦,在黑暗中眨眼道:“那是他自說自話,我們領導誰答應他了?根本沒考慮過!”臘妹道:“為啥不考慮?他不是喜歡讀書嗎?人家叫他書公子。應該讓他去!”
蝙蝠駭笑:“他想去就讓他去?我們領導做什麽的?”
“你們講他爺是右派,根本不是的,我問過他了。”
蝙蝠搖頭:“扯哪兒去了!”
歪歪歎氣:“你個小姑娘是不懂事,廠裏培養你,人家覓也覓不到!”臘妹道:“我不要你培養,你培養自家麽。”然後重複對老黃說的,學校裏功課如何差,幾次要留級,爺娘去哀求的,“不信你們調查麽!去學堂問麽。”
突然耐心道:“臘妹啊,你有所不知,你留級是文革前的,現在是新大學,叫工農兵大學,隻要是工農兵,都能懂的,我不騙你。”
“那你去讀麽。”
隔壁的老黃,聽她蠻不講理,徹底光火,站門口叫大家散了,“不要勸了,想通想不通隨便,但大學要去的,這是廠革會的決定。”
臘妹見人都走了,覺得無味,隻好出來。見天熊站在廠門口,如見仇人,分外眼紅,上前怒道:“梁天熊你啥意思?自家不想去大學,叫我做替死鬼!”
“我沒講不想去。”
“那現在給你去,你去不去?”
“去的。”
“好,這學校怎麽樣?”遞過單子,天熊看是“上海機電學院無線電係”,道:“好極,這是最好的。”臘妹道:“那你去上吧,我還給你了。”逃一般走開。
跟上來的歪歪、玲玲發急。歪歪老臉皮伸手奪紙片。天熊縮手,嚴厲道:“嚴臘妹不是推薦匯總的八個人之一。”
歪歪支吾道:“我不清楚。”天熊凶蠻道:“你明明清楚的。”
圍觀的人多了,歪歪求援的朝玲玲看,玲玲不言。歪歪臉抽筋一般道:“好,我去上麵問問,這個先給我。”拿過通知,去老黃處。玲玲緊跟上,怕人問她。天熊刺耳的冷笑。
老黃聽了匯報,罵出髒話。最後道:“還是要她去。今天晚上你們三人一起去她家,跟她爺娘講明,明天起不要上班了!不去大學,廠裏除名。無法無天,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哼,大學!明年一個額子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