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四三 大學
(2014-05-23 18:05:11)
下一個
國容從此在爐台上絕跡了。包裝間都是沒文化的大嫂,少數體弱有病的男工。針對爐台間和車刻間的各種產品,分幾個小組檢驗,最後包裝出口。學生的學徒還沒有能去那裏上工的,而她一去就是小組長,簡直一步登天。而且爐台上馬上傳開:她不是拍馬拍來的,是罵人罵來的!“這小姑娘厲害”,廠裏人都另眼相看。她罵歪歪的事,天熊是後來聽說的,很感慨,也欣慰——為她高興,不用烤鴨子了!
她也確實能幹,不得罪人,工作負責,井井有條,“心算比算盤還快!連包裝盒上的外文都認得,還能寫,真是神了”,大嫂們如此稱讚她。老黃知道了,很是得意。一有小權,便沒人敢得罪,她的人緣也好了。所謂群眾關係好,其實前提是領導關係好,一下全搞定。
她和原先的密友曉芬和玲玲的關係,本已經很微妙、很危險了,又轉而慢慢恢複。都有老黃紅人色彩,先後、濃淡而已,都是勞心者了······隻有菩薩沒心沒肺,有空就往新結交的國容那裏跑,說說笑笑,自稱“大貓的第一好朋友。”
天熊的三同吳小蓮,看到“我的徒弟”曉芬回廠,天天從銅匠間溜去醫務室玩,有時抱著她的寶貝兒子(兒子漂亮,不像難看的孫惠春),要小孩認小鯽魚做幹娘,套近乎。
順風這天在爐台上等天熊上中班,很焦急的樣子。見到就問:“你初中的語數外課本還有嗎?”
“早沒有了。”
耳朵蕩下來,失望道:“是啊,你連大學的課本都看過了,留它幹什麽!那你有辦法借到嗎?”
歪頭搜索一過道:“沒有,怎麽,大學要招生了?”
“是的,局的名額已到公司,就等分到廠了。你水平這麽高,去讀沒什麽意思吧?”
天熊認真道:“不,我想去讀的。”順風掠過一絲失望:“那你占便宜了,據說是推薦和考試結合。我們蹩腳學堂是先生瞎教教、學生瞎混混的。我底子不行,複習的時候多請教你了。”天熊點頭,又笑自己道:“我這種人還想上大學?癩蛤蟆想天鵝肉?”
順風正色道:“可能的。我分析過了,廠裏還有誰比你和我更配上大學?幾個苗子,老黃不會放的。太爛汙的人也不會去。如今的大學又不吃香,社會上追求的是實惠,做沙發啊、做家具啊。”順風因為房子差,女友不著落,打家俱的幸福都輪不到,很悲傷的。
天熊同意。現在人的欲望單純了,人都會總結經驗的,從解放來三十年,讀書多沒好處,工資小不說,還有許多壞處。還不如“抽壯丁”——去部隊裏混三年,弄張黨票回來,跑不了一個小官的。尤其上海是成熟大都市,上大學反分配去外地窮鄉僻壤,離爺娘千裏萬裏。“市工”來之不易,不要飛掉了!
順風感歎道:“其實我對唸書本身興趣不大,隻想跳出綠葉廠!分回來我也不怕,我進大學後騙張黨票,回廠不愁鬥不過黃慶五!隻要腳跨進學堂,我就混得出世。現在大學是教改,先生怕學生,我全知道。”
“你報什麽係?”
順風道:“我也不知道,你替我想想。你跟我不同,你家裏好,條條路可以走。我隻剩這條羊腸小路,所以拚性命也要過去!”捏緊拳頭,豎眉瞪眼的準備搏鬥。突然他的表情又變柔和了,眯起略微近視的眼睛,看著白大衣的曉芬拿幾袋藥從爐台下經過,象在尋誰,他舉手道:“曉芬,尋啥人?”
廠裏習氣,有些人去姓喊名,表示親密,老陳就是這樣。還有個習氣,介紹一個人,馬上報他的工資和外號。以至學生們眼裏,提及或看到某人,馬上浮現是他的月入多少元和外號,真名反記不起,比方鹹雞64,周先生72,祥林哥74等等。小廠如大家庭,彼此知底細,是他們認識外部世界的一種方式。
曉芬見天熊也在,大聲道:“蔣仁昌的胃痛藥。”她對老師傅從不叫綽號,當麵還稱蔣師傅,這是她的禮數。
順風道:“麻叔在找你。”
“看到了,藥給他了。”
順風留戀地目送她遠去,突然下決心道:“我要多一句嘴了,你別生氣。我一直想講——”
“你講。”
小聲道:“廠裏對你和她,有些謠傳。”天熊看穿他的捏造道:“哪裏會有!”順風尷尬道:“是有的,你聽不到罷了。不過,不必在乎。剛進廠我見小鯽魚和大貓要好,總是奇怪,這兩人性格不同,簡直相反。現在才懂,她們有共同點,都有精神生活。比皮蛋、玲玲她們強多了。”順風自稱對所有女學生都接觸、研究過,有時得意道:“廠裏都知道鮑智方好色,我不否認。”他的優越感不知從何而來的,大概是天生聰明和學生造反時有點名氣,總覺得自己像賈寶玉,有那麽多興致和精力去取悅所有女子······而今時間消馳,好多人有主了,他一個沒撈著!舊情人和阿鄉已經公開化,對他是深重打擊······他豔羨天熊的福氣,硬頭皮道:“我是理解你的。有教養、道德的人講究內心的平衡,寧願損傷自己,不去損傷別人。”
天熊臉拉長了,最不願人探他心底。想到順風沒惡意,含胡地一笑。
順風欣慰道:“你理解我的。我替你設身處地,想出一條妙計,你要不要聽聽?”
“哦?”
“我想你其實沒有女友。”
“是。”
“可是你家景好,廠裏已經慢慢知道了,有人懷疑你外麵有戶頭了。說的人很多,尤其是那天中班下雨——”
天熊早夜班是坐公交車的,但中班是騎腳踏車,因為落班後已沒有車了。那天突下大暴雨,眼睛都看不見。家裏人擔心,梁芝堅決的來送雨披了。用個大傘,在山門口尋來爐台。班裏人大驚,看她那嬌小清秀樣子,很像小鯽魚。後來看到是天熊用車載她走的。於是好多人問過,天熊想很難解釋,對老陳他們和順風也隻道:“不是的,怎麽可能。”······以後天熊就在工具箱備一份雨披了。但菩薩和國容不問,知道他家有個鄉下堂姐的。
“誰還在說?”
“比方蘇國容,就有這種疑心。”——天熊嗤笑——“真的,她在我麵前流露過,他以為我多少知情呢!要自在的話,你何不坐實它呢?”看天熊動容,更起勁道:“你不必開口,我出麵透露:就說你家裏大人安排,你本來不肯,後來順從了。我吞吞吐吐,不由她們不信!再來套你的話,你不否認就行了。”
天熊隻是笑。順風得意道:“那就這樣定了,從此天下太平。算了,歎什麽氣,別放心上!我比你痛苦多了,耳朵裏沒有斷過——說皮蛋甩了我,說我不配她!別人不曉得,我曉得她底細:有啥高貴?爺娘是一股銅臭味,庸俗小市民,不過房子好點,算是洋房。跟人家大貓就沒法比,人家花園洋房,真正驕得起來!我有她地址,在外麵看了一下······眼界太低,會看中阿鄉!土得像外地人,站她旁邊像跟班、殺坯保鏢!人是賤啊,沒有男人過不了日腳!”
天熊驚訝了:“今天你怎麽——”
不好意思道:“剛才皮蛋來倉庫,尋老汪講話。之後坐下來和我聊天,我順便聽聽大學的事,說得正高興,阿鄉尋來了,麵孔拉得老長,皮蛋二話不說,起身撥轉頭跟他走了。我這個氣啊!我要開口說真話,他阿鄉也沒麵子!”
“為啥?”
激動道:“我隻跟你說真話:她是泡過的茶葉了,阿鄉收的是舊貨。你怎麽看?我認為我作為男人,沒什麽吃虧的。就像現在社會上流傳的一句話麽。”
“什麽話?”
順風忸怩了,小聲道:“拔卵無情,也叫拔卵不認賬。”
天熊臉通紅,後悔一問。
順風下爐台,去尋歪歪、喜蛋、皮蛋,要他們敲單位圖章,到舊書店買舊教科書。都不敢答應,說要老黃同意,卞福才肯蓋印。
隻好去尋老黃。會議室、支書辦公室要是沒人,就是在裏麵的檔案庫了。“黃辦”是十平米出頭的小間,隻有一扇窗。光線是一束的,直照他寫字台對麵來客的椅子,主人可以黑暗裏從容觀察局促不安的對方。他頭後的牆上有領袖像,暗淡中模糊像是他自己的像。一副對聯兩邊掛:實行一元化黨領導,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牆角有個玻璃書櫥,馬恩列斯毛在這裏排隊,新得沒人翻過。老黃小時沒唸什麽書,至今難忘······對有錢唸書的人家心懷仇恨,有機會就要譏諷、壓製,天熊遇見這樣的領導,有什麽說的。人都是有烙印的,像領袖說的。領袖當年上不了大學,果然現在大學都關門了——喜歡譏諷教授最沒知識,因為到了農田裏五穀不分。
老黃這會正在辦公室,抽煙喝茶,心情輕鬆。玲玲陪他聊天。聽見外麵敲門,女子去張一下道:“是順風,見不見他?”
“讓他來吧。”
順風摸進來,站得筆直,恭敬道:“黃書記,有件事情,就是市裏出售一批教科書,在四馬路舊書店,要單位蓋印才能買。”
老黃早聽過匯報了,裝傻道:“買書要敲印啊?”
“書是文革前的。”
“那不行,是劉少奇搞的。”
“是公開賣的,別的廠都買的。”
“綠葉廠不行。”
順風強笑道:“就是有問題,我有批判能力的。”
老黃索性閉起眼,靠在太師椅上了。來人隻得道:“我走了。”老黃睜開眯縫眼:“慢走,正要找你呢。你在倉庫門口說,美國鋼產量超過中國?”
“是這樣的。”
“胡說,你這樣講什麽用意?”
順風氣得閉口。老黃追擊道:“你還說美國人可以隨便罷工?”
“我沒說。”
“為啥人家要造你的謠?”
“有也是報上登的。”
“我們是黨報,不會登的。”
“參考小報上有的。”廠支部是訂有一份的,掛在檔案庫,好像沒人看,因為看不懂。
“胡說,小報是有選擇的,不可能的。”
再辯下去是不智的,順風無話,怏怏地敗走。
玲玲才鎖上門,又有人敲。闖進個全身油黒衣服的銅匠間老鉗工,羅秉鐵羅鐵頭。他不是蘇北人,參加過科室為主的造反隊,人不精明,是老黃肆意嘲弄的對象。他粗喉嚨道:“老黃,公司經理羅玉明叫我到他那裏修沙發。叫我馬上就去,我對康老大講了,他同意的,叫我跟你說一下。”
老黃不相信道:“老羅什麽時間對你講的?”
“我記不清哪一天了,上禮拜?上個月?”
“哈哈,羅鐵頭啊,吃飽飯想鬼花樣了?你個老滑頭,在外麵修沙發,到我這裏領工錢,我養你?還羅玉明!哦,都姓羅,他是你爺叔?”
“這是真的。”
“真的你還認得王洪文呢!老牛皮。”
鐵頭沒法,流流賴賴道:“你不肯算了,老羅那邊你替我回頭。”老黃怒道:“媽的你當我是勤務兵?昏了頭了,來發酒瘋?滾回去幹活,不老實批鬥你!”
鐵頭被罵得幹瞪眼,氣呼呼出去。
又進來一個老阿姨,不穿工作服的,黃臉縮下巴,眼睛大而妖媚。一屁股坐寫字台角,嚷道:“口幹死了,茶筒裏水都沒有,你們這裏總有的。”
玲玲笑嘻嘻去衝茶。老黃笑道:“又有什麽事了?”孫方娘是包裝間副大組長,文革前就是老黃中意的人,她男人是外廠的黨員,所以很神氣。孫方娘道:“氣死人的事!阿坤昨天去行業裏開會,我們廠幾種產品當場封樣,拿回來當檢驗標準的。結果會一散就被搶走了,一隻不剩!影響工作了,老黃,這次你不能饒他!”
“他是爛好人麽。”老黃知道外號阿坤、大組長兼總檢驗員的盧一坤死板嚴格,方娘做工人時常被返工,所以兩人不和。老黃喜歡這種不和,才能放心。方娘晃頭撇嘴道:“爛好人,你蒙在鼓裏呢,前幾天夏宗慶和方九皋來尋他,在成品間講你壞話——起先是講生產——後來阿坤講:有老黃在,這爿廠弄不好。”
老黃惱火。知道方娘話常有水分,冷靜道:“其他兩人怎麽講的?沒聽見?他講這話,還有誰聽見?”
“我和蘇國容一起進去的,她應該也聽見。不過這小姑娘八麵玲瓏,不曉得肯作證嗎。玲玲你也聽著,這回我要加油添醬,我嘴上生瘡,不得好死。”
老黃目露凶光。玲玲察顏觀色道:“撤了他。”方娘冷笑道:“老黃不舍得的,老黃良心好。”黃慶五對阿坤並無好感,他也是運動初期造他反的,和羅鐵頭、老方、老夏、瞎子、蛤蟆一起的。因為他出名的頂真、迂腐、連逢迎話都不會講,才讓他保住文革前的老職位。老黃沉思道:“蘇國容工作怎麽樣?”
方娘道:“小姑娘心是細的,幹活賣力,靠得住的。就是驕氣,怎麽,讓她當大組長?不行,我不服氣的,她們學生是受我們再教育的。玲玲,不是講你。”玲玲看看老黃,笑道:“那孫師傅你看誰行?”方娘厚臉道:“排下來應該是我了,我可以的。”老黃歎道:“要有文化的,出去開會要發言、記筆記的。”
“我沒開過會?小看人!要記筆記,我帶國容去好了。”態度強橫起來,不肯讓步。玲玲不表態,卞福進來了,參加意見道:“老黃,我看方娘可以,從前當工宣隊時,當得不錯麽!”睜眼說瞎話,方娘就是因不識字、老說錯話才被工宣隊連部退回來的。
老黃獨立思考一番,才道:“去把阿坤叫來,方娘你先走開。”
玲玲去喚人,方娘去五台山玩。等老黃和卞福商議定,阿坤已被押來,他是五十歲的胸前吊老花眼鏡的老頭,補過的發白的藍布工作大衣,破皮鞋。他家景是不錯的,喜歡這樣。囁嚅道:“黃書記你叫我——”
“昨天會開過了?我要看看樣品。”
阿坤麵無人色,結結巴巴說被搶情形。
老黃冷笑道:“你是坍綠葉廠的台,吃我豆腐啊!”卞福破口大罵,玲玲幫腔。他垂頭認罪。卞福點他道:“你自己看,這位置還坐得下去嗎?”
臉上流汗道:“我補救,我馬上——”
卞福喝斷道:“廠革會、黨支部研究過了,大組長由孫方娘接,總檢驗由蘇國容接,你去辦移交吧,不要囉嗦了。”
老頭嚇得抬頭,見他們像廟裏的金剛,凶得要吃人。老黃縮在黑暗裏,看不見表情。歎口氣答應,退出屋。暗頭裏蝙蝠鬆口氣:“好了,這家夥早該罷掉了。”老黃不安道:“暫時先這麽著。方娘沒文化,工作不頂真。你們和國容談一談,叫她和方娘搞好關係。”兩人答應。
才要關門,阿鳳哭喪臉、挺著大肚子、邁鴨子步進來,懷孕後瘟頭瘟腦的。她是除華僑外女學徒中結婚算早的,年齡本比玲玲她們大一歲。央告道:“黃書記,我因為胎氣,心髒不好,血壓高得嚇人。這是區中心醫院夜門診的病曆卡。”恭敬地遞上。
老黃道:“這是幹什麽?”
“廠醫務室的亞娣、曉芬都不開我病假,也不給轉地段醫院。”
“不會的,她們實事求是的。”
“她們的意思是領導關照過,她們有難處。”
老黃道:“是誰說的?” 阿鳳沒法:“是亞娣話裏意思。”老黃道:“你把她叫來,當麵對清楚。”
阿鳳失敗了,誰肯這裏來為她作證?自認黴氣,光火道:“算我瞎講,開不到假就做!做得倒下來算數!”
卞福嚷道:“你這什麽意思?威脅領導?”玲玲也道:“阿鳳你好聲好氣些。”老黃道:“尤鳳珍啊尤鳳珍,你嘴巴不好吃多少虧,還不想改。今天我要追究起來,就是挑撥群眾和領導關係,你信不信?還待這兒幹什麽?走吧。”
阿鳳病曆卡不要了,虎著臉離去。卞福道:“不能這樣放過她,叫她班組批判一下。”老黃道:“不必了,你們誰去尋國容時,順帶去醫務室彎一彎,把這卡帶去,說如果她血壓真的高,可以開幾個半天假,還是在爐台上。”卞福道:“我去。”拿了卡消失。
玲玲感覺門外有人張望,偷偷摸摸的,出去觀察。不久放進個人來,農民打扮的矮小個子,戴個阿Q的破氈帽,紮腳勒手的,提著一個舊布包。他是燒退火窯的雷興旺,老黃見是他,眼一亮,高興道:“老雷來了,坐下說。”
玲玲識相,鎖了外麵門,自己退進檔案庫。老雷進廠遲,工資小,對老黃特別巴結,點頭哈腰一派奴性,其實沒問題,不是壞分子。這次是鄉下探親蓋房子歸來。他介開布袋口,露出大草蒲包道;“我該死,黃書記你家的地址尋不見了,我看門口沒人才進來。”
“是什麽東西?”
“你托我尋的對蝦沒有了,幹貨不好,我沒敢要。這是活的大螃蟹一串十個,大青魚兩條,野雞一隻,野兔子一隻。”
老黃笑得眼睛消失:“好極,不貴吧?”
“不是買的,我去弄的。這次因為磚瓦難買,鄉下多耽擱了十幾天,超假超長了。”
“沒關係,王小古問起來就說我批準的,我會對他講的。”
老雷一團高興,馬上離開了。老黃和玲玲一齊用力,才拎起布包,藏進檔案深處。這間平房特大,四十平米不止,沒有窗的。沿壁有許多小燈,開一個隻亮一小塊地。玲玲開蒲包口驚呼道:“蟹真大,隻隻有半斤,黃書記你一個月的下酒菜有了!”
老黃道:“蟹要吃活的,你也來同吃。你幫我拎回去。我後腳也到了。要不要通知你家裏?”
“不用,我姆媽習慣了。我路上買些蔥薑,我來燒。”
日班的下班電鈴響了。玲玲運用權力,叫了黃魚車,載了蟹和她,由廠裏人踏去。老黃悠然地隨後步行出廠,沿路接受廠裏人對他的致敬。還沒出弄堂,背後有人急叫他。卞福慌慌張張,跑得人要癱倒,他是心髒不好的。“快,公司羅經理電話,說要緊事,要你去聽,他等著。”
老黃也急了,一翹一翹加速步子。對上級的通道他本來也不許人插手,他一人掌握。頂頭上司是黨委書記和經理兩條線,他頭上的兩把劍。跑回辦公室,拿起電話:“是羅經理嗎?”
那邊道:“是老黃啊,這樣的,公司裏有的家具壞了,我不想動用資金買新的。修一修算了,你覺得呢?有什麽問題嗎?”
“問題?應該的,應該的。”
“羅秉鐵講你不同意?說叫他承認是我爺叔?”
“不,不,你是他爺叔,啊不,搞亂了······這個人吾裏媽裏沒講清楚,康老大呢,你認得康老大的,就是康冬狗,說他在欺騙,我也就相信了。是我不好,我現在就叫他來!”
“現在下班了,來幹什麽?明天吧。”冷冷的,電話掛了。
老黃跌坐在太師椅,腳都軟了。羅鐵頭肯定說了他不少壞話!這個人手藝不錯,亂結交人,修沙發是有名氣的。他被悲觀的情緒籠罩了······
蝙蝠也到了,說孫鬆華來尋過他,出差的陳世襄回來了。老黃道:“唔。”
天色黑下來,他隻得再出廠門,回家了。才踏進門,聽見喜蛋、皮蛋和玲玲嘰嘰呱呱的笑聲,屋中央飯桌和地上堆滿豬腿、羊腿、風雞和雞蛋。阿鄉坐著傻笑。煤餅爐上發出蒸熟的蟹香。
大家歡呼“黃書記”,老黃的憂鬱頓時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