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能向洋人闡明自己高見,受到重視,順風之得意,不下於麻叔!此後一個月,他兩隻招風耳朵,一直豎起!唯不能跟人明說也·····不禮貌的人,像叫哥哥、銅湯,叫他獵狗,叫他包打聽,他也欣然接受。。他是狂妄之人,目空一切。他欣賞曆史上那些“身無分文,心憂天下”的人物,久而久之,他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了。董門板佩服的角色,不過是市裏幾個學生領袖和“運氣好的徐老三”。而他欣賞的人,至少是王關戚,連姚文元也看不上,“呆頭呆腦的樣子”!他的閱讀,也比門板寬廣。紅旗飄飄的回憶叢書,他看過就記得,什麽紅一方麵軍、紅二方麵軍······七大、八大的中央委員名單,他能順序背出大半,在聊天中能靈活應用。
他見什麽人說什麽話,聽他私下談抱負是嚇人的,廠裏沒有他看得起的人:門板是愚蠢小市民、蛤蟆是近視小人、老黃隻會土頭土腦用權勢、梁天熊是時代落伍者——實質是革命對象······他對要好的汪廠長和麻叔,也像糊弄小孩(對天熊說一個是草包、一個是白癡),當他們衝頭。
他平時生活,馬虎到極點,別人看他是邋塌,他不在乎。經常懶在床上,少吃一頓飯。下班後常穿工作服,像老陳那樣。有時不穿襪子,赤腳著皮鞋。同室酷愛整潔的麻叔,看不入眼,勸他被子要疊一疊,他奇怪道:“夜裏不是還要睡麽?”
三家村夜裏關燈後的“黑談”,是他們最有興趣的精神享受。事先說好:談過算數,不得追問和告訴別人。女人是主要話題,各人像寫小說一樣回憶自己的豔遇,種種色情細節。
老汪是有生活問題的人,他到哪兒,哪兒就生事。他從小在英商的印染廠,女工多。至今看不起如意這樣的小廠。他自述性欲旺,而老婆相反——來過廠,麻叔看到,確實胸口平平。他說他玩過的女人,怎樣的機緣怎樣的不同風味······使聽者流口水。他總是說女人主動,硬要和他如何,令人生疑。尊容雖然還可以,但身材粗蠢,主要是沒錢,弄不出什麽風流韻事。拾拾便宜貨。
麻叔至今是不是童男子,在廠裏是個問號。對外人他常要辟謠和擺標勁,說某女工讓他看不該看的東西是沒有的事,說另一女工即使脫光了鑽他被子裏,他也不要。人家憑他臉色猜到真相:一個騙他錢、一個嘲笑過他。本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他說話膽子大,對女人到最後關頭卻不敢真下手。(因為臉麻而有自卑感,而且出了
事是生活問題,借此可以嚴厲處理他的)他一般不欺負女人,不說下流話。
順風比麻叔厲害多了,他和皮蛋熱戀時是真下手的,畢竟是勞動人民,沒那麽多顧忌,跟感覺走的!但他是真戀愛,不是玩女人,所以不肯說出。終身難忘的破題兒色情回憶,已帶上憂傷——皮蛋不肯和他繼續了。原來他是有現實的考慮的:皮蛋家房子雖然好,皮蛋是沒份的;自己家房子雖差,可是能勻出一小間給他,兩人可以成婚的。皮蛋沒挑剔,可是她爺不肯,老黃不肯!
黑夜裏說話沒顧忌,兩個老的帶頭評定女工中誰好看誰性感,誰弄起來準有勁道······在幻想中,過過嘴癮。
那天西洋記者說的怪事,激起順風的好奇心。盤算怎樣利用一下。他是長日班,這天落班前去“碉堡”———在黃包車地塊靠路口的水泥怪房子,窗眼很小——可是其他幾塊地皮的出口都在視線內。
屋內有個兩人高的衝壓機,“雙料特務”陳銘三在這兒做長中班。他去露天堆煤處和發生爐,掃集粉煤灰,運回拌濕,“空東空東”壓成有孔的煤餅,再用塌車運去五台山烘幹,之後送給廚房用。這種工作在北京叫團煤球,是牛鬼蛇神幹的。綠葉廠也是這樣。煤餅成為暗娼的代名詞,是後來的事。
順風走進去,見豐肥高大像狗熊的陳銘三沒在幹活,在彎腰舞手練他的北方拳術:筋、骨、皮。陳見是順風說一聲你好,照舊打拳。他是滑頭,對廠裏吃不開的人物,並不懼怕。
順風明白,真不真假不假的冷笑道:“雙料的人物聽好了:你綠葉廠的日腳到頭了!聽說提籃橋裏犯人體質不好,尋一批會打拳的做教練,歪歪向公安局推薦了你。”
“這什麽話!”狗熊生氣了。他在解放初關押過,很忌諱這事。
“什麽話你不曉得?我是透一點消息,關我什麽事!”
“為什麽呢?”
“很會裝胡樣!最近犯過新罪嗎?”
“我哪敢!”
“上級發來重要外賓,老黃嚇得當爺一樣,而有人不嚇,罵人家奶奶的、八國聯軍、死洋鬼子,這人厲害吧?”
狗熊發抖了,說不出話。順風早坐定他的椅子,翹二郎腿在衝壓機上,笑道:“洋人寫進洋文章了,事情鬧大了。上級命令調查、抓人。可惜老黃也不知道是誰,而我知道。我拿咖啡壺去食堂加水,走在洋人後頭,都看見、聽見了。”
“那你,你,準備怎樣?”
“我也有壓力!那天我和老汪他們是奉命看守你們的。老黃找我談話。我有責任。你也不必太怕,判不重的,大概十年吧。”
胖子臉色慘白,周圍一看,去鎖上門,朝順風跪下了。沉重道:“小鮑,你幫幫我。”
“為啥要幫你呢?”
“我有個老娘,八十多了。下麵還有二、三歲的孫子——”
“我不是李逵,別來水滸裏一套!你老娘有人養的,你又不是獨子。孫子自有他爺娘——”
“我有暗病,進去就出不來了,要死在裏邊了。這是大恩,大恩要報,我一條命!我小兒子在第九百貨店,緊俏東西,隻要你提出——”
“住口!你想收買我?”
“不敢。看在一個廠份上······”
“一個廠要分階級的,我跟你穿一條褲子,我也做特務?站起來講!”
狗熊爬起來,兩手貼腿,站得筆直,比從前當警察時見到長官還直。
順風笑罵道:“賊相,叛徒的樣範”,大人物般咳嗽幾下道:“我鮑智方人窮誌不窮,便宜東西是不要的。當年紅衛兵,我也是頭,抄家時多少好東西,我不眼紅的!要我幫你?我得考慮考慮,你能辦什麽事?”
“隻消吩咐,我都能辦。”
“好吧”,順風起身要走,“我考慮考慮。”
“都聽你的。我還有什麽地方要注意,要配合的——”
英勇道:“一切我來檔住!閉住你的狗嘴好了。”
順風得意非凡,回到宿舍。幸虧二人不在,他要忍不住說出來,就不是他一個人的秘密武器了。
一天上午,他和麻叔把包裝間的紙箱卸下車。空車開走,麻叔去包裝間和女工說笑,順風信步去五台山的山門口歇涼。開模的華僑唐一萍也在,朝他盯著看。順風詫異,摸摸自己的臉。兩人爐台上開開玩笑的。一萍笑道:“臉上沒什麽!心裏頭呢?”
“心裏也沒什麽!吃得下,睡得著。”
“沒受刺激?”
“沒有呀,你聽說什麽了?”他知道華僑不亂說話,人也有見識,心裏嘀咕了。
“不可能呀,你不是大奸臣,就是大傻瓜。”
“我是傻瓜。你看,落到這個地步了!”
“我可不敢得罪人啦。”
“有這麽嚴重?”
“各人看法不同。我幫了人,也許沒有好報。”
“你看我鮑智方,腦子正常的吧?”
一萍猶豫著,人來喚上爐台了,她道:“這樣吧,你下班前,站在宿舍門口。”
順風到時候去自己寢室。門口沒人,裏麵有說笑聲。推開虛掩的門,一萍早來了,還有阿鳳、叫哥哥和銅湯,在和麻叔說話。一萍已是早班下工,浴後換好下班衣服,看來是特意來的。美國人來後,社會上穿衣服的禁令鬆了一些,她又是華僑,花花綠綠些,沒人說了。她遭受的人生最低潮是全國性的一打三反運動,市僑辦轉來整造反派材料,老黃布置批鬥會,她做檢查交代,可是聽批判時挖腳趾,表示不服。老黃又讓在地下室開她學習班,追究她其他問題。這之後滬姐兒離開了她。對她的打擊都由皮蛋出麵主持,皮蛋報一箭之仇······而國家的政策是很奇怪的,最近也是市僑辦,要分配房子給華僑了,還是洋房,幾處房子由她挑!她又神氣起來,老黃也不大壓製她了。叫哥哥和銅湯就是陪她去挑房子的。她坐英國首相椅,對麻叔道:“舊洋房有什麽了不起!我是住不長的,看這形勢,要做點開放的樣子了。隻要好走,我馬上走!先去香港。這房子還給國家,我不要了。”麻叔大為感歎:“這麽高級的房子你還不要!你福氣太好了,我是做夢都做不到這種好運氣!當然,能走是最好了,這種土地方、土人······”
順風進屋,和大家點頭。叫哥哥指著他床鋪,馬上嘲笑了:“你是愈來愈像告化子了。”順風難得的有點羞愧,嘿嘿一笑。
銅湯道:“你至少要弄弄幹淨啊。”
阿鳳道:“你看看人家叔同!”順風扯淡道:“我就是窮麽,十七元八角,還要交爺娘。叔同是高薪階層······”
“我們誰不是十七元八角,啥人像你?”
“男人麽也要打扮打扮,一副邋塌相!”
一萍道:“順風他是存心的,越革命越要像叫化子。”
“對,我窮了才革命麽!”
兩個癡婆子說話沒輕重:“這床上我看看惡心!皮蛋怎麽看得下去?”
“你看看你自己,頭麽去剃剃!襪子穿一雙!這副賣相,女朋友曉得要的!人要有自知之明——”
順風惱火了,拉下臉道:“你呢?還銅湯,痰盂!”
“總比你好看!”
順風駭笑:“你有我好看?”
華僑連忙拉架:“說著玩的,別認真!小孩子一樣。你們都是好看的!塌鼻子最有福氣,我們那兒老板娘很多這種鼻子!我是個男人,就要娶銅湯。順風那耳朵呢,是招財的,將來肯定有錢,我是個女人,我就嫁順風。”
兩邊消了氣,一萍站起道:“我們還要去看房子,得走了。順風,我說的事,也是聽來的,你們自己去說。”做兩個手勢,阿鳳和順風走到屋角窗口,背對人竊竊私語。
順風臉色難看了,強笑著送走客人。
麻叔和他說話,他聽而不聞。這次刺激受得深!他半信半疑,心情痛苦,想了一夜,有主意了:正好使用新收買的人。
新雇的老特務果然中用,三天後的晚上趕到宿舍,如臨大事般匯報。順風推出破自行車,衝出弄堂去追。運氣好,夜色裏在汽車站頭看到,連忙隱蔽。公交車開出,他又拚命追,兩次差一點撞翻人。人下車也被他看到了,繼續跟蹤。
跟進棚戶區了,順風吃驚,罵罵咧咧:操那起來,比我還差,還想進洋房呢!停了車子摸進去。
前麵的皮蛋停步了,不敲門,昏暗路燈下走進一間矮房子。順風也停下,蹲矮窗下竊聽,一個年輕男人刮辣刮辣說蘇北上海話。有人走過,他就裝作係鞋帶。對麵人家疑心了,問他找誰,他支支吾吾。嚇他道:“跟我上居委會。”順風拔腳就跑。那人覺得立功了,大叫大嚷,一麵追趕。棚戶區習慣,每家一半人在戶外的,吃飯洗衣聊天。順風被四麵楚歌的揪住。圍上來的人群裏有人驚呼:“鮑智方!”原來是喜蛋!她跟一個男子嘰咕後,男子叫來了皮蛋。順風方想到:這是喜蛋男友的家。四目相對,皮蛋光火道:“我不認得這人。”
順風大怒道:“不認得送派出所麽!你是誰的人?是我的人!”那男人把大家勸散,說是誤會。皮蛋臉鐵青,咬牙切齒,卻不走開。喜蛋會意,拉自家男人走了。
皮蛋走近供倒馬桶的撒尿坑邊空地,路燈的黑影裏,順風跟上去。女人刺耳冷笑道:“釘我的梢!有啥收
獲啊?”男人激動的啞聲道:“我,我是憑自家良心!”
仇恨道:“良心!這叫良心?”又和緩道:“算你有吧,那信先還我。”
陡然變色:“我沒這麽笨。”
凡是夭折的戀愛,少不了這樣的情人翻臉場麵。不過他們的爭執,不是金錢之類,是一種把柄、證據。
順風順出釘梢的原因道:“我不能讓人當笑柄:一個土裏土氣鄉下人,管幾支破槍的——”
女人飛快道:“不可能的,啥人造謠。”
男人見她這樣堅決,似乎不會,沒法判斷了。兩人智力是相當的,心一起時,是透明的。一旦設防,就看不透了。悻悻然道:“那不談了。這種阿鄉,坍我的台,也坍你的台”——看不出反應——“我不恨你,我恨黃慶五!想到從前我們的要好,我一夜一夜的睡不著!我,我不會放棄的,我就······”
皮蛋冷靜道:“你忘記方耀了?”
“他做法海啊?我不怕。我們遠走高飛,調廠。比方我拐了彎的舅舅,我堂叔的廠,你表叔的廠也行。”
冷笑道:“要老黃肯放的。”
“他也不是真對你好,為啥批玲玲入黨不批你啊?我替你不平。”
其實皮蛋的入黨就要完成,她已經什麽都不跟順風說了,隻是道:“批不了就是因為你,你不曉得啊?到處東講西講,瞎管閑事,還弄個三家村!你們真跟外國人什麽都沒說?我不相信。梁天熊百事不管,老黃倒對他印象好點了,可能要——”突然住口,吞下後半句。
“要什麽?”
“沒什麽,你管好你自己。”轉身走開。順風追上道:“我肯定改,那你——”皮蛋不再開口,進了那屋,順風隻好廢然離開。她的語氣,似乎絕情,也似乎還有希望。想起那信,回家再看一看。那是熱戀出軌後,她有點反應,討論對策的情書,上下款是:親愛的方,你的華。是夠份量的證據。
順風騎破車回到家。他家在荒蕪的偏遠地段,是上世紀本地人的矮平房住宅,南方四合院式的。當初也是富裕戶才造得起,現在已是好多人家,像大雜院了——比棚戶區還是好,是兩個檔次。當年順風爺爺開出小店,有點錢,買下兩間,可惜是廂房,不朝南。順風爺娘沒本事,都是小工資,單位不行,成分是好的。鮑家男人不壽,一到五十就命懸一線。因為上山下鄉一片紅,弄得孩子們隻有順風一人在家。他和奶奶住一間。
奶奶已睡熟,順風不開燈,站條凳上摸木房梁上的舊包裹,驚醒隔一層板壁的他娘,大聲問是誰。順風沒好氣道:“是我!有賊來倒好了。”兩間房都是朝天井有門,門是沒鎖的,裏麵有木插銷。終年日夜不插門的,除非皮蛋來了,要幹點什麽事。窗是一塊手帕大的方洞,沒有玻璃的,裏麵遮塊駝補釘的破布——哪裏找不到一塊布!孩子們有同學來,爺娘連招呼一下都不會,笑一笑都不懂!隻有他奶奶是健談的,懂待客禮數,劉老老那樣的作派,做過小老板娘的。
拿下包裹後尋不見那沒信封的小紙片,順風氣急敗壞道:“誰動過我的包袱?我的紙頭呢?”
娘承認道:“我尋舊布做鞋底,看到幾張舊報紙、小紙頭,糊了鞋底了。”
“啥辰光的事?”
“好兩個月了。有用的?”
順風跌腳道:“你昏了頭了,我半張紙頭、一行字,都是有道理的。壞了我大事了!”
“那怎麽辦?”
“好辦!我打一世光棍。完了!”
奶奶醒了,指責孫子不對:“你把東西吊房梁上做啥?”
“就是怕人動啊!”
“要緊東西你交給我,放我鏡盒裏。你娘不識字的,你怪她有啥用?”
順風閉口了,他是服貼奶奶的。他灰溜溜的,離開家,騎上破車回綠葉廠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