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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三九 求救

(2014-04-27 07:23:31) 下一個
就在政策開始鬆動,老幹部老技術人員的日子漸漸好過的時候,天熊父親卻遭遇不測,誰也沒有想到的。
梁廷上班後坐回自己辦公室,比較清閑,一般事情由技術科老馮他們處理了,他好像是顧問了。現在生產縮小,產品單一,也沒什麽大事需要他拍板。可以過河拆橋了!
於是廠革會找他談了,要他去內地的分廠掛帥,說是北京的部長講的,“老梁去那邊,我就放心了。”梁廷大怒,一口回絕。說腰不好,正在定期治療。對方和氣,但也堅決,說是本廠黨委的集體決定,已上報市裏和部裏獲批,不能更改了。許多大道理,三線如何重要,那廠又是他一手籌建的,現在群龍無首,隻有他有威信啊······被胡財講中了,在那兒等他!
其實是內地苦,別人都不肯去!他看不慣現狀,有時講怪話,戳痛了一些人!和很多別的廠不一樣——包括天熊的弄堂小廠——胡漢三是回原位的。715廠是真正造反派掌權,派來的一把手是局裏的造反派,通天的······這是蓄謀已久的襲擊。聯想到隔離關押的怨恨,他不肯退步。
糾纏兩個月,梁廷不屈服。廠方說再過一個月,工資由內地發,人不走,就沒有了,今後決不補發。說你有什麽顧慮、想法可以談談麽。於是梁廷說隔離要有使他信服的結論。不久回複他,這個不行!但是他在外地的子女,可以調去照顧他生活,工作隨意挑。
梁廷告之邊疆的女兒,天晶不熱心,她那裏大概日子不錯,鼓勵父親頑抗。梁芝願意跟去照顧,但不合適。天熊有點動心,說是否由他去。梁廷很矛盾,兒子丟棄上海戶口,好像不合算,誰知道將來政策(他自己是退休能會上海的)!好處是可以培養他做技術主管,但丟姆媽一人在家也不好······姆媽也不同意。

時間好快,梁廷已不上班,過沒有工資的日子了······親友同事,漸漸得知。棟叔當麵安慰,背後不讚成:“廷哥膽子太大,你搞得過政府?”他的老同學們,好像也是這傾向,盡管氣憤,沒人鼓舞他鬥誌的。
從此天熊權衡利弊,心事重重。國容覺察,有次團青學習,同坐角落,問他碰到什麽大事了。天熊道:“我臉上看得出嗎?”

“太明顯了。

“我修煉不夠,沒用場人!”於是說出來,女子愕然,臉色大變:決想不到他爺是總工程師!他本人準備一起去外地,告別綠葉廠······發呆好久。會散了,兩人留下來談······因為是會議室,頭頭們經過,看見無不詫異:兩人表情嚴肅,如臨大事,旁若無人。

國容說他爺有老同學在市裏工業局的,才複職,最近見過,不知能否幫到忙。天熊說因為有半軍工產品和民用產品,是部屬廠,市裏也管得著。按她要求掏筆寫下爺的名、廠名、上級局名。
從此兩人關係深一層,每天交接班要說上幾句。女子想安慰他,但沒說有進展。天熊想這是正常的,哪有這樣容易!應該是沒指望的。說到關係,梁廷自己在上麵也有關係,哪一個幫得了他!

一天國容提早換好工作衣來爐台找他,笑吟吟道:“你覺得我以前有沒有吹過牛?講話過頭?”

天熊認真道:“沒這個事。”

“好,事情早已發動,有希望了。但是要本人寫一個事情經過。”

“這沒問題。”

“我帶你上吳伯伯家送這材料,你有空伐?”

“那太好了,我跟你去。”

為難道:“我爸是老古板,是他的關係。他說他要先看一下,才允許——,我曉得你不肯上人家門的。”

“我肯的。”

國容大喜:“我有感覺,這事成得了。你抓緊吧······他急不急?”

“講真話?他不急了,已經快半年沒工資了,還急什麽!他相信時間會起作用,相信等待,找人沒用。”

“他說吳伯伯沒用?”

“嗷,我沒跟他說。”

國容大怒道:“你太不像話了,我,我——”

天熊連忙道歉,恨自己笨,打躬作揖。莊文看了奇怪,背人問他出了什麽事。天熊道:“是要緊事,如解決不了,我也見不到你了。”

驚訝道:“不會吧,不像,公安局在注意你?”

發癡般笑,又歎道:“比這還嚴重。”不肯透風了。國容同樣嘴緊。菩薩和大貓互相尊重,打招呼的,都是好學校出來,英雄尊英雄。菩薩自知各方麵不及她,不敢嘲笑的。
天熊回家一說,梁廷很高興,說不妨一試,反正山窮水盡了,事情有時出乎意料的。要他親筆寫材料,卻有顧慮。於是天熊代筆,寫經過,及如何看病,什麽醫院。並說明願意每年去分廠出差,就地辦公,處理問題。

次日交給國容,國容不收,要他明晚上家來麵交她爺。天熊道:“好啊,你給出出主意,我不能空手見老伯。”

“他這人古板,不送最好。”

“總不大像樣,你為我著想。”

為難道:“從前他是香煙、咖啡有癮的,現在戒了。茶也吃得少。”

天熊點頭。次日晚,他帶兩聽最好茶葉,乘車前去。國容已在弄堂裏家門口等。是假三層的聯體別墅,大宅子有高聳的壁爐煙囪,花園大。淡黃的外牆陳舊剝落,有常春籘爬著,陰涼養眼。國容帶他上二樓進大房,沒人,他在沙發坐下。隻覺房裏空蕩蕩的,沒有鋼琴、書櫥。不全的幾件紅木家具,有梳妝台。大書桌前有紅木轉椅,桌上有領袖瓷像和一個老式唱機,一些京戲、評彈唱片,天熊想:她從前沒瞎說。五鬥櫥上是先人照相和觀音玉坐像,有個銅香爐。單人沙發是老朽不堪,彈簧被他壓到底!旁邊的地板上有他小時家裏見過的舊餅幹聽、錫茶葉罐、美國無線電。朝南大窗台上排滿盆花,吊一個有芙蓉鳥的竹籠,便宜的花布窗簾其薄如紙。非常幹淨,氣氛古舊、寧靜。

國容送茶進來,笑道:“你張什麽?講撥你聽:舊的都是解放前的,新的都是我買的處理品。”

客人笑道:“誰家不是如此?阿拉老百姓買物事,有個規律:比較來比較去,最後是不買、或買處理品。”

國容爺娘原在小房間洗夜飯碗,進來招呼客人。天熊起身叫伯伯、伯母。國容娘一眼就有好感,“你坐呀,容容這小囡天天回來講這事!”她爺在另一個單人沙發坐下,當中茶幾上是熱茶。爺道:“我們這裏偏僻,不好找。”

天熊拿出禮物,她爺皺起眉頭。呈上材料,他尋出老花眼鏡看起來。

客人看出母女倆臉不像,娘深目高鼻,膚色很白,西洋人的風格。穿著講究,眼神厲害,差一點的毛腳,要被她看得發毛的。天熊沒存這心,十分自然。國容像爺多些,爺蒼老、嚴肅,笑起來是親切的,同樣有點貓的表情。穿得簡單馬虎,就是個小百姓。如果著首長服裝,燈光一打,也很有風度的。天熊已知她家裏是女權社會,從財政到瑣事,她娘講了算。她講究老規矩、老排場,那是天經地義的。他爺退休後,從單位幹部降為家庭廚房下手,洗青菜、刨土豆,不像從前那樣的廚房再忙也不管,在房間裏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

二老因為大女兒分配在外地已成家,膝下一個不肯放手了。據說容容那個年齡的尋對象很難,大學生幾乎都發配外地,男高中生很少,隻有廠裏小青工和複員軍人了(男高中生相對容易,女初中生是大量的)。容容天天說那個小梁如何,老的起了疑心,商議要相一相。看來女兒眼力不錯,來人相貌好,靈活而不油,安詳沉靜。他爺是最討厭走後門的,潑冷水道:“上麵叫到外地去,就應該去麽,都不去誰去?”女兒光火,在家裏鬧,鬧到爺不至於阻攔,就自己去尋吳伯伯。蘇衡心軟了,又有他娘啟發,才答應幫忙。他看完材料,問隔離審查的事,同情道:“現在老知識分子是吃虧,我幾個老同學也栽得厲害。”

國容道:“他爸從前還是副廠長呢。”

客人道:“那不算,是四清前,劉少奇時期的。”

蘇衡道:“這話不對,不能這麽講。”

她娘道:“都隔離了,那抄家沒有?”

國容道:“抄了兩次。”

“沒有掃地出門嗎?吳存顯就是掃出去的。沒有?那好,麵積縮小了嗎?”

女兒看著客人,她也不知道。天熊支支吾吾,主人就不問了,現在房子都緊張。

蘇衡道:“你們今天就去?早點去了也好。”於是國容帶客人要走。她娘把兩聽茶葉交女兒拿去。蘇衡道:“不要送,反而不好。以後再講。”

兩人乘車,去有名的上方花園,市裏最好的房子。吳家新搬來的,原來的房子回不去了。天熊不知道吳伯伯名字怎麽寫,聽成是吳神仙。房門外走道是幾家人的煤氣灶和堆的雜物,像大雜院。主人滿頭銀發,話很少,眼睛活絡,笑嘻嘻的,像道士一流高人。好像隻有一個大房間,簡陋的竹書架上幾本毛選,有一個床竟是鋪板的,用條凳和磚塊墊起,簡直像是有意的······國容和吳伯母在另一角拉家常,很熱絡,話沒停過。吳神仙看材料,先後隻說了三句話:“有這個就好了。”“他們是打官腔。”“照理是不對的。”

國容見這邊沒話了,知道已結束,起身告辭,領天熊走了。走下寬闊的扶梯,暗洞洞裏指著一個房門道:“是一個副市長。”

天熊回家報告,梁廷注意一些細節,說“有戲。”

幾天後廠裏搞到一批西瓜。這年南方遭災,上海市麵上見不到瓜。北方西瓜皮厚味淡,隻是聊勝於無。所以隨便買。有的人不要。買瓜時國容碰見天熊,說她家裏是拿西瓜當命的,隻是沒法運。天熊說他有辦法,叫她盡管買。去借了黃魚車,滿載著踏去她家。上樓去喊人,隻聽見敞開的房門裏三個人在怒吼,大吵大鬧。原來國容娘叫蘇衡端雞湯進大房,見飯桌玻璃上沒有草墊,先擱書桌角上,再尋墊圈。不料帶翻砂鍋,全部傾地上。蘇衡痛惜善本書和在看的手稿,連忙收拾。她娘可憐雞湯,頓足痛罵。女兒趕來也指責爺:“你太不像話了,做得成什麽事!”蘇衡發作道:“你們這麽凶,真受不了,我又不是存心的!”兩人住口,才見天熊探頭探腦。

天熊幫助把湯汁淋漓的稿本分開,貼窗玻璃上。有的是毛筆和鋼筆的蠅頭小字,有的是毛邊紙豎行寫的鉛筆大字,講義、回憶錄之類。蘇衡對他感想更好。國容早下去守瓜,於是全家去搬。國容不讓爺娘搬,累得滿臉是汗。蘇衡直率道:“本想留你吃飯的,這下不成了。”國容笑道:“算了吧,老爸你隻會燉雞蛋,還好意思請客!”爺道:“你去添幾個菜麽。”女兒道:“對不起,我不會燒,我也不學——學會了沒辰光吃了!”

天熊踏車子走了,國容送到弄堂口。
兩天後,國容對他說,她爺去看過吳伯伯了,據說可能解決了,最後要看715廠的反應。天熊大喜過望。

十天後,廠方上門拜訪梁廷,送來當月工資,說調內地事兩年後再說。讓他安心看病,遲一個月上班,停發的錢會補發他,但請保密——因為內調是一批人,技術科主任老馮也在內,受梁廷影響,也屏在家裏,現在已扛不住,下周動身去內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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