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 三五 打 狗
(2014-03-28 21:11:37)
下一個
全廠結束拉練後,沒有多少時候,全國地震:林副主席燒焦了。差不多是和基辛格來訪同時傳達的。老黃關照批判時一律稱為林賊。天熊等年輕人大受刺激。梁廷也很激動,在單位學習不敢說什麽,第一天回家就道:“文革到此,已經結束。以後是文過飾非,拖拖時間了。”又開始沒完沒了的學習,天熊想不明白,已鐵定的接班人何以要犯上?材料閃閃爍爍,隱約有個固執、不甘被利用的身影···
作為新生事物,紅醫班在社會上的影響,迅速擴大,有名氣了。上級讓再送一個名額。玲玲想去了,老黃不準,挑選了包裝間四十歲的女工宋亞娣。傳說老陳曾經看中他。宋現在的丈夫是某小廠廠長,老黃見過的。亞娣為人特別好,不驕。她吃過醫生的虧,恨某種醫生:當年她頭痛不已,說服藥無效,醫生訓斥她,還反映到廠裏,說她混病假。結果是腦瘤,大醫院查出並手術的。現在她能當醫生,十分高興。可是她隻有掃盲程度,文化跟不上,別說小測驗,字都認不全,紅醫班堅決退回了她。老黃大怒,不再派人,還要抽回曉芬。而曉芬是成績數一數二的好學生,當然不肯放。市革會指示延長時間,正規化了。老黃隻好聲明:曉芬是一定要分配回廠的,他不做蝕本生意。
亞娣灰溜溜回廠,老黃在她男人那裏不好交代,仍封她為赤腳醫生。在廠裏清出一間房做醫務室。由亞娣去買藥、開藥、塗紅藥水、包紗布,處理小毛病,還開病假單。要去地段醫院,必須亞娣同意、蓋章才能轉。試行一月後,老黃很滿意,對全廠的控製更方便了。
好在亞娣人好,沒出什麽矛盾。
新生事物不隻紅醫班,廠裏的理論學習是拉練前就展開的:因為文革組長、“伯達同誌”、變成“騙子”,而“全民學理論”的。華僑們走空的女宿舍,作為專學理論的教室。缺少老師,董反修素有愛好馬列書的名聲,蛤蟆熱烈推薦,兩個蛋又沒興趣,教員就由他當了。半脫產,成半個幹部,他十分高興。從此大家叫他董老師。中專是不唸簡明哲學的,這東西又要有抽象思維,可是董門板很自信。上課唸一段正文,唸一段“一分為二100例”的小冊子。雖然牛頭不對馬嘴,已是對牛彈琴——可憐那些老工人,一半文盲,一半脫盲,每人捧著發下的翻譯厚書,一禮拜有兩天,落工後坐兩小時,支持費爾巴哈、聲討杜林。
老黃有時也來坐坐。坐後排靠門處,有時點頭同意,好像大有體會。誰不明白他是來押陣腳、不許人蹓走的?
發卷子考試,門板走開,讓大家抄選擇題的記號。最後個個好分數。
黃慶五辦成兩件新事,免不了在行業裏吹噓,結果上了報和刊,上級和兄弟廠來視察和取經了。綠葉廠名聲在外。這時有外國人來訪,好東西吃遍,新氣象看遍,上級安排參觀綠葉廠的節目,展示領導階級的麵貌。
自領袖款待美國人後,裏通外國不再是罪名,是人人要爭的殊榮了。老黃精神大振,一天發布十幾道命令:到那一天,廠裏廠外的保衛由十三太保負責;茶話招待是兩個蛋和玲玲;座談話由蛤蟆、董老師發言;五台山那天是艾小兔的班頭;黃包車和科室也指定了人。那天一部分人放假——幾個瘸腿和駝背的,一個斷手和一個獨眼的。四類分子倒不敢放,因為記得領袖有歡慶之日和難受之時的語錄,集中關進倉庫。又規定那天全廠的人,要丟掉艱苦樸素傳統,誰敢穿出補釘衣服,以後嚴辦。
然後全廠停工二天,徹底掃除和粉刷。建廠四十年,沒這樣衛生過,恨不能把黑煤塗成白色。這天是天熊早班,艾班長帶領用水龍頭衝洗圓爐,用揩布和拖把弄幹。休息時坐山門口涼快。車刻間的黨員大組長、十三太保裏掌舵的康冬狗康老大,也過來坐下說笑。此人比艾小兔小兩歲,大禿頭,大白臉,濃黑眉毛翹起,威武有儀表,廠裏都尊稱他康哥、冬哥。他戴老花眼鏡看報,樣子像教授。說笑活動時,又像演戲的。總之不像工人。平時嘻嘻哈哈說滑稽話,待一般人和氣,到關鍵時刻,比如什麽會上,事關幫會或自己利益,會狠天狠地的蠻橫吵鬧。人並不是很有智謀,腦子是有的。老黃用他,也防他一腳,不似對艾小兔那樣放心。他入黨十年了,不是在老黃手裏。康老大見蛤蟆忙忙碌碌經過,喝道:“管福林,過來!”
蛤蟆笑道:“嗬,康大哥,艾大哥,有什麽吩咐?”
康老大是啞殼子聲音,掏出煙丟過一支:“接好。”
蛤蟆節約,不吃香煙的,要丟回。 “我的香煙,你敢不吃?”
“啊不敢,遵命。”
“要來的洋人是什麽國家的?”
“老黃沒講,我不知道。”
“跟我打哈哈?”說話像台詞。
“隻曉得是白人,半友邦。”
艾小兔不懂道:“拌油甏?什麽意思?”
“就是一半友好、一半不友好的國家。”
鹹雞素來蔑視他,尖刻道:“是你編出來的吧?我第一次聽到。”
“我長幾個腦袋,編這個?美國人來的八字方針,就是不亢不卑、不冷不熱麽。”
這是傳達學習過的。 老陳忍不住道:“我就不懂這話。對客人麽,冷就冷,熱就熱,難道半冷半熱,溫吞水,半死人啊?”艾班長對天熊笑道:“小梁,你來講!看這麽多書,不抖出來晾晾,要爛在肚子裏的。”
蛤蟆朝不肯開口的天熊瞥一眼,輕笑道:“懂這個要點文化的。”
機敏的康老大,臉上掠過一絲不快,開口道:“洋人是傻的多。我阿姐住市中心,那裏從前一爿古董店又恢複了,弄些爛泥菩薩、石頭、盆盆碗碗,來騙外國人鈔票。他們就相信這些,要是我,再便宜也不要。”
鹹雞道:“你也買不起。他們呢,鈔票多得潽出來!”
艾班長道:“洋人到中國,樣樣是好的。尼克鬆來,不是臨走還偷把花生米,塞在褲袋裏?”
天熊不敢笑,蛤蟆笑出來。鹹雞認真道:“不是吧?好像是茶葉。我聽老婆說起過,她有個親戚在飯店裏做招待的。” 康老大正色道:“有這事。另外還有呢,人民大會堂,宴會吃到一半,上來一道柿子,基辛格用刀打開一看,嚇得麵孔發白,他人聰明,曉得吃下去就死”——頓一頓,眾人緊張問怎麽回事——“裏麵是螃蟹肉!後來把柿子端下去了,就是為嚇嚇他們。”
蛤蟆道:“蟹和柿子相克,我聽說過,可能的。偷花生米和茶葉,美國這麽大,他們沒有嗎?”
鹹雞道:“美國人吃咖啡,沒有茶葉的。”
艾小兔道:“美國有花生米,沒有中國的好啊!中國的長生果,每個省不一樣,招待尼克鬆吃的——對不起,你也沒見過!”
眾人說是,一起驚歎祖國物產的豐富和神秘,充滿自傲感。康老大道:“怎麽樣?還是我們艾大哥見識高,你服貼嗎?”
蛤蟆道:“服貼。”
康老大轉向天熊道:“你呢?”聽說他爺是右派,康有好奇心,背後說他像書公子。
笑道:“我一向服貼的。”
鹹雞道:“我想不明白,這次尼克鬆來投降,為啥放伊回去?關門打狗麽!”
蛤蟆不笑了,嚴肅道:“這話不對,不好瞎講。” 嘴硬道:“有啥不對?美國不是頭號敵人?他不來投降來做什麽?”
蛤蟆一時語塞,鹹雞更得意道:“依我想法,應該關起來做人質!打電報叫美國正式投降,拿全部原子彈來換人。”
康老大道:“這也是一種想法。”畢竟是老黨員,沒有隨便附和。蛤蟆覺察這是個把柄,不放過道:“你越說越不對了,現在學文件,就是要反對這種錯誤思想。”
兩個幫會大哥齊道:“這是幹什麽,不要扣帽子。”蛤蟆連黨都入不了,常委算什麽!"
鹹雞嘴巴一歪,流裏流氣道:“媽的別嚇人好吧,我有心髒病的。不是反字頭吧?我不是麻叔,講現在中國人巴結美國人。”
“這話比他還嚴重嗬,關門打狗!” 鹹雞覺出不妥,咕噥道:“嚴重!要槍斃嗎, 又不是甫誌高。”
這是指他當年看風向,出賣造反隊投靠老黃的事。蛤蟆最忌諱這個,怒道:“你啥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啥個貨色。” 康老大拉和道:“吵什麽吵!說說笑笑,本來蠻開心的”——蛤蟆氣壞道:“你啥貨色?”——拉下笑嘻嘻的臉,指責蛤蟆道:“你罵他啥貨色,這就不對了。”
蛤蟆辨白道:“大家都聽見,他先罵的!”
康老大道:“他是什麽?老百姓!你是什麽?常委!技術科頭頭,知識分子!對群眾應該什麽態度?我們黨教導我們······”東拉西扯,道理都是他的了。黃包車的幫派外圍小兄弟聞聲趕來,嚷成一片:“幹什麽?誰先動手了?吃吃群眾嗎?”捋袖子要打架。氣鼓鼓的蛤蟆癟了氣,不是他怕動手,沒法出手!看見門板過來,連忙大聲解釋。
門板看出形勢,勉強道:“關門這種話不妥當,指出一下也對的。”
康老大冷笑,和艾小兔一塊起身走開。小兄弟們最煩上課,討厭門板,怪話道:“老師你怎麽不一分為二,隻幫管福林?”
“哈哈,杜林來了,杜林!”
“幫你啊?田雞幫田雞,蛤蟆幫蛤蟆 。”
“媽的都是胡蘿卜,隻想往上鑽!”
鹹雞道:“跳啊,都跳出來表演!”
門板氣憤道:“啥叫跳出來!”上前半步,挺起薄胸膛。
“哦喲,嚇死人了,門板倒下來了!”
“快逃,當心軋碎門板。”
“軋壞了就費爾巴哈了!”
哲學老師怒道:“看不起我沒關係,看不起哲學不行!”
“阿拉看不起門板!” 蛤蟆拖出他,臉色慘白,去廠部告狀。老黃正忙碌,不耐煩道:“這種時候少惹麻煩好吧!”蛤蟆沒麵子了,難堪道:“這言論是嚴重的。”
“你看嚴重,向上級反映麽。”
常委不滿道:“他們這樣凶,我們沒法弄座談會了。”
老黃向外走,丟下話道:“那我另外派人。”出門險些撞上順風和麻叔——聽說吵架而趕來看的——老黃冷笑:“沒戲看嗬。”
二人碰一鼻子灰,隻好轉身,回倉庫去了。
食堂背後的倉庫很大,在全廠死角落。那裏有六個人工作,三個壞分子,三個好人。已解放而沒結合的汪廠長任組長,經過拉練的短暫使用,證明他不識抬舉,又打進冷宮。還有麻叔和順風。麻叔沒結婚,在廠外也沒房子,長住宿舍的。老汪和順風在那裏也置了床鋪,有時過夜。現在很要好,被叫成三家村。老黃看死他們幾個沒出息,毫不在乎。 麻叔自美國人來後,他的龍卷風罪也吹走了。自我估價急速膨脹,最近逢人說他比國家頭頭還英明,是天才。他識字不多,也訂一份“國外科技動態”,放在床頭,以示身價。這次有洋人來,自認由他發言最合適,不料還是踢在一邊,所以惱怒了。他身體健壯,從不穿工作服,喜歡短褲背心,露出一身白肌肉,大力士一般,幹活一陣風。上帝對他惡作劇,讓他生天花後留下一臉白麻子,又讓他姓馬。無論叫他小馬、老馬、馬同誌,都成諷刺。好朋友叫他叔同。叫他馬叔也接受——其實還是麻大叔。 他看不起廠裏人,
“都是土人”,廠裏人也看不起他。解放初,廠裏刁人引誘他賭博,很幼稚的騙術,騙他幾年,背一身債。政府捉去那人判刑,解救了他。廠裏性開放女人喜歡他,因為他肯花錢,人又白淨。他最看不起蘇北人,因為他不是。他是正宗上海人,祖上“疊拜拜伊拜拜”的,靠近杜家祠堂,以此自傲。他思想浪漫,喜幻想,愛和青年人一起,得意時自稱青年領袖。他不抽煙,吃得簡單,但毫無積蓄。
天熊從食堂飯後出來,倉庫幾個人迎上,問上午怎麽吵的。技術員老方也過來聽。汪廠長請他們倉庫裏去暢談。天熊述說一遍,順風幸災樂禍道:“門板威信掃地,還要對洋人介紹哲學,笑話!他連形式邏輯都不懂。要講哲學,綠葉廠隻有你一個人懂,隻有你配教!”
天熊做一個藍球場暫停手勢。
廠長道:“懂就懂麽,謙虛什麽,老黃不識貨,我要當了權——”經過拉練,他對天熊較熟悉了。
老方也道:“你來事的,你基礎好。”
天熊岔開道:“鹹雞也太過分。”
幾人齊道:他們是老樹根、是地痞,老黃也要讓三分的。
方九皋白臉尖下巴,相貌秀氣,衣著是全廠男人裏最講究,上下都是毛料,高級皮鞋。上爐台加一件藍布工作大衣。他對廠裏當官的全都不滿,喜歡背後發牢騷,一旦事發,麵無人色。天熊和他談得來,認為他最開通。他和蛤蟆都是技術員,沒有明確誰是科長。反正各管各的。現在互不攻擊。但運動初抄他家,蛤蟆十分積極,結果隻有幾件四舊衣服,別的什麽也沒有。家具是紅木的,不能充公。罪名是他唸夜校的學費:靠小店裏當學徒陪老板娘睡覺得來。檔案這樣說,他不承認。後來也造反了,是科室寧紹幫造反勢力之一。公私合營時調來的,也是老土地了。天熊覺得他化學方麵,知識全麵,不是混飯吃的。他是小工資,但住房不錯,在好地段,夫人年紀和工資都比他大。這回他夾著幾本厚辭典。天熊問這做什麽,他看一下周圍,鬼鬼祟祟道:“黃慶五要排場,要我重新布置玻璃櫥,把外廠的產品也擺上,算是我們的,叫我標上外文。”
幾人道:“就是牛皮一套!”
麻叔出主意:“等洋人問起,你用洋話戳穿他。”
他不知道,老方的外文隻有小學水平。 老方對他拱手道:“謝謝你!叫我敲掉飯碗頭?”
廠長拉過老方,說仿佛聽見老夏在嘰咕,產值又如何了。老方點頭:“連著兩個月沒有完成,欠好幾萬了。”
“那怎麽辦?”
“老黃吩咐了,叫他筆下動一動,就糊過去了。老夏啥本事,從前替溫一品偷稅漏稅就是好手!現在皮蛋坐鎮,他敢對老黃耍滑頭?”
突然害怕了,指著順風道:“你幫幫忙,嘴巴緊點。”
“她是她,我是我”,順風歎道:“這廠裏太黑暗了。”
天熊道:“那天你們幹什麽?”
幾人道:奉命看守壞分子,一起關在倉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