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騎虎者》第二部 三二 野營(上)

(2014-02-06 14:35:10) 下一個
    珍寶島衝突後,北麵有百萬大軍壓境,領袖坐不穩了,發批示給林副主席說“野營拉練好”,同時暗暗和美國人拉關係······批示中很具體的說大中小學、工廠都要拉出去練。上海是文革極左派的基地,本在謀劃第二武裝力量,於是全麵鋪開。老黃自然是最積極。所謂拉練,就是把民兵——工廠裏人人是民兵——組成隊伍拉到野外去訓練。算是上山落荒打遊擊的演習,沿途要熟悉地形,準備將來轉移時迅速!老百姓被保密著,但看形勢不是對山姆大叔,更不是台胞,隻能是俄國熊。合乎古人遠交近攻的說法。全市張貼“練好鐵腳板,打擊帝修反”的標語,聲勢浩大,還出文件說這要製度化,和深挖洞廣積糧一樣,是防修反修的重大措施。於是自大串聯以來,上海以至全國,又一回大批市民湧出城市!全民皆兵,準備與來敵同歸於盡。

    話說回來,擺脫乏味呆板的日常軌道、爐台上的苦活,帶薪去郊外走走,有什麽不好?老黃決定全廠分三批走,三分之一出去拉練,三分之二照常生產。首批編成半個連,很意外的起用前廠長老汪作副指導員。副連長是蛤蟆,艾小兔是男排長,皮蛋是女排長。

    天熊背著捆紮緊的棉鋪蓋,排在綿延不絕的長蛇般的隊伍中,出了城區,進入鄉村田野。春天溫暖而潮濕,撲麵而來的不再是光禿的黃泥地,是彩繪的油畫:一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已齊膝頭——一大片碧綠的麥苗,一掌長了——一大片紫紅的小花,翻作肥料的紫雲英,齊腰高了。村裏的農舍是南方的白牆黑瓦,屋前的柳樹爆綠,屋後的竹林翠青,一齊在春風中搖動。抬頭見遠處起伏的山嶺呈青灰色,腳底吱嘎響的板橋下的河水是微綠色。鵝和鴨悠然遊戲,船娘駕著竹筏運東西,劃出波浪。城裏人沉悶的生命,吹來新鮮的快感。

    天熊年紀青,不畏懼一天走四、五十裏路,最多走過六十多裏。為腳趾著想,特去買的寬頭士兵跑鞋。不少人走瘸了腳,一到宿營地先打熱水泡腳,借引線挑水泡。有人去山邊采野籘作手杖,防別人偷,刻上名字,一時成為風氣。貪便當的去扳斷路邊的嫩樹枝。不敢動鄉下人的竹林,主人看見要拚命的。

    野營是句空話,從沒上山宿夜或露天搭帳篷。隻能說是家營——農民出空的一個個“家”在沿途等他們來投宿。人擠人,在稻草鋪上睡。天熊最氣苦是老陳要和他並頭睡,一倒下就入夢鄉,開始磨牙,鼻腔吹喇叭。從前值班室大,還能忍受······連受兩夜罪後,躲遠遠的,情麵也不顧了。熱水少,幾雙腳泡一個盆裏,天熊染上濕氣,後來多少年沒有好。

    在宿營地晚飯後,天熊四處蹓躂,懷想起長泰鄉下的仙人村了。也是屋後種竹,門前有樹的——朝南那排古櫸樹和老宅前的大槐樹。屋裏也有老式高大的紡車和躺在圓竹匾裏的蠶寶寶。但全家洗澡的浴鍋在這裏沒看見。仙人村住房集中,這裏分散,離得很遠。好像那裏是城鎮,這裏才是鄉下······這兒紅寶書不大看見,而家家供著祖宗和亡人的照片、牌位,還常常上香、供新做的飯菜,好像死去的永遠在屋裏······老工人多數是鄉下長大的,喚起他們兒時的回憶,熱情地問這問那。房東很少耐煩的:舒服的上海人吃得太飽了,來這裏散步消食!害得他們推不了這公差——要騰出屋來!(養豬養羊的不行,至少是堆柴草的)

    行軍時每人在固定的隊形裏,到達目的地,歇腳不走了,才能自由說閑話。認識的見麵就問:“吃得消伐?”一般回答是:“還行,能吃能拉。”炊事班是天麻麻亮出發的,一輛黃魚車,幾部腳踏車,買米買菜買煤。最初幾天要麽遲開飯,要麽夾生飯,民兵們一麵吃一麵罵。食欲都是從未有過的好,餓得凶時隻好吃帶來的雲片糕。廚房買不到魚和肉,就煮菜飯。行灶大鍋烘出的鑊焦特別香,一群饞鬼候在灶邊,搶到手就逃去田埂裏捧著大嚼。後來夥食好了,集市的活殺豬和活鱖魚特別好。

    沿途鄉下公社送來兩次“憶苦飯”,摻了糠和麩皮的饅頭,展覽點心似的,吃不吃隨便。後來都浪費了,咬一二口被丟掉。奉命來介紹憶苦飯的老農民說糊塗了,介紹起六十年代初的一些吃法,榆樹皮、觀音土之類。老工人反響熱烈,說起上海的豆渣餅、光榮菜(卷心菜的芯)、蛋白湯(榆樹葉的汁)、用煙屁股自製出售的磕頭牌香煙······天熊沒印象,因為那時家裏有香港的接濟,父親還有點特供。

    而今,拉練者每人付十元飯菜錢,每天吃的當地產的半年前的新大米,油光發亮,又香又糯,對隻能吃多年陳倉米的市區人而言,是最大收獲,都說沒菜也能下肚!

    解手也是麻煩的,男人小解還好些,跑遠些隨便。女民兵是集體行動,拉開大布遮擋,一道風景。夜裏大解,不能在田裏拉野屎,要去屋後竹林裏埋的缸。幾處發現了蛇,民兵嚇壞了,房東說不用怕,等於是家蛇,吃老鼠的,於是幾人同行······雨天泥濘,還要撐傘,有滑進大缸的,拉起已渾身淋漓。大風天,冷風卷地刮來,滋味屁股知道······營部派通訊員向各連部女兵傳達指示,不準亂丟例假的棉花條(廠裏發的勞防用品),當地產棉花的,已經激民憤了——褻贖神靈!

    連部請來大隊幹部,向大家介紹當地生產情況、四清和文革來階級鬥爭情況,壞人也押來亮相,齊喊打倒口號。民兵是允許去看看農家的,為防止走錯人家,天熊奉命按地址去地主家門上畫圈圈。想到自己家裏,他縮在後麵,把粉筆交別人畫。想領袖的話不錯,人有階級烙印······可是,毛劉周朱鄧林,哪一位家裏是貧農?

    行軍是有軍事部署的,兩天小走,休整一天,然後大走,至少五十裏。一下大雨,就打亂了,隻好原地休息。布置學習討論,然後打牌下棋。酒鬼們披上雨披,結伴摸去小鎮,喝成關公一樣,還帶回二兩半的“小炮仗”,摔成泥猴也不後悔。小男女們要文藝表演,借排演節目認識外廠的人,談情說愛,味道很好。

    行軍時並不指定大家認山頭、看地形,還是天熊有點地理知識,比方知道哪個方向是佘山,頂上有天文台和天主堂······唯一有點軍事意味的是半夜調防:突然哨子猛吹,說敵人來襲了,全體卷鋪蓋轉移,逃幾裏地宿營。搞了兩次,累壞的老工人光火了,集體罵娘。於是營部說大功告成,不再調防。

    這天下雨,通知班、排長和黨團員去連部開會。天熊沒辦法,穿上半高幫套鞋——老陳很欣賞,他們都是淺幫的——去開會處,大隊的糧食倉庫。高敞幹燥的房子,天熊尋角落坐下。人不多,都是一巴掌高的小矮木凳。副指導員老汪作開場白,指導員是外廠的口吃的爛好人,現在全聽老汪的。然後是連長張麻子發言,他是“醬油麻皮”,光滑臉皮上有花斑點。氣量大,叫他張麻子是不在乎的。天熊見識過他,有次住大屋子,天熊幾人和他們廠合住,開眼界了:那些男人尤其是男青年,每句話要帶上生殖器,整夜說關於打雄的下流話!據說那個廠沒幾個女工的。麻連長來視察,也貢獻一個黃段子。他是黨員車間主任,說話水平是不及老汪、蛤蟆的。

    麻連長開講道:“民兵們,兄弟姊妹們,剛才汪指導說了很多,他是老幹部、廠長,當然比我會說。我也沒什麽好說了,不過,總要講幾句的。為啥要拉練呢?為了打仗。帝修反有原子彈,我們也有——可是沒他們多——這點我們要承認的。將來打起來,大家拚命摜,我們摜光了,他們還有,上海就要炸平了。那時一部分人轉到防空洞,地道戰打冷槍。另一部分人,我們拉練過的,就逃出來,上山打遊擊!我們決不投降,我們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小米加步槍,農村包圍城市,我們將來——活著是將軍,死了是烈士······”

    天熊駭笑,看別人,卻都認真不笑,有的在開小會。麻子愈講愈起勁,也更荒誕,唾沫四濺。天熊不再聽,在小本上記錄日期和地名,公社和大隊名,像是旅遊日記。突然一個女孩的頭擋住他眼,湊在他小本子上,一綹細發搭下來,是蘇國容,他心慌了。他還是學生時老脾氣:對討厭的姑娘是坦然自若,對嫵媚有魅力的就拘束了。他說不出話,他的忸怩傳給了女子,進退兩難了,終於大膽地拿手蓋了本子,不讓他寫。天熊勉強幹笑。女子鬆手,不看他道:“你寫的什麽?”

    “不是要求認識地形嗎?我記錄走過的地方。”

    “讓我看。”奪過本子辨認,女子額頭通紅,天熊被媚力醉倒。女子稍抬頭,靦腆道:“你才是真來拉練的。”

    天熊呼吸漸穩定,尋話道:“今年春節,忘記初幾了,我在第六百貨公司看到一老一小,小的咖啡大衣,老人家是淡灰大衣,圍巾是,是紫絳紅?”

    “是桃紅,是我姆媽,好,你壞!不喊我。”

    “你們住那裏?”

    “是,不過我們是舊房子。”國容謙虛一下,因為那兒多高級住宅。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