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熊展示衣袋裏一角上海地圖,說鎮不遠有一處名山,有廟有古跡,可能有車去的。國容想一想,堅決要跟他去。那天演出會在搗毀了孔子像的文廟舉行,人很多,天熊他們亮一亮相,借口要尋城隍菩薩,和艾小兔招呼一聲。他們乘上公交班車,問明下車地。天熊照舊是藍布中山裝,解放鞋,頭上一頂禮帽式樣的窄邊農民草帽,遠看像農民。這天太陽大,國容沒遮擋,臉曬得黑紅,頭上紮個毛巾,女式跑鞋,背後看也像農婦。下車後有食品小店,竟然有啤酒和茶葉蛋,天熊買足了,國容收羅雞蛋糕之類,問當地人,朝風景最佳的一條山路前行。
天熊怕時間來不及,快步疾走。國容不哼一聲,臉紅耳赤地跟著。傍清溪的山腳碎石子路,仰望山上青翠一片,樹木濃密。溪邊的瓦舍炊煙嫋嫋,有竹筒煮的米飯香。村婦在老樹下洗衣,戴竹笠的孩子拿根長竹竿,趕一群鴨子走路。天熊道:“來一趟值得,讓我想起家鄉的景致了,你回過自己鄉下嗎?”
“原來你是鄉下人,自己招供的嗬!阿拉是上海人。”
果然看見從前進香的青石板山路,正式上山了。天熊貪看路邊的老樹,突然國容驚呼,拉著他向後退,路中橫躺一條紫紅外皮的蛇。天熊尋塊石頭,丟過去。蛇懶洋洋遊開,進草叢不見了。天熊道:“這蛇不毒的。下鄉勞動時見過。有一次雙搶,我睡覺的草鋪裏——”
“別說了,怕死人。”
殘舊的石板路有幾處斷了,隻能從樹叢草間穿越。天熊認出梅樹、櫸樹和茶樹,國容還認出桔樹以及一種常青的女貞樹,說她家的花園裏就有這個樹。天熊鄙夷道:“我們鄉下叫石岩樹,種在墳墩頭的!喔,對不起,我瞎說的!”果然在草間發現有農家的墓地,沒有碑的,像托爾斯泰的那樣。天熊道:“我不忌緯的,從前下廠勞動,就連著外國公墓,好大一片,很有詩意的,早間和傍晚,我有時進去欣賞那些雕塑,讀刻著的詩句,提高外語水平······”
“真的?以後你帶我去。”
“現在早毀掉了,哪裏還有!第一批去砸的,是我們班的······”
“你沒有去吧?”
“我人已在北京了!”
天熊采幾顆已青的梅子:“怎麽樣,你嘴裏酸了吧?”國容叫他不要糟塌,山下農民要采了賣錢的。天熊道:“不會吧,剛才那農民,砍野鬆樹做柴爿的,不是說山上都是野生的嗎?看,黃的,紅的,這是山杜鵑!”
國容摘茶樹的嫩頭道:“這也是野生的?我帶回去炒蝦仁。”天熊道:“你也別糟塌,茶樹哪裏會野生?是誰種的呢?奇怪。哈,你這樣包著頭,蠻像采茶姑娘的。”
“是嗎,能照張相就好了!”
“是女的,總要拖一句掃興話!”
沿途看了幾處石刻,天熊掏小本子把篆文描下來。終於到了山頂。寺廟的黃牆坍壞了,低處人能跨腳進去。看不見木製的匾額,到處是酥爛的泥塑殘骸。有個鐵香爐倒栽著,一半埋入泥土。國容道:“真掃興!什麽也沒有,廢掉了。”
“你不懂,廢有廢的味道。”
“可是,我想來拜的。”
“你信佛啊?”
“你不信?”
“信一點,但不信輪回。”天熊在齊腰高的雜草籘蔓中發現兩方不小的方池,古意盎然。國容用手舀,想喝似的,天熊看見水裏有浮遊生物,驚呼道:“不能喝,這裏有蠑螈,你看!遊得多好看······你的桔子水吃光了?吃我的啤酒麽!”
池邊有兩棵極高而粗的古柏樹,樹身已似枯柴,依然活著。天熊環繞觀賞,歎道:“起碼有一千年,和北京太廟、蘇州司徒廟的樹,有得一比。”
殘缺橫躺的石碑也找到了,有好多塊。隻有一個半邊屋頂的亭子裏的碑是直立的。天熊一塊塊看過來,弄清了寺名(有過好幾個名字)和來曆。一麵講給國容聽。國容道:“有這麽多名人來過?宰相也來過?幾百年前了······老話講:天也空,地也空,做人一場空。你說呢?”
突然她的臉色專注了,像聽老鼠聲息的貓似的,一人走開了。不久歡呼道:“小梁,天熊,快過來。”原來寺後樹木間,一處斷岩有泉水淙淙流下。沒東西可接,天熊道:“你的空瓶不丟掉就好了。要吃就不管雅觀了。”看好地勢,去躺下用嘴接,吃一個飽,臉上都是水,大嚷山泉味好,是甜的。國容不肯躺下,命令天熊背後扯住她小腿,她朝岩外跪下,伸手接水,接一把,喝一把。吃完了撐著地倒退,天熊一把拉她站起,嗬嗬大笑。女人一臉驚駭,指岩外方向。
天熊順她手勢看出去,從崖邊鬆樹的隙縫裏,見對麵小山頂上有十幾門大炮,一字排開,而山腰的公路上卡車在移動,拉著坦克車,緩緩的,小的像甲蟲,爬進黑暗的山洞裏······天熊驚喜道:“嗬——”
背後霍然有人低沉地吼道:“不許動,舉起手來。” 四隻手緩緩地上升。“轉過身來!”天熊回身看,樹旁一個綠軍裝年輕士兵,臉紅蒼蒼,衝鋒槍對準道:“手不許放下,你們被捕了,幹什麽的?”
男的一時語塞,倒是女的膽大道:“你幹什麽?我們來玩玩的。”
“來玩玩?朝那兒看什麽?”
“嘴巴幹,吃水麽,你看見了。”放下手。
“你們是什麽公社的?什麽大隊?嗯,是談談的還是夫妻?”
男的笑出來,女的道:“我們是民兵,拉練路過的。”見士兵盯著他袋子,“你看吧。”士兵見是啤酒、食品,沒有相機,檢出小本子,仔細看,顯然是識字的。放下槍道:“哦,是上海工廠的,也是拉練的。”
“拉練的人來的多嗎?”
“不多,今天就你們兩個。”
“山上住部隊了?”
“不許亂問!”
“這有什麽,我看到了,回營部要求來參觀。”
士兵急了:“看見的不準說出去,否則不許走,這是我接到的命令。”又奇怪道:“你們出來了,工廠怎麽辦?”
國容笑道:“工廠打烊了,拉練重要。”
“我們來熟悉地形的,將來是遊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