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三一 遠走(上)
(2014-01-23 18:31:29)
下一個
師兄的無情和變臉,刺激得曉芬精神恍惚了。一直是擔心和他的關係,不要成為笑柄,還是失敗了。同在一個班組,不照麵是不可能的,她總是滿臉怒容,比天熊速度更快地車開臉去。有時聽見莊文叫他傻大哥,他回一句傻大姐,不要臉的一對,全無羞恥心!什麽與世無爭、獨身主義,都是鬼話。問題是嚴重的,她耳朵尖,聽出莊文曉得天熊家裏事,難道已去過他家?太快了,有點蹊蹺·······曉芬知道菩薩是貴族女中畢業,家裏是住洋房的,容貌又好,怎麽去比?逃得愈越遠越好,不要看見這些人!可爐台是飯碗,沒處可逃。鹹雞已不敢調戲他,描述自己未婚妻的醜態也不能搏她一笑了。菩薩的眉開眼笑,所談言論,對他也是刺激,感到人和人的距離。有次對艾大哥道:小木不比大木,他的人我沒弄上,我的人他倒弄上了。
小鯽魚休息時一人枯坐,眉間有無限恨意。天熊遠遠瞧見,有些不忍。
這天本來有個轉機:天熊去食堂吃半夜飯,見師妹趴在窗洞口。裏麵飯師傅招呼道:“好了,小梁來了,你們兩人分吧。”原來小盆蹄膀拿光了,隻剩大盆的,一般由兩人自己分。曉芬不開口,人也不動。天熊心裏一動,如果答應,也許可以解凍了,正要接口——飯師傅道:“我是割不勻的,哦,菩薩來了,你跟誰合盆啊?”
莊文不看山水,粗枝大葉道:“我跟小梁合一盆。艾班長來了,讓他和小鯽合吧。”說完伸手接菜。天熊覺得她過分了。曉芬臉色陡變。
菩薩性情大變,橫刀奪愛的事,爐台上漸有議論。玲玲聽到,為好朋友著急,當麵又問不出,經過一番調查,找小鯽談話。就在上班時候,假傳聖旨,說領導找她,把她弄到黑漆木樓,進廠辦學習班的地方,隻有兩個人。
玲玲算是聽老黃話,跟粗蠻漢斷得幹淨,目前沒男友。那粗胚為報複,散佈、捏造她許多下流話,她也挺住了——對她是個教訓!女孩都到了人生的危險期,要找人、識人、成家了。美麗的憧憬、複雜的社會、看不出的陷阱,真得有個密友,互相依靠,直到有正式丈夫!
新幹部有通病,喜歡結交風頭不及自己的人,沒有危險,不會妒嫉,而玲玲更看重曉芬的溫和、有識見和守口如瓶。她和天熊親密時,玲玲簡直佩服她,恭喜她的福氣,比那個蠻人是天上地下了。從曉芬這方麵,有紅人做密友總是個依靠,曆史也久了,沒有高攀之嫌。要她主動拍領導,她沒這才能。
還沒開談,眼睛已經潮濕了。密友勸慰道:“算了,想開點吧,這種男人,早點看穿是好事!莊文也太不像話,弄她到別的班組去?”臉上露出替人出氣的凶相。
“這不好吧,讓他們去。”
“你和他,已經說開了?斷了?”
“本來就沒什麽。”
“公園裏沒去過?他家呢?沒來你家?”見小鯽連連搖頭,猶自追問:“他沒有不規矩過?”曉芬詫異地抬頭看她,像是有偵訊任務!玲玲住嘴了,不想說穿:確是老黃要她這樣問的。冷靜道:“鹹雞也不好。現在他要結婚了,辦酒你都不去,小梁該明白些。”
廢然道:“沒有意思。我從前不是一直講,跟他是不可能的。”
“你是這樣講的。”
雖然如此,還是顏麵掃地,她低沉的抽泣了。好友十分難過,索性不勸了。
“我想我調出去吧。隨便哪個班。” “好的。現在有個事,上麵指示,各廠要抽人去學赤腳醫生,將來要自設醫務室。老黃問我去不去,我知道這是好機會,可我這人是怕看病的。老黃也沒勉強,怕我萬一回不來。我提了一句,何曉芬她爺是醫生。”
“他怎麽說?”
“如果你想去,恐怕行的。成分很重要,你又沒問題,菩薩就不行。老黃對你印象很好。他現在對小梁印象不大好,順風老去找他也有關係。你不要說出去,他派人去小梁高中學堂裏調查過,倒沒做過壞事體。”
曉芬怔了一怔。沉思半晌,說自己想去。
玲玲結束談話,誇口道:“包在我身上。不過,要反悔的話,早點跟我講嗬!”
把小鯽魚送回爐台,朝天熊和菩薩嚴厲地盯一眼。
天熊有一次早班上工,更衣箱被撬了,一雙才發的新翻毛皮鞋、飯菜票和零用錢失蹤了。艾班長看後,說像是有目標來的。這是經常有的,無頭案,從來破不了。因為全廠人的更衣箱都在這兒。艾小兔想尋雙誰的舊皮鞋,最後天熊是穿了木拖板上爐台。大家看了好笑。天熊已是熟練老工人了,木屐並不礙腳。索性頭上包白毛巾,手舞鋼槍,有中世紀歐州手工業匠人的風味。莊文說拍個照頂好看的。
他的黴運還沒結束,半天不到,料性又不對了,戴玳瑁眼鏡的方技術員來回奔波幾次,決定停爐。地上大量的廢料,一起來鏟掉。別的爐子正常的,不來幫忙。菩薩眼有點近視,靠進火熱的甏口,不免頭暈,本來心髒又不大好,眼花手抖,把半鍬暗紅料翻在天熊腳上。天熊大叫一聲踢開,已經燙傷,木拖板的布帶燒焦,冒出糊味。幾個人過來讓天熊坐下,老陳去門房間拿藥水紗布,艾小兔要尋黃魚車送醫院,天熊說不用,很氣概的笑笑。菩薩嚇壞了,在一邊罵自己:不生眼睛,大老粗,怎麽賠啊。曉芬不近視,看見菩薩流下了眼淚,楚楚可憐,這麽剛強的女人還是頭一回。
中午飯菜是老陳跟周先生打來的,天熊坐在山門口吃。下午莊文突發奇想,去食堂買一些肉包子,想給天熊的,回來,他人已不見!他不要人陪,一翹一翹去地段醫院了。
這醫院就在出弄堂口的對馬路,據說原先是破舊平房,如今早搬進掃地出門的資本家大洋房。它負責周圍一帶的工廠、店家、機關的勞保看病,範圍相當公安局的派出所。當然,居民也能掛號看病,要化錢。勞保不化一分錢。公私合營時一些私人診所合並的,不許私人掛牌看病了。多數是江湖郎中,沒有文憑而有真本事。所以這裏富人情味,看病時談便宜貨比談病多,煮針頭的蒸氣鍋有時也煮鹹肉火腿。大醫院裏冷冰冰的公事麵孔、迂腐的學究氣是沒有的。來的人要病假——不一定有病——多半是有事,一個月歇上兩天是不扣五元獎金的。或者開些補藥補酒(半夏露、虎骨木瓜酒),反正公家出錢。醫生不做戇徒生意,在小菜場、百貨店、房管所做的最受歡迎。否則至少要有一張彩色樣板戲年曆片。什麽都沒有,隻好憑臉蛋碰運氣了,那麽小夥子要尋女醫生,姑娘要尋男醫生。天熊見過頭發全白的老頭大夫,看年輕漂亮的女病人,握手不放,色迷迷的,當然有求必應。
醫生像都是全科的,大致分個內、外、傷科。天熊輪到是個時髦風流的中年女醫生——前不久剛和鄰桌獨身男醫生鬧出桃色事件——現在很矜持,像聞不得男人氣息的深閨小姐,斜眼瞥一下天熊的傷腳:“怎麽弄的?”
“燙傷的,工傷。”
“去門口處理一下。”
天熊到護士室上藥,包紮。再回來。醫生開了藥,丟回勞保醫療本。 “
我不能上爐台了。”
“工傷要有證明的。”
“對麵弄堂裏綠葉廠,你去問好了!”
冷笑道:“我去問?哼,你想歇一天?”
天熊從隨手的小包裏摸出兩個小酒杯,未經車刻的,立在桌上。女醫生眼睛一亮道:“這東西蠻好!”
“是蠻好。”
“有賣嗎?”
“沒有。”用手推過去。對方馬上收好,笑吟吟道:“要麽三天?”
“謝謝。”接過飛快開出的病假單,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