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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二四 師 妹(下)

(2013-07-02 18:09:20) 下一個
主人又帶去看灶間。砌死的鄉下灶頭,拿開鐵鍋,下麵其實是煤餅爐,上麵是通屋外的煙道。老陳說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在上海獨一無二,火又大又幹淨。爐子和煤餅也是自己做。又拉出個特大抽屜,有鉛絲銅絲、鎯頭洋釘、輪胎膠水、砂皮油石,老陳道:“我一直講,會修套鞋皮鞋、洋傘洋機,會做酒精爐煤油爐,會磨剪刀菜刀小洋刀,不假吧?” 這時進來一男一女,叫他們用飯。老陳領徒兒去方桌坐定,灶間讓他們忙。冷菜已擺出,皮蛋鹹蛋、油氽黃豆苔菜花生。各人麵前一個大瓷碗,主人提起燒水的大吊子,倒出翻泡沫的透明液道:“快喝,這是他們剛一品香吃過的!啊,來了。” 徒弟看明是炒豬肝,沒笑出來,覺出悲哀。 後上的糖醋小排、三鮮肉皮湯,還過得去。客人說好,老陳是雲裏霧裏了!他是出名的不抽煙不會喝酒,很不像老工人的,一杯啤酒使棗紅變深紅,居然道:“聽說小蓮結婚是在男家的家裏擺的酒,菜有我好嗎?” 曉芬道:“外頭請了兩個廚師來燒的,當然沒你好。” 得意道:“是吧,有什麽名菜嗎?” “好像沒有。不過雞鴨魚肉。” “小蓮是不會講我好話的,孫惠春呢,問起我嗎?” “沒聽到”,女子臉緋紅,顯然也不會喝,借酒蓋臉,對師兄調皮道:“問起你的。” 徒弟是啤酒不過癮的,老陳替他零拷來的七寶大曲,一杯已空,酒醒道:“問我什麽?” “什麽都問,都想知道。” 老陳道:“你也會講笑話,他們又不認得!要麽他吃醋了?天熊啊,前一向小蓮對你太好了,我看得擔心啊!這女的害人啊——” 曉芬一嚇,連忙垂頭。天熊看著她,又叉開道:“艾小兔他們來過這裏嗎?” “來過,廠裏人來過不少了。鹹雞我不要他來。他們蘇北人都住臭水浜一帶,自家搭的棚棚,比我這裏差,我這裏是出錢買的舊房,不是癟三一樣滾地龍滾出來的!” 灶間的一男一女入座。老陳說老婆上班,小女兒上學,沒別人了。大女兒叫陳珠兒,很像老陳,膚色發紅,臉相天真。手臂也長,怎麽放都不妥貼。脫去上灶衣,穿得很鮮豔,水汪汪的眼睛一個個看過來。徒弟已聽說她脾氣不好,話不投機就牛一般,撞人南牆的。 侄子陳竹生是小矮個子,長得衝頭衝腦,五官明亮。不動時木頭一般,眼球都不轉,動起來像救火,手忙腳亂。他是工廠新幹部,人一本正經,諷刺話聽不懂的。聽懂了也是當補藥吃,傻嗬嗬一笑,人是厚道的。唯得意時很不雅,仰頭笑得喘不過氣,抽筋一樣。這對寶貨,不久就被人看透明。 老陳和女兒擠一邊,晃腦袋道:“我叫你們來,很值得吧。我這獨家天下,怎麽樣?解放前買下五十元錢,現在呢?樓房、花園、別墅!經濟上也好了,隻有小女兒吃閑飯。珠兒比你們還合算,小學畢業就進廠半工半讀了,幫外地培訓是騙騙人的,現在是正式職工,工資比你們大一倍!她娘在困難時期吃虧了,被辭退,現在當臨時工,一個月也摸五、六十元!廠裏人看我是太遐意了,好幾個人,家裏有兒子的,動我腦筋——”珠兒盯住天熊,看他反應。曉芬瞥一眼。珠兒道:“阿拉屋裏房子,沒說的了!上海人不懂,說洋房遐意,其實是名氣響,不實惠。阿拉廠裏一個人,就是洋房,窗子朝北,冷天冷來熱天熱。樓梯漆黑,抽水馬桶幾家人合用,有人肚皮撒就喇叭腔了!大水表,一個人攤一元錢。阿拉屋裏馬桶就是兩隻,買點吃的水,一個人一角錢都不到!大家看得懂這道理。” 老陳稱讚道:“她是管家的,能幹,她娘不來事。” 珠兒道:“你也不來事啊,現在樣樣是票證,有多麻煩!” 竹生眼珠動了,肯定道:“這是事實,你本事是有的。” 老陳道:“珠兒說得對,我是不要什麽洋房新工房的,送給我也不要。我是喜歡關門做大老爺的,就是這個脾氣。我們家早上,常常買生煎吃的,跟資本家差不多!”珠兒竹生齊歎道:“我們的生活,真是在天堂裏。”徒兒們沉住氣。老陳道:“你們分給我做徒弟,是你們的福氣。這爿廠我是真正老土地,老實講隻要我肯拍拍馬屁,老早是黨員大班長了!艾小兔他們算什麽,人又呆,技術又推板。鹹雞是小流氓,送去勞動教養,花木蘭幹脆開除,一會打胎,一會結婚,尋開心啊?” 珠兒拂然道:“人家有這權力的,你不要老酒吃飽瞎講嗬。”爺狼狽道:“你不曉得,她對我不尊重!”女兒道:“對你尊重就是好人?戇閑話,不怕人家笑。”瞟一眼天熊,表示自己通情達理。竹生圍護道:“叔叔意思是這個女人懶,結了婚對人不利。”珠兒怒道:“你樣樣曉得,你是人家肚皮裏蟲啊?”竹生縮頭道:“好,好,我不講。” 老陳尷尬,想起道:“曉芬,你還有個菜呢。”曉芬說沒忘,於是去灶間,不一會端來道:“清炒蟹粉。”徒弟看碗裏黃白相間,聞見蟹香,疑惑道:“現在有蟹?”師妹笑道:“冷氣貨。”老陳第一個下筷,笑道:“好極,你吃得出是什麽?”徒弟方知是雞蛋,邊吃邊讚想得妙,珠兒見狀,臉陰下來。 竹生也大讚揚,把碗底刮光,老陳介紹他道:“竹生從小學起就是幹部,現在工廠裏團支書,相當阿拉廠裏的歪歪——”侄子糾正道:“不是支書,是支委。不過支書沒文化,今後是可能的。小梁你也是團員吧?擔任什麽職務?”徒弟說是老百姓。竹生道:“那可惜了。我們廠裏也是,有水平的高中生,領導反而看不中。”天熊道:“你是看中的,脫產嗎?”竹生道:“不脫產。我講話不大行,主要筆頭靈光。黨支書看重我,叫我下班後替他抄抄東西。我起的發言稿,總歸比人家好,我也不曉得為什麽!” 珠兒不以為然:“你有啥了不起的,也值得吹,讓人家笑話。”老陳道:“我哥嫂隨工廠遷外地了,上海就留他一個。舒服唉,一人住一大間,就在我隔壁,你們去看看嗎?”竹生興奮得碰翻筷子、打碎調羹道:“走,我帶路。”兩人紋絲不動,竹生熱情得要硬拖。天熊轉臉問珠兒廠裏幹什麽活。珠兒高興道:“我的活兒算是好的,坐著磨磨片子,有點氣味,所以免費一瓶牛奶。門關起來篤定做私事,頭頭看不見的。就是看見我也不怕呀,我是老實不客氣要頂他們的——” 老陳搖頭道:“頭頭是不能頂的,脾氣躁總是自家吃虧。我都沒這般躁!想想上趟的事:煉鋼廠那司爐工——”腳被猛踩,酒醒了!徒弟已聽說師傅擇婿失敗的事,不看山水道:“那司爐工是不好。”珠兒一股怒火不好發作,轉向天熊道:“你怎麽曉得的?關你什麽事!”徒弟臉上下不來,師傅罵自己多嘴。珠兒已懊悔,眼淚汪汪道:“我人是倒黴,那個人是壞,你們講得沒錯。門檻老精,定下來才幾天,就要我工鈿交給他,控製我的經濟,我怎麽能不發脾氣?氣得我心口痛啊······” 徒弟突然氣憤,看一眼師妹,起身告辭,說家裏有人來,本來就走不出的,抱拳謝各位。老陳攔不住他,曉芬也不肯留了。竹生再次請二位瞄一下他房子。徒兒當沒聽見。老陳直送出弄堂到馬路上,腳步已不穩。回到家見女兒已不哭,侄子責怪她不該對天熊瞪眼,第一印象要緊。珠兒頗悔恨,嘴強道:“不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家吧。”竹生不屑計較,回屋去了,想著曉芬的好相貌,覺得還有希望,樂滋滋的。老陳問女兒意見,女兒滿意道:“這人老實的,頂斯文,你看被我一衝,不敢回嘴了。先談了試試看吧。他說我們房子好,竹生問他家裏,他老尷尬的,肯定房子又小又差,他不好意思講。”老陳想起什麽,擔心道:“不一定。我呢是沒聽他講起過,好像誰說他家裏不是工人······” 女兒又評論曉芬道:“這女的怪樣,不說話,笑起來一抿嘴,像狐狸精,看見就出氣。她和小梁好像親熱,平時要好嗎?”爺說不可能,平時話都不講,倒是花木蘭,前一向盯住徒弟的。女兒又道:“你為啥要給竹生介紹?這種木頭人,打一世光棍不冤枉,要你管得寬!你是再笨沒有,司爐工的事也告訴小梁,這對我不利,你懂伐?”爺道:“好,好,是我錯。” 這時徒兒們在歸路上,在候車站,也交流感想。徒弟道:“領教了!還叫我下個月再去!名菜!哈哈,不過你的蟹粉確實好,怎麽弄的?” “蛋清蛋黃分開,加個薑。我燒魚才好呢。這行灶我用不來,那鍋勺、作料瓶你沒看見!” “油膩是不是?老陳不容易了,這麽點地方。” 女子詭秘道:“人家父女一片心,你啥個態度!”徒弟不懂,看她偷笑,明白了,也笑道:“人家團支書,請你去參觀,也是一片心啊。” 女子紅了臉,鼻子裏哼道:“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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