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二一 爐 台(下)
(2013-06-07 15:34:49)
下一個
同是一樣年齡,廠辦的職校技校享受中專待遇,一上工就是三十九元,比普通中學的甚至高中生多一倍以上,不拿學徒工資——這事在小青年和廠裏有很大震動,大家更覺得上學沒意思,大大吃虧了。(後來滿師,隻有三十六元,遠不是文革前的標準)董門板、阿鄉、孟漢他們,每逢發工資,特別神氣。
老陳更喜歡天熊了。其實他有嘮叨病,誰願意聽,他就高興。這天料性出毛病,關甏口了。不知何時會正常,小蓮拉曉芬去女浴室洗衣服,扯絨線。老陳在空寂無人處和徒弟聊天,說艾小兔艾班長是十三太保裏的,排第幾位不知道,很神秘的。說艾是人比較好,但氣量小,要緊關頭也會翻臉無情的。
天熊道:“你進廠這麽久,為啥不進幫呢?”
“我不是蘇北人呀。他們個個是。而且我工資大,隻比艾小兔少一元,一百出頭了,他們妒忌我!我想到這個,心也平了。從前升到老師傅不容易,起碼要熬七、八年。技術都是暗地裏偷的。師傅做十三、四個鍾頭,學徒要做十五、六個鍾頭,一上爐台先替自家師傅泡茶點香煙,自家再熱也要替師傅打蒲扇、吊井水、煮米飯、熱小菜。過中秋過年,還要提著月餅、鴨子上門送禮,講究的還送火腿,沒鈔票借債也要送,這是規矩。如果不滿意,師傅動手打,沒人講的。”
“不是講老板打人麽?”
“那是極少的。都是自家打徒弟!還有就是老的互相有矛盾,打對方的徒弟,叫打狗給主人看!我陳人厚從來不打徒弟的,不信你去問問看。像我這樣的人沒有的。工廠裏的人壞,壞到什麽程度?從前廠裏沒女人的,看見有女人弄堂走過,就跑到山門口介了褲子小便,大家叫啊笑啊。喏,馬路口有個戲館,快散場了,一幫人衝進去看白戲,門口要攔,帶去挑料棒打人,看見我們都怕的。還結夥逛窯子,那時野雞多。我是沒去過,艾小兔算得老實,也去過的。那時的小藝徒壞,十五、六歲就在外麵玩女人,烏七八糟什麽都懂,不像你們!”
“那些徒弟,現在廠裏有嗎?”
“有啊,不好講的! 你不要問。你們進廠辦學習班時,廠領導關照過我們老的,一不許講文革裏兩派,二不許講這些男女關係的舊事。”
徒弟於是不問,站起來要走開。老陳拉他坐下,自己興頭正高,問他可見過西裝。天熊不懂什麽意思,老陳道:“你大概電影裏看過吧,而我是自己穿過,你不相信?以後給你看照片,大紅領帶,神氣不得了。那是我去照相館借了拍照的。我結婚排場大,在一品香擺酒,菜好得不得了。錢不夠,喏,就是他——”指指爐台下正垂頭掃地的溫老板,“借了一筆錢給我,解決我大問題。他是看人頭的,一般人不肯借。那是麵子很大的事!喂,溫一品,你過來!來呀。”
溫老板拖長竹帚走來。老陳道:“你坐。我結婚辰光問你借了一筆鈔票,你記得嗎?”
老溫謹慎的得意道:“提這個做啥!”老陳對徒弟道:“怎麽樣,我沒瞎吹吧。喂,溫一品,你老早不是說還要開女人燙發店麽,怎麽不開了?”老溫道:“唉,你這個人。”見周圍無人,挨他們坐下。老陳道:“你現在每個月拿多少?”
“八十塊。”
“賈仁呢?”賈仁是私方廠長,算私方溫一品的代理人的。現在發生爐那裏勞動,五十幾歲的老工人出身,造爐是內行。
“不曉得。”
老陳對徒弟道:“溫一品工資是三百六,現在是生活費。賈仁是一百六,他也學樣,有大小老婆。小老婆也醜得很,娶她幹什麽!廠裏人都想不通。喏,他的小老婆,漂亮。”
溫老班的臉現出怪相,包羅萬象,比周柏春的表情有趣多了。
天熊笑道:“陳師傅,你憶苦思甜,不是說跟他作鬥爭嗎?” 老陳頭搖得像撥郎鼓:“我沒講過!解放前誰敢跟他鬥?停生意回家!解放後是有的,鬧一鬧,長工資!三反五反,鬥得老板發不出薪水,還是工人苦。工人最暇意是合營前,四馬分肥,老溫他每年給工人做一套冬衣,一套春秋衣。我下班穿的那件駝絨裏子就是,還沒穿壞!是剪了好料子,裁縫叫到廠裏,每人量了做的。食堂裏小菜也好,規定四個人一桌,二葷二素一湯——吃老板的。哪裏像現在,炒素加幾根肉絲,要賣一角錢!記得他姑娘結婚,是大老婆的大囡吧,把鴻運樓包下,全廠工人去吃的,溫一品,你那時候蠻大方麽!”
徒弟聽得駭然,看師傅捧茶壺翹二郎腿的得意,老板不答白而蒙娜麗莎般笑眯眯。一幅勞資合二而一、階級鬥爭熄滅論的反動畫麵!
師傅教導道:“總之你們年紀輕,不懂社會,多聽我們老的講講長見識!譬方你也二十歲了吧,我在你這年紀,已經九十元!你呢,十七元,對不起,你這輩子恐怕赤腳也——”突然背後大聲喝斷,路過的艾班長訓道:“陳人厚!你又在講工資大工資小,向小青年放毒,沒有記性的?神誌無誌,去老黃那裏講講清楚。”老陳嚇壞了,發誓說沒有,不信問徒弟。徒弟說師傅正在嚴肅批判溫老板——溫已沒了人影。班長緩和道:“小梁你別信他的,你師傅就是屁話多,老毛病。”老陳見放他過門,高興地吹捧起班長,說一向聽他話的。艾小兔道:“少囉嗦!準備開甏口,料性可以了。小蓮呢?去把她們找來。”
結果沒挑上幾棒,化驗的說還是不對,又停工了。有的老師傅興起,為自己徒弟做小玩意。老陳看見,也要露一手,去借來鐵吹管和小模子。用嘴吹,手舞足蹈,替何曉芬做了一大一小兩個香水瓶。替天熊吹成一個板煙鬥、一個香煙咬嘴。當場試驗,正好塞進一支煙,徒弟很喜歡。老陳乘機要教他口吹技術,他躲開了。這活有點可怕,又不衛生,而且能者多勞,將來多事。說到底,他的靈魂深處,本質,是好逸惡勞的,不喜歡體力勞動,沒什麽好奇心。
回到家,那咬嘴孝敬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