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二一 爐 台(上)
(2013-06-03 12:56:31)
下一個
次日清早,男女學生齊集廠門口。蛤蟆手裏拿個紙,和圓頭圓腦的勞資科長王小古從老黃處出來道:“對不起各位, 這名單我才拿到,我喊到名字,跟班長走。當場交貨。”於是叫一個,領走一個。原來都在五台山,區別是甲乙丙丁。好多人臉上,掩不住的失望。爐台不僅熱,還是三班倒,丁班半周換三個班休息,半周是日班。
天熊分在甲班。大班長是積年的老班長,人稱艾大哥。紅蒼蒼的忠厚臉,頭發少,大眼睛,笑眯眯的,不善言語。這天正好是早班,是早上七時到下午三時。一起上山門,現場再分配工種。班裏原有七個挑料男師傅,包括艾班長。六個女開模工,兩、三個送杯工,一個燒退火窯的。這次進來十一個學徒,三男八女。男的當然是挑料了。學吹料隻需一人,一個猴似的活躍初中生被選中,很高興。天熊得以不拿鐵吹管而拿挑料槍,覺得幸運。
分給天熊當師傅的,正是那天憶苦思甜的關公臉、長手臂陳人厚。給老陳做下手的女開模工叫吳小蓮,年輕時髦。跟她學的是名很怕羞的女初中生,叫何曉芬。老陳對她道:“挑和開模其實是一個組,你也算是我徒弟,好不好?你今年幾歲?哦,小梁和你算師兄師妹吧。”女學生紅了臉,吳小蓮冷笑道:“嘎想做師傅!要拿點錢出來的。”老陳不理她。
老陳馬上去領來藍布工作服和高幫翻毛皮鞋,不分男女,隻有大小。叫兩人去澡堂換上了。老陳端詳道:“蠻像樣的。就這皮鞋難看,像從前黃狗子警察。木胡胡的,哪有我這木拖板靈活、舒服。不過你不能學樣,這是違章的,料燙上,危險。”天熊戴上粗紗手套,照規矩先學送杯的,那鐵釘鈀很難使。老陳說不,讓他直接學挑料。這才知道液料是1600度,爐前滾燙。拿起沉甸甸的鋼槍,對準土饅頭的眼眼練姿勢。老陳說這叫甏口,挑滿幾百槍,換一個甏口。
天熊想這活如學不好,會被人看死,以後更無換工種機會,於是努力學。手上沒數,不是挑多,就是挑少。僵手僵腳,舞姿稍慢,液料成一長條墮地上。小蓮沒活幹了,看著他嗬嗬地笑。不一會滿地廢料,老陳用鐵鏟鏟掉,叫徒弟別急,料是能回爐的。徒弟的長舌藍布帽濕透了,汗水如雨,睜不開眼,始悟包毛巾的妙處。皮鞋也潮軟了,襪子如浸水裏,明白木屐的好處了!
天熊不歇手的舞長槍一小時,別人接手,休息二十分鍾。這叫一調三,一個人調三個休息。開模、送杯也一樣,是基本作息製度,雷打不動的。一天下來,手上起泡,肩頭酸痛,腕上發麻,小腿發抖。天熊身體底子好,球場上鍛煉過,也覺吃不消。
開模的小蓮人漂亮,懶洋洋的。女徒很巴結,滿頭大汗,臉緋紅。老陳告訴天熊:開模這碗飯也難吃,叫夾心餅幹——胸前火熱汏汏滾而背後是排風管冷風——風不能吹到料——人易得風濕病。
幾天後,歇兩個白天叫大禮拜,翻夜班了。夜裏十一時到明晨七時。天熊上工,已經有點腔調了:先泡一大壺茶,等下爐台時拿過來猛灌。然後在爐台腳下倚躺著,渾身骨節鬆散的舒暢。放心瞌睡,萬一睡著,二十分鍾一到,自有人來推醒他。(他沒習慣白天睡覺,睡不足)老陳看他這個豬八戒的懶相,高興道:“你學得有樣子了。”
天熊胃口也大開,比從前多吃一倍。廠食堂比小飯館有氣派,雕桌腿的紅木飯桌,紅木長筷,老陳說這都是溫老板當年置辦的。不像有的廠家要自帶碗筷,這裏是一個個洋瓷碗大籠裏蒸的,抽公筷,吃完手一推,抹抹嘴就可以走。窗口小黑板的菜單,頭幾天看不懂。“紅燒足0”是腳圈,“炒0”是雞蛋,嚇人一跳的王爪、九牙、大扒是黃瓜、韮芽、大排,土頭是洋山芋。要諧音、象形並用,管文字改革的專家,該來綠葉廠學習。
最暢銷的是一分錢一大碗的菜湯,其實是涮鍋水。老陳去食堂像老吃客到飯店,喜歡神氣地嚷道:“今天有什麽好吃的?”看好久掏三分錢菜票,買盆炒青菜了事。做夜班和中班有奉送的一客飯和二角錢的葷菜,國家規定的夜晚津貼。走油肉和鹹肉湯最受歡迎。
交接班的時候氣勢雄壯,兩個班的人齊集爐台,電鈴一響,挑料棒換手(各班的產量、廢品量要記錄的)。然後是一片踢它聲,老師傅們穿木屐帶領去澡堂。鍋爐日夜供應熱水。沒有幾個蓮蓬頭,工人不喜歡,所以壞了沒人修。有什麽比全身泡在水裏舒服呢?水愈燙愈好,燙得皮膚通紅,出汗不贏,像蒸氣浴。不大的水門汀池子浮出白沫和油星。有時不夠燙或燙過頭,腳伸不進,管燒水放水的阿昌就要挨罵了:“媽個皮你燙豬囉啊!”臉像麵疙瘩的阿昌不敢回嘴,因為有把柄:有人洗浴時撞進隔壁!頭頭隻是罵一通,沒說換人,想來不當回事,隔壁是女澡堂。隻隔一堵牆,牆頂未砌死,留二行磚。所以女工嘻笑尖叫得凶了,這邊就有人大喉嚨調戲。天熊總是驚心動魄,匆匆洗一把就走,寧可回去洗。老陳奇怪,挽留道:“再泡泡呀,很適意的。”
天熊受到艾班長表揚,說他學得最好,已經學成了。挑料這活得手腳麻利,有腕力,掌握好快慢,有的人做一輩子還是笨拙遲鈍,像周良餘和蔣仁昌。雖是熟能生巧,也得有天分。天熊喜打籃球,有爆發力,懂借巧力,就占便宜了。
老陳看天熊能吃苦,有時比自己挑得還好,心裏高興。對他無話不談,無問不答,說如意是用了三十幾年的廠名、產品牌子,文革來了說是四舊,改成向陽、向日葵、紅太陽、紅陽,洋商不接受,上級才改為綠葉的。說廠部豎立過一個巨幅模仿的油畫,領袖穿睡衣在家裏遊泳池邊。黃慶五最喜歡這個畫。後來參觀的上級發現,畫得有幾分像黃慶五的臉。老黃害怕了,叫人拆掉的。
老陳又說挑料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拌料間和燒煤氣發生爐還要苦。帶他去看,人工和機器攪拌結合,那些人戴大口罩——想去美國的麻叔也在內——圍攏用鐵鍬加料和翻炒。白粉彌漫,個個像雪人。再裝袋裝車,運去五台山。老陳道:“從前這兒隻有老板親信才能做。因為處方保密,車刻料又貴重。工資是大的,最後誰也逃不了粉塵肺,重點輕點罷了。”
加鑰匙的危險品倉庫正好開著,老陳指一壘貼死人頭骨的黑標記的木箱道:“這是白砒,砒霜啊,廠裏有人想自殺,就來偷這個,死了幾個了。”又小聲道:“文革初鬥老黃,他也來拿這個,被廠長老汪奪過了。有人講是做做樣子的。”
煤氣發生爐用的煙煤、無煙煤堆的山高,通火的鋼釺條五、六米長,有時要聚集四五個人,喊口號合力用鋼纜拉動疏通。黑煙竄出,人無處不黑,牙是白的——在三樓那麽高的平台上。
頭回領工資是老陳帶他去寫字間的,廠門內的黑漆大木屋。賬房先生和技術科、勞資科通通在此。所謂技術科就是一張辦公桌,助理技術員蛤蟆坐的。另一個助理技術員的辦公桌在分析料性的化驗室裏。勞資科也隻一個桌子。科長王小古工人出身,臉相端正,卻是猴子屁股,到處跑,難得來坐一下的。沒有專門出納,管財務的魏小窗,近視眼鏡的瘦男人,非常文雅,說話細聲細氣。每人一個錢袋,從鐵保險箱取出。
另一位兼管計劃,四十多歲的夏宗慶,肥頭大耳,據說一頓能吃斤半,說話吐沫四濺,身後是一張不知何年的月份牌,畫老虎下山大吼。他先問天熊名字,搖頭道:“這名字不通,天上怎麽有熊?熊在森林裏,要麽動物園裏,你爺娘不識字吧?”天熊氣乎乎地簽名,不理他。他倒出錢道:“十七塊八角四,點一點,這叫三年蘿卜幹飯,要吃三年,你小子要有耐心嗬。”天熊頭都不抬。老夏下不了台,看老陳倒出錢,一張張數,出氣道:“不會錯的,愈有錢愈小氣,什麽師傅什麽徒弟,你是出名戇頭戇腦,不要把徒弟教成草包嗬。”老陳氣得說不出話。天熊忍不住道:“草包都是不打自招的!看腔調就曉得了。”罵得老夏翻白眼,對麵魏小窗的眼鏡掉桌上。老陳得意的笑,拉了徒弟勝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