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二三 小 蓮(上)
(2013-06-21 16:39:31)
下一個
小潑婦被製服後,鹹雞更是威風。艾班長讓他再帶一段時間,鞏固一下。老陳回到原位,對失敗很慚愧, 徒弟替他疏解道:“一物降一物,你能製服他,你也不是東西了。”老陳聞之大喜。
個把月後,新來人基本都能獨立操作了。個別學不好的,就專門送杯,或派去食堂、料間做小工。按一調 三製度固定,多出來的老師傅,尤其是女的,調去黃包車。全廠勻出的人,增添工宣隊。艾班長派定的搭檔是 天熊和小蓮——本該是天熊和曉芬的,艾班長好像特別喜歡曉芬,於是老陳和曉芬變 成專門調人家休息的了, 頂人家三次,自己休息二十分鍾。他倆的活動範圍大了,全都接觸,曉芬似乎不高興,沒有辦法。
從前四個人時,小蓮不招攬天熊,隻和曉芬嘰嘰咕咕。天熊同意周先生的意見:小蓮是廠裏第一支 花。她長相像夏百芙而更漂亮,幾無缺點。眼睛特大而水汪汪的,笑時兩個深酒靨,隻是膚色暗一些。人家 說她聰明麵孔笨肚腸,她的性情是讓人一目了然的:人懶洋洋的,心不在焉,幹活不在行:動作慢,手腳不麻 利,已經不及曉芬,廢品多一點。她不大理人,下班穿得比較講究。奇怪的是,她這樣美,廠裏一些色鬼並不 來粘她。女工們最好傳人隱私,貶低他人,但從不說她。好像她有個神秘的故事罩著。
她是女青工,不是這批來的學生。
天熊挑料時不說話的,生怕出廢品。而休息和小蓮不同步,閑聊的機會是沒有的。但早夕在一個爐台,還 是漸漸熟悉了。
上班前必須早到一刻鍾,集體背一段語錄,唱一首語錄歌,最後喊口號,以萬壽無疆、永遠健康結束。天 熊最頭痛的不是這個,是每周的班組學習,至少兩次,團員和青年學習是 一次。中班是上班前,早班和夜班是下班後。後者最難受,洗澡後異常困倦,眼都睜不開,還得聽讀報、讀文件,必須發言。回到家,瞌衝過去, 反而睡不著了。大家是敢怒不敢言的。天熊總是尋角落養神,從不願讀報和作記錄,像是政治上不積極 分子,艾班長倒不在乎。天熊已經填過三次表,都是上麵叫他填的。先是要求參加上海工總司造反隊員,後是 申請加入共青團。不久都批下來了,因此廠裏青年都知道天熊出身沒有太大問題——本來是懷疑的,有個傳說· ····民兵也批下來了,十天一次空彈打靶練習。這些事情對天熊沒什麽觸動,他還是下班就回家,不問廠裏 事。
這天班裏學習,已經開了一半了,小蓮才頭發濕淋淋進來。她老是這樣的,乘機大洗衣服和晾掛,動作又 慢。艾班長不滿地怒目看她,她低頭去屋角天熊旁邊一擠,說對不起。穿得比人家時髦,皮背包拉鏈上掛個 毛絨小動物。天熊小聲道:“怎麽老掛這個?不換一個?”
“不好換的。”
“為啥?”
“這是我生肖。”
“瞎說。”
“我為啥要騙你?”
天熊大驚道:“你這個年齡了?看不出!”
小蓮大怒道:“你當我幾歲?”聲音大,別人驚動了,遠處曉芬尖利地一瞥。天熊糊塗了,不再開口。
第二天上班,沒別人時,天熊道:“昨天你發啥脾氣!我隨便講一聲。”小蓮道:“那你老實講,別虛 偽,我看上去幾歲?”
“頂多廿六、七歲。”
“唉,爐台上烤焦了,倒黴。你做啥討厭這小動物?”
“我是那個生肖。”
“哈哈,我們是同歲的!”
疑惑道:“你早就進廠了。” 憤怒道:“隻比你們早半年,你以為我老工人?”馬上追問天熊是幾月生,初中是幾屆,道:“好了,同 年、同月、同屆。”
“三同,這麽巧?”
“你是不會瞎說的,難道我瞎說?明天我們對戶口簿!”
天熊大笑:“何必?又不是相親。”於是打開話匣子。原來她沒考上高中,家裏歇一年,不肯去新疆,托 關係進了進出口公司下一爿小模具廠的工讀班,隻三十幾人,算是學生的,四天讀書,二天做工。一年後文革 了,不再上學,蕩在社會上,也出去串聯白相的。半年前才分配的。公司屬下一家廠一人,可見有三十個小廠。 現在她工資比天熊高一倍。
“那你學什麽的?”
“黃包車有銑床的。”
“好,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你不想我氣煞的話!”
天熊點頭,不再提起。四下沒人時,小蓮親切叫他三同,他笑著答應。別人不知道什麽意思。天熊本來 長相好,小蓮是愈看他愈中意,有意無意的賣弄風情。穿新衣服,也要他麵前照一照,聽聽意見。她偏喜紅黃 的暖色調,甜而俗氣。在爐台上喝茶吃點心,叫天熊替她拿這拿那。老陳和艾班長看見,直搖其頭。
有時公開場合,天熊讓她說她同學的情形,三十家小廠的見聞,很有興趣,他全不知道的。老陳、班長他 們聽進,覺得徒弟是正經的,插嘴補充自己的見聞。 小蓮覺得何曉芬是個障礙,但她十分怕羞,遠遠避開,好像不懂。天熊不知道,這二人在廠裏都有諢名了 :小蓮是花木蘭,既花且木又懶。曉風是小鯽魚,她是小骨胳而不能算瘦,膚色很白,直直的希臘鼻子,小嘴, 細長眼睛像要掃入鬢角,精致而舒展,有點骨感美人,古代仕女那樣。走路嫋嫋亭亭,像無骨頭的魚。幹活動作 柔軟輕快,有次天熊看到她繞絨線,不要人幫忙,一頭繞在穿襪子的腳上,腳掌會一掀一掀,像手似的!她為人 是被動的,人家跟她嘻嘻哈哈,她眉開眼笑。人家拘謹,她就犯錯誤的小媳婦那樣。天熊不習慣先招呼她,她也 不開口,兩人淡淡的。
花木蘭告訴天熊,她是上海本地人,老家盧家灣那裏。爺爺在工部局做事,爺是美專畢業,畫月份牌的, 解放後在廣告公司。那時家景好,用阿姨,電話叫菜的。爺死後窮下來,大石窟門換成小新工房。娘沒工作的, 現在和小女兒的她同住。哥姐都已婚,不住一起。又問起道:“三同,你爺娘呢?”
“也是廠裏做的,機器廠。”
“哦,我還以為是知識分子家庭呢。真的,你走出來不像老工人家裏的。”
他倆生日的月份要到了。天熊小十幾天,小蓮提出在她生日那天,兩人互帶些吃的來,慶祝一下,叮囑不 要忘記。到了那天,小蓮全不提起,好像沒這個事。休息時天熊抓一大把糖給老陳,又一大把給曉芬。小蓮看 呆了,光著眼道:“我沒的?”天熊連袋子給她,起碼還有兩大把。是紅綠錫紙的實心圓朱古力,市麵上難得 一見的。恐怕要天熊兩個月學徒工資,老陳吃驚道:“有啥名堂嗎?”
花木蘭聰明道:“他馬路上拾到一隻大皮夾子,我講大家有份,叫他請客的。”老陳問是真的嗎,徒弟敷 衍點頭。老陳歎道:“我也一直想這事,可是從來沒這運氣!”曉芬背了臉偷笑,顯然不相信。
二人時小蓮抱愧,說她忘了,以後補。可是並無下文。天熊這回的不當心,給人一個印象:他家像是有點 錢的,不靠死工資。
一天送杯工滑一跤,鐵釘鈀把天熊手劃開,血直湧。小蓮忙拿手帕幫他按住,叫曉芬去門房間拿紗布藥水 。她合法、親熱地緊握住,天熊要自己來,她彎著多情的大眼嬌媚道:“怕難為情?”
曉芬拿來交給小蓮,自己走開。小蓮替他上藥水、包紮,包得不三不四。說是否陪他去地段醫院,天熊說 不用。
翻進夜班後,小蓮老了麵皮和人商量,把自己和天熊的作歇時間拉齊了。從此一起上爐台,一起下爐台。 花木蘭本是瞌睡蟲,二十分鍾也入夢鄉,要人推醒的。如今是精神抖擻像換了個人,上情場如上戰場。天熊卻是睡不醒:還是不適應日夜顛倒,看書過度的人都有些神經衰弱,白天他窗簾加毛毯,弄成洗照片的暗房,才能睡著。爐台上馬達嗡嗡地催人眠,揮長槍時還能撐著,下爐台眼皮直合下來。小蓮黑暗裏緊挨他,推他捏他 :“喂,不要迷胡了,真的問你,一次也沒談過女友?要不要我替你尋?誰叫我跟你是三同,是你阿姐呢!告 訴阿姐,想要什麽樣的人。”天熊說沒想過、年紀還小。小蓮說像她這樣的,他喜歡嗎。三同是第一回有年輕 女子這樣挨著他,柔媚如暖洋洋的爐火,黑暗更煽起年輕男人的食色的天性。他覺得新鮮、刺激。
小蓮拿來玉照,穿各種衣衫的媚笑,讓他提意見。三同說好,她人上照。女人大方道:“我又不算老好看 ,你歡喜就留一張,兩張也可以。”三同扯淡道:“放得不好,業餘水平。”小蓮道:“你會放照片?”三同 說這有何難,高中裏誰都會。女人無孔不入道:“我有好多底片,就拜托你了。”次日拿來一疊。天熊湊燈光 下看過,次品膠卷,拍得又糟,可是不好拒絕。拖了一禮拜才放好交她。曉芬瞅見,小蓮不避她,兩人同看。 曉芬不說什麽。小蓮謝天熊,說放得太好了。
中、夜班吃夜宵,二人同去同回。出山門走小路,彎彎曲曲,在月光下,寂靜有詩意。可女人的興趣隻在 猜測是什麽菜。若是鹹蹄膀、紅燒肉,天熊不吃肥的,必用筷子戳開丟棄。女人可惜,接過來吃,又割自己 一份瘦肉強他吃。白天喧鬧的大食堂,半夜裏煞靜,有時隻他們兩個在吃,聽得見喝湯聲。
逢自己掏錢吃飯,小蓮是節約的,比老陳好些,也是一個菜。天熊是飯不多,一葷一素一個好湯,別人都 驚訝,他隻得收斂些,遮遮掩掩的。小蓮買飯菜票,從不肯一次爽氣買足,吃幾天買幾天,有時臨時借。
早、中班休息時,天熊是不困的,常翻翻書報。小蓮看見就鬧心,有時一把奪走:“讀書吃虧得胡塌塌了 ,還要讀!”她漸漸明白,三同不是她同一類人,是一種不現實的書呆子,她從前沒見過。要朝他腦瓜裏灌進 私情、流言、偏見,簡直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