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二十 憶 苦(下)
(2013-05-31 13: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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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是憶苦思甜和總結。輪流喚來幾個老工人訴苦,令溫老板站在一邊認罪。都是上班時間,臨時拉夫,敷衍幾句了事,唯有一個叫陳人厚的老師傅,很起勁,嘮叨沒完。關公似的棗紅臉,不太油滑,人天真,愚而自得。招風的大耳朵,胡須刮得幹淨。手臂長,坐那兒像大猴子。啞喉嚨誇耀道:“要比吃苦,比牌子老,總歸是我第一名!我十歲上爐台,十三歲就挑料了。溫一品老早也窮的,是馬路上賣梨膏糖的,一麵走一麵唱,人家叫他武大郎。後來進有日本工人的玻璃廠做,他門檻精,技術偷到了。他拉幾個人自家開,弄個爐子,蘆席搭棚。從前這裏是壽衣店、棺材店、殯儀館、大人家的墳墓,當中沒小路的。我們爐台上下來,就在棺材板上吃飯,墳墩頭旁睡覺。大熱天打井水在木桶,人浸在裏麵,留下現在關節炎。溫一品發財後,人凶,半夜別了手槍,竹籬笆外偷看。誰偷懶或做壞生活,他衝出來就用挑料棒打,連老師傅也打,還停生意。有一次我出眼小錯,他不出麵,叫頭腦幫——就是工頭——龍百根來打我!溫一品,我講得對伐?”
“對,對。”
“那時候上了爐台沒有時間的,白天連夜裏,要料做光熄火,才能睡覺。解放後好了,定為十二個鍾頭一班,十天一翻班,終年沒禮拜天的,一直到公私合營。我手做得發麻發抖,吃飯筷子捏不牢,還養不活一家老小,還想辦法賣棉紗線、做小生意。溫一品呢,花天酒地,跑戲館,泡妓女,娶大小老婆,養十個小人。那小老婆就是四馬路買出來的,叫鳳仙,搨了紅的白的,旗袍一穿像妖怪,溫一品看到伊就骨頭鬆了——”
瞎子和蛤蟆放肆地笑,追問是不是啊。溫老板彎腰低頭說是。
最後是每人談體會、談自己學校經曆,蛤蟆插話、點評,記錄好送領導。天熊有意和蛤蟆多談談,可是人家興趣隻在女生。瞎子是開口閉開“老黃講”,表明他是沒一點權的。蛤蟆要每人報自己的綽號,他評論一番。輪到天熊,說沒綽號,他不相信,有點失望。不過他道:“你華光附中?是好學堂。你蠻像的。”天熊說運動中沒參加過組織,他也不大相信,有男學生當場搖頭表示看不起。
和頭頭弄熱絡了,肯定有利於分工種,兩個俊俏初中女生已搶在前頭,發言總是第一第二,老氣橫秋,頭頭是道。而且互不妒忌,勾肩搭背,同來同去。一個長得黑裏俏,叫孫鬆華,外號皮蛋。一個天生娃娃臉,白裏透紅,叫徐翠來,外號喜蛋。多數丫頭是不懂事的,嘰嘰喳喳像麻雀,已分成幾夥在傳播是非了。
男生是女生三分之一不到,被胡能說中。有兩名突出的,政治熱情高。一個是相當高三的中專生董某,人瘦而高,長得蒼老相,肩寬而身薄,自報諢名是門板。他鬥爭時衝在前頭,同派的親切叫他排門板,他是學校老造反,組織裏核心。上午憶苦思甜,他領喊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嗓門嘹亮,把眾人嚇一跳。一個初中生鮑智方是小胖子,俊秀小白臉,招風耳,伶牙利齒,好說怪話,在校內外到處活動的。不過一二天,他已看不起門板的見解。他外號是順風,上海人對鹵豬耳的愛稱。董和鮑都已經尋機會和蛤蟆長談過,知道廠裏許多秘密了。
有個土頭土腦的廠校生,黑臉,人結實,不會說話,見頭頭就嫵媚地傻笑。他名叫陳襄,大家已替他起好外號,叫他阿襄,也就是阿鄉。學習班的擦桌椅、泡開水他主動包了,已受到表揚。其餘男孩子頑皮得沒個人樣,畢業分配受了驚嚇,現在興奮到極點,像猴子般打鬧,滿嘴髒話。他們一有空就流散到車間,與老工人打成一片,已在講和學講刮辣鬆脆的蘇北話。天熊注意到高中生極少,年齡相當的幾位是技校的,中專也少。初中生裏,聽起來棚戶區居多。如果不是文革,多半也是進技校廠校,不是讀書的料。從前他看不見這些人、現在隻看見這些人。
三天結束是正禮拜,長日班和幹部的廠休日。天熊在家裏飯桌大談見聞。姆媽奇怪,老板怎麽會是工人出身。梁廷道:“不稀奇,從前上海的小老板,大多是學徒出身。那時人的思想,都想做老板。”
兒子道:“解放前工人真這麽苦?”老子道:“烏鴉洞不是這樣。現在715廠也不是,我靠邊勞動時,有個老工人一起的。他說那時他生活指數一天二元多,解放後號召減薪,從一百三降到八十,後來一直不滿,就說他是工人裏特殊人物,意思是工頭,批鬥他,其實不是的。他說現在一月五元獎金了不得,從前過年過春節,老板發雙薪的。所以老工人是聰明的,肚皮裏有數。”
“那解放後好在哪裏?”
“物價是穩定了,貪汙沒有了。你問這做啥?”
“比較比較。” “不要比較,沒有意思。”
兒子無語。心想明天上工,會分到什麽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