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 十五、揭杆
(2012-09-04 13:11:37)
下一個
天熊想自有茅頭去活動,為不落行跡,在家歇了兩天,才去學校聽聽消息。是上午到的,校門口一些人詫異地看他,都是同屆其他班級的男女同學。他是不結交人的,但沒人不認識他,他過去是有名氣的。他摸摸臉,看看衣褲,沒有毛病啊。陡然看見迎麵一張標語:“反對孫大年阻繞黑六類子弟梁天熊上山下鄉!”如著一悶棍,打得昏冬冬。老孫不認得自己,何來阻繞?有人正問門房啥時候貼出的,門房說是昨天半夜,今早上頭頭都看到了。問啥人貼的,門房不答。天熊叫苦,遭暗算了。隻好朝前走,一棵大白果樹身上也是標語:“梁天熊:你的反動父親現在哪裏?”像是井崗山幹的,難道茅頭辦事這樣毛燥,幫舜年時亮出自己的告密?爺的事誰泄漏的?不敢細看,不由自主的朝板門店去。像歡迎他似的,大門上糊著對聯:“反對井崗山者,死於井崗山下。揪出挑動兩派互鬥的黑手“。大字淋漓,墨汁未幹,當年揪出校長、工作組長的氣勢。板門店前的人看怪物似的打量他,透過人群見舜年遠遠的站著,緊張地望著自己。天熊車開臉。大門口擁出一夥人來,神氣活現、告狀勝利的樣子,見是天熊,一愣。天熊不能怯陣,怒目直視,其中魯瘋子臉色一變,避開臉去。他心裏豁亮了。 這夥人的末尾兩個停住腳步,站高台階上俯視他。一個是渾名烘山芋的洪山華,隔壁班級的,井崗山和校革會的頭,出身好,會權術,衝在前頭的,麵孔黑紅。另一個叼著煙的小青工,猜他就是工宣隊小汪。天熊迎上前,有點尷尬道:“洪山華,這標語啥意思?” 對方獰笑道:“哼,你自己頂清楚,還問我?” 天熊道:“我清楚什麽?我惹你們誰了?” 烘山芋的凶狠是聞名的,從前一直敵視天熊,目不轉睛地回盯著他,冷笑不語。 天熊沒法發作。小汪道:“哦,你就是梁天熊,我還不認得呢。逍遙派味道好嗎?不,你其實並不逍遙麽,哈哈,要逃過老牛的眼睛不容易!“ “完全是冤枉麽,我做啥事體要逃開他眼睛?” 小汪惱火道:“你嘴巴蠻老麽。”烘山芋覺得對峙無意義,拉小汪走開:“別去睬他。” 留下他呆站著,進退不得。他不好去尋茅頭,也不好去哪個山頭,眼下他是瘟疫,誰都要避開他!正好瞅見女班主任路過,她該知道些內情的,天熊上前叫她。董老師競走般逃開,渾身的肥肉直顫。 他退出學校,不想回家,要冷靜思索一番。馬路上小飯店麵館不少,不到中飯時間,還關著門。從前住宿時常和同學偷出來喝酒,有時遇到來吃點心的女生,大家好笑。這裏的路荒涼,他走到路的盡頭,有個猙獰的水門汀碉堡,灰禿禿的,露著槍眼。這是國民黨為抵抗日本人、抵抗共產黨造的,還是日本兵造的,沒法考證了。為什麽留到現在,也不知道。想起有一年他和同學偷著學開卡車,坐上麵休息過,他又爬上去了。心情淒慘,茫然無著落,這形景似乎體會過?是在仙人村被逐,獨自坐橋上嗎?眼下的性質,比那個嚴重多了。確是莽撞了,自己沒站穩,怎麽拉別人?還以為神鬼不知,卻是最怕曝光的爺也給抖出來!牛魔王可鄙可恨,並沒人欺負他,他要無事生事,欺負別人。小女人般妒忌仇恨,國家大亂就靠這班痞子!之後就能大治了? 他覺得餓了,走回來,上了一家全無敵酒樓,記得舊名狀元樓。揀安靜角落背樓梯坐下,空蕩蕩才他一人。堂倌來開票,還記得他:“你好長遠沒來了。”他點了兩樣菜、兩壺酒。對方抱歉道:“瓫頭的沒有了,隻有進貨的熊貓白酒。“這店的老酒是鄉民自製的,很有名,他道:“怎麽可能?你們一向有的。” 堂倌苦笑道:“你是華光附中的,井崗山吧?” “井崗山都是流氓,你看我像?” “不像不像,你是大別山的。瞧我這記性。” “你比我還清楚麽!”, “誰叫我伲小店,靠著你們學堂呢!大別山的人來,總是規規矩矩,付現鈔,不賒賬的。昨夜裏還剩兩瓫老酒,井崗山的來了,隻付一半錢,又吃又拿,我罵又罵不過,打又打不過,十來個人!裏麵還有工宣隊,嚇人伐?前些時你們工宣隊長來,店裏告了狀,太平了個把月,這兩天又來了,老腔調,還罵我伲漢奸、蠟燭胚。聽講要去蒙古了,啥人都不怕了。“ “有牛魔王嗎?” “他當然來,哦,不,我不認得的。”害怕的走開了。天熊瞧他背影,似有啟發:人要凶狠才有人怕。茅頭舜年都是成熟之人,不會漏風。自己套魯瘋子話,也可理解是好奇心。牛延祿一定盤問了,也隻是疑心。那就不能悶聲吃進,要喊冤反擊,隻有自己能救自己! 他邊吃邊盤算,覺得分析對頭。到底年紀輕,幾乎一瓶白酒!走回學校,還是不少人,到門房拿了狼毫筆和墨汁碗,臉微紅,噴著酒氣,嘴邊帶幾聲“操那起來”,抬手在“上山下鄉”標語下批道:“我姐才分配去西南邊疆,我是硬檔,要誰包庇?“天熊的字本來不錯,酒後更酣暢奪目,比得原標語的字鬼鬼祟祟。又在“反動父親”旁批道:“我父親是保密廠工作,三反五反時沒有受賄,沒被批鬥過,這是刺牛魔王的,他自己露出過。 走去板門店時,背後已跟上一群人,很哄動。在門口挑動罪上批道:“我從沒上過山,不管是什麽山,為啥要挑動?向你推薦二報一刊社論:挑動互鬥的是派性組織中個別壞頭頭!“寫畢四下察看,像要尋人拚命。好事者上前指點,說那邊還有五六條。 那邊是井崗山的地方,有點心怯,但已沒退路。他雄糾糾地過去,有人幫他拿筆拿碗,要看白戲。一條是"姓梁的小子一貫白專,和姓秦的同是蔣爾炎治校的黑典型!”這是點明他幫舜年了,天熊提筆批駁:“我沒講進排球隊是為了要某某大學拉我去,我沒這樣無恥!姓梁的小子“,牛是校排球隊三流隊員。 又一條是:“梁天熊搞鬼有術,我們倒鬼有方!他把矛頭指向工宣隊,孫大年,必須揭露!”寫得文理不通,莫名其妙,可是惡毒。天熊來了靈感,落筆驚人道:“我沒講工宣隊懂個屁,我沒講孫大年出來是運動的倒退、曆史被篡改!講的人站出來!“ 圍觀的人喝采,人愈來愈多,好些是不滿井崗山氣焰的群眾,也有大別山的人。畢竟是文人氣質,他動筆不動口,若是不會筆頭的人,隻能大聲演講了。有人指示他看,井崗山一夥在遠遠的教室窗口望著這邊,有牛延祿和魯聚奎,表情尷尬,好像他是紅了眼的野獸,不敢上來較量。牛是確實狼狽,這事是毛躁了,內部人本已對他不滿,哪還經得住外人打擊?眼下兩派組織趨於消亡,一個總部也許打不過孤獨一人。他深入腹地大鬧,製不了是臉麵問題,牛動員一個囉囉來勸天熊歇手,說全是誤會,那人不肯。 有人報告校園死角的女廁所也有一張,人歎道太下作了。隻好去看,是打油歪詩,看的女生中有同班的。寫道:“一人搖扇兩人涼,荷花扇風小梁哥涼,從來不問運動事,逍遙一對野鴛鴦。知情人寫。”天熊大怒,純粹是汙蔑。看筆跡和文風是魯瘋子所為,他專好這一套(從前憑想像大寫男女教師間的秘密)。這是指高一時與他同桌過的女生夏之芙。班裏風氣奇怪,有人專愛和女生交流,有人專愛傳播別人的這種事,多數是不說話的,天熊舜年都是這樣。那年下鄉勞動,在油菜地裏兩人說過話,夏之芙替他扇了幾下,後來被人開過玩笑。其實夏之芙病假過一個月,天熊奉班主任命去過她家,講解作業,夏一家對他很熱情—被人知道更是個事!他曾是課代表之類,不能推卸的,是四年前的事了。 天熊被噴一身黑,勢如破竹的氣勢,如皮球紮了一針,放氣了。沒法反駁,信筆在知情人三字上畫個烏龜。眾人哈哈笑開,欣賞他的急智。 人堆裏站出大別山的馬爾勇,對眾人道:“這是小人造謠,我們是一個班的,根本沒這事,喂,你們幾個女生,你們也清楚的。“天熊感激地點一下頭,算招呼過了。馬爾勇道:“這種下裏下作不必理會,操場旗杆下有一張,很惡毒的,你要去看看。“於是一隊人開過去,見寫的是:“大別山利用梁天熊破壞畢分工作用心險惡,別想得逞!“馬爾勇道:“這謠造到我們大別山頭上了,我們不能背黑鍋。我是要去板門店抗議的。”天熊始終沒見舜年人影,沒法知道馬爾勇知道多少內情。受到啟發,畫蛇不能添足,畫龍要點睛,要有精采一筆收場!有人來報,剛才事關工宣隊、老孫的批駁被撕去了,連同原來標語,是井崗山的人。天熊得意地冷笑,一人去板門店。 他上得樓裏,推開守扶梯的人,直奔檔案室。孫大年和工宣隊陸隊長都在,茅頭在伏案看文件,見是他十分驚訝。老孫不太認識天熊,問他是誰?天熊自己報過,老孫嚇一跳,冷冷打量他,從頭到腳,然後請他出去。 天熊於是對陸隊長道:“我是尋你告狀的,工宣隊小汪威脅我,講牛魔王要做的人,逃不了!他們寫的東西你也看到了,剛才我反駁了,指出他前天還罵工宣隊,他們怕了,在撕大字報!“老孫再次不耐煩道:“我們忙,沒空管這些事—”他已經埋怨過茅頭,茅頭被批得灰溜溜的。陸隊長卻道:“不,你坐下來慢慢講。老孫,你忙你的,我來接待。” 天熊從頭述說,很生動,陸隊長幾次叫他重述,拿筆記下。孫大年也表情變了。茅頭伸長耳朵,生怕聽錯一個字。老孫皺眉道:“你吃過酒了?”天熊承認,把剛才堂倌的話也搬出來,“不信你們去問”,沒人發笑。陸隊長讓他先回去,沒當場表態。天熊隻好出來。 來到外麵,剛才議論的,跟隨他的,都不見了。他孤零零的一人,沒處可去。於是離校回家了,門房的人個個看著他,指指點點。他來這裏做學生五年,臨走演這麽出戲! 回到家,嘴是奇渴,梁芝不在,自己尋熱水瓶。吃光再燒水,去客廳睡沙發,一對紅木沙發連茶幾,不見了。天熊揉眼睛,不是酒吃多了,眼花了吧?怎麽回事,今天是什麽日子,阿裏斯漫遊奇境? 不管它了,等見到梁芝,就明白了。沒上樓去,在客廳拚椅子,倒頭就睡,酒的後勁上來了。睡到不知何時,迷迷胡胡醒轉,梁芝在替他蓋東西。天熊用手指指地板,梁芝不明白:“你喝多了。”手還是指著,梁芝道:“哦,你們家出事了。” “什麽事?” “你外公的房子回來了。” “沒嘎便當!” “我才那兒回來麽!”原來曉風一早就來,後來厚哲和雲鵬又來,部隊退了房子,鑰匙也給了。實在尋不到他,他們弄了車子,把沙發運去了,她跟去幫忙打掃。原來家具被造反總部弄壞了,有的不見了,所以急於搬沙發。外公已經住下了。曉風一家搬去跟他同住一時期,有個照應。天熊笑了,想起道:“這是我的功勞。“ 梁芝說,他們猜天熊一定去學校,因為分配是突然展開,一下進入高潮。他們自己也很忙,天天去。說隻有雲鵬有把握,另二人心中無數,很危險。天熊明白道:“他是硬檔,另二個不是。”雲鵬和雲煙是同屆的高三和初三。曉風和妹妹,厚哲和厚信則不是的。 “你留上海沒問題吧?” “可能是農村。” “不是真的吧?” 天熊連回答的力氣也沒了,臉色憂愁。 “可以不去邊疆嗎?不吃雜糧,去鄉下好了。” “哪裏鄉下?” “仙人村呀,梁莊也可以,叫長庚去說說,你去做小學先生。” “我大概寧願死,也不願意—”砰砰地敲門,跟著電鈴也響了。梁芝去開門,天熊想躺著見熱心的雲鵬,來到麵前的臉卻是茅頭,不勝詫異:“你怎麽啦?醉翻了?睡椅子上?”天熊一下坐起,研究他的表情。 茅頭哈哈笑了,眉開眼開的。天熊心鬆快了。 茅頭道:“到底有兩年沒來了,路不大認得了。我才出學堂,還沒回家呢。忘帶你的傳呼電話了,隻好人走一趟!特地來叫你定定心。你今天吵得好,先發製人。下午大別山全部出動,聲勢浩大,包圍我們二樓,要工宣隊為他們做主。秦舜年人也來了,在後麵。這下好了,陸隊長已訓過小汪,不許他過問名單,可能要調回廠。你本是工礦,井岡山一鬧,打了個問號。現在問號揩掉了。事情是這樣的:我活動以後,舜年的去向著落了,不知怎麽被小汪覺察了,牛延祿大驚,懷疑我們聯手弄花頭,可是他就不敢扳我!他也隻是猜測,鬥智敗在我們手下,小巫見大巫。舜年問題也不大,不必替他擔心。“ 天熊大喜道:“好,是要鬥爭,明天我再去學校?” “你不要來,事情就熄了,一場誤會,大家有落場書。有事我通知你吧,好,我要回去了。” “再坐會,難得來。” “你家房子還是老樣,沒減少?經過了偉大的、無產階級的、文化大革命—” 抱歉道:“是的。”感歎,似不讚成道:“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