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 九 長 庚
(2012-08-14 08:3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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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磚牆太高,幸虧找到胡財指點的垃圾筒,踏上麵勉強翻過了牆。落下時腳一歪掉在河裏。沒有月亮星星的雨夜,天熊隻敢露出鼻孔在水麵透氣。等牆那邊人聲沒有了,才爬上岸逃命,偽裝的帽子、眼鏡掉河裏了。徐登昌也膽小,如果翻牆追擊、喚人,他是逃不了的。他混身泥漿,狼狽更勝於徐某人。繞道去遠處的馬路,心慌地滑,摔了幾次。 半夜是沒公交車的,幸喜碰見半開門的老虎灶茶水店。老板認定他是雨中滑倒,問都不問。給他熱水洗身,他赤裸著在灶頭烘漂過的濕衣褲,喝一壺濃茶。他錢多給了,老板大喜,天麻麻亮,替他端來餛飩和燒餅油條。後來送他把舊傘,指點他乘車回去。這夜經曆,終生難忘。 天熊報告了姆媽。很快寫信寄詹叔清。信中有的話,隻有他們兩人懂。以後,就是耐心看事態發展了。家中是異常的冷寂,走進走出,上樓下樓,隻有自己的腳步聲。收音機和電視機都收走了,難道懷疑是發報機?家中有過人送的一隻波斯貓和一隻芙蓉鳥,本來很得家人喜歡,但要記得喂食和跑遠處去買小米,也麻煩。貓叫春引來野貓,梁芝有天雨夜忘記收進籠子,吊在院子的老薔薇樹枝上,鳥被貓弄死在籠子裏。天熊大怒,追打家貓,貓逃走消失了。二樓有大小兩個古董洋坐鍾也被抄去研究,有時連時間都不知道,要拉窗簾看外麵天色,苦悶的象征。 天晶有孝心,領到幾十元工資後,每月寄一半來。姆媽的薪水解放後變成死工資,革成一百不到。問題是她不是管錢的人,是花錢的人,從前是靠父親在一旁敲敲木魚。現在沒人敲了,每月用不到月底。天熊對管家全無興趣,想起父親的叮囑,毅然接過放錢和票證的綠皮保險匣,主持家政。他自稱臨危授命,實行沒商量的改革。先是節流,停止一切進口。他本來不喜歡添新衣和來往送禮,如今一舉殲滅,姆媽也不通融。規定家人年過節不走人家不吃飯。牛奶退了,餅幹點心斷了。早上就是粥、醬瓜,禮拜天加油條。他自己愛酒,看書時吃糖果,也戒了。姆媽吃中藥,去弄堂口煙紙店買赤膊砂糖介苦。開銷最大是往715廠送雙份的好煙,這沒法省。至於蔬菜水果,新鮮上市的不吃,吃落市貨,梁芝老拿鄉下自留地的比較。水龍頭開小,隨手關燈。報刊全退掉。房租貴沒有辦法,因此想到陋屋並非全無優點,班裏一個草棚棚的同學說過,冬暖夏涼,一年隻幾角錢地皮稅,他本人隻要躺下來有個枕頭就滿足了!至於開源措施,天熊開出一份能借錢的親戚名單,供姆媽考慮。他去一樓的亭子間,尋出幾件舊瓷:一對粉彩掛燈,大小兩個藍橄欖瓶,一個有紅木盒的古硯,賣給舊貨售商店,居然到手二十多元(民國的蓋碗、筆筒、細瓷手繪碗盅,他們還不收,幾角錢都不肯出!)。於是讓梁芝買了魚蝦,火腿腳爪,餐桌上開葷,姆媽十分驚奇。 那天過小節,母子和梁芝一桌吃夜飯,一菜一湯。飯後每人沏一杯花茶末子,很香。天熊動手,替大家剜爛蘋果:“這是厚哲教我的‘爛生梨爛蘋果最甜’,味道怎麽樣?我買得好吧!”二人都說好,叫他多買些。天熊歎道:“人是有彈性的,窮日腳也過得下去,習慣了。從前我們是浪費了一點。” 姆媽道:“還不知要熬到哪年哪月。”兒子道:“不會,窮日子今年底結束,我有預感的,不是安慰你。“又道:“其實存款不凍結,也沒多少錢!你們應該藏起一點的。”“哪裏料到有今天!再說,也積不起,我們這種家庭,是做做吃吃的。”“那棟叔呢?” 姆媽佩服道:“他們是有錢,比我們還多。”錢被凍住,主人也不保密了,這才知道。梁芝記得聽說他們是一般工資,好奇道:“多多少?”兩人含混道:“多多了。”兒子自言自語道:“現在可沒處弄錢了。”姆媽笑道:“你這說話,活像當年你外公。勝利後,我聽他這樣說過!他說才去內地時,同事都做生意,憑他的身份,動動嘴,搖搖電話,就能賺大錢。那時他沒興趣,等到回上海,物價飛漲,樣樣要錢,覺得錢的好處了,可是沒法弄了。“兒子記得政治課的教育,“那是投機生意吧?國難財?不做也罷。”問父親來往的幾個同學同事,是什麽級別收入。姆媽說除了一個院長、一個研究原子能的,都不及父親高。又說他們現在的狀況,也很艱巨。這樣談著,心裏舒坦些,好像好日子也經過了。電鈴響了,梁芝去開。“廷嫂嫂”,是棟叔的大嗓門。夫婦倆帶女兒雲煙進屋了,提著幹點和水果。母子熱烈抗議,棟嬸道:“曉得你們清苦了,慰勞慰勞。”棟叔道:“我聽說天熊當家,我來支援天熊的。”說著塞過一個小紙包。天熊擺手:“這可不敢當。”姆媽道:“算是我借的。” 棟嬸另給了梁芝錢,梁芝連忙謝了。棟叔的脾氣,他兒子雲鵬最看不起,肚子裏藏不起事的。隨便什麽生人,隻需十分鍾恭維,就能把他秘密全部掏出!原來,棟叔的靠邊勞動結束了,已恢複原工資,存款介凍! 大家熱烈慶祝。棟叔笑道:“台灣的信我不是也有份嗎?廷哥哥肯定沒事了!”天熊一時激動,說出北方來人和化妝探父的秘事,棟叔神情害怕,好半天才恢複,哈哈大笑。 他們走後,來不及打開紙包,天熊要她們猜是多少錢,二人七十八十、一百二百的亂猜—電鈴又響了!天熊聽到模糊的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梁芝哭喪臉進來,小聲嘰咕:“你想不到的來了。”客人遲遲疑疑地進屋,“大兄弟”,仙人村的長庚!天熊光火,拉長臉,搞這種突然襲擊!梁芝也不走開。長庚憔悴的瘦臉通紅,他老妻垂下頭,話都說不出,像犯大錯的孩子,恨無地洞可鑽。天熊心不忍,長歎一口氣,讓他們進來坐,介紹給姆媽。姆媽本是見過的,裝不認識,很冷淡。長庚湊近天熊訴苦,說已確定是壞東西,不手術不行了,鄉下沒有辦法······天熊舉手讓他不必說了,懊悔自己沒堅持住,聽豐叔一家的話,去吃了那頓飯。梁芝碰碰他手,和姆媽一起去廚房間。鋪了一地,兩隻活雞在撲翅,稻草裹的風雞,鹹鴨鹹鵝鹹魚,一竹簍雞蛋。天熊心裏叫苦,記得父親的理論:鄉下人送東西,心裏要估個價。若值一元,回禮二元是必須的,三元是客氣的。怎麽辦?拿棟叔的錢給他們? 姆媽冒火:“管這麽多!”天熊道:“這倒做不出來。還是像爸在一樣,我慢慢想辦法。”叫梁芝也動動腦筋:“你曉得鄉下的事。”和姆媽商量後,讓長庚夫妻在飯廳搭鋪睡,反正家具抄光了,空蕩蕩的。 天熊回客廳,和長庚說了。夫妻倆心定了,千恩萬謝,可是不問起梁廷,天熊一絲奇怪,索性也不說。嘻嘻哈哈說鄉下的事了。姆媽不要聽,上樓去了。明天梁芝有了主意,獻計道:“我們鄉下人本來刻苦,雞蛋都不舍得吃,要換錢。如今就不收這禮,讓他們自己吃,就不必還禮了。“天熊大聲叫妙:“好極,不當它是禮,就不是禮了。我還真吃不慣,鹹得沒命,打翻鹽缽頭,我領教過的。讓長庚老仫去弄,我們不動它。“ 於是分開吃飯。讓梁芝用托盤送到樓上吃。長庚二人不肯吃自己帶的,看他們態度堅決,隻好照辦。老仫偷偷塞給梁芝吃,巴結她,有空就幫她做家務。梁芝想這樣對爺娘有好處,也很高興。鄉下的一切細事,是她最關心的,所以說起來沒完。遇事也替他們著想。 姆媽從此不大下樓,少點厭煩。長庚整天咳嗽,還吸水煙筒,冒出怪味。天熊因為父親抽煙太多,所以他是不抽的。公婆倆用廁不鎖門的,一坐好久。開始蹲在馬桶圈上,兩個腳印,梁芝勸說,慢慢改造。好在主人不下來用了。 居委覺察此事,上門登記了來人身份。天熊想他們早點走,於是用心找醫院。埋怨道:“你這公社證明寫得不好,人家看起來,不過是普通農民麽。“長庚道:“支書還給我一張空白的。”接過看,已蓋大隊革委會和黨支部的紅印。稍一思索,提筆寫道:“首先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副統帥永遠健康!上醫司東方紅(普濟)醫院院革會:茲有我村貧下中農協會主席、革委會負責人、黨員梁長庚同誌,因響應中央指示狠抓農忙工作,延誤治療,特來你院求救。望你們發揚革命精神,為鞏固工農聯盟的無產階級專政,做出新貢獻!向白衣戰士致敬!“天熊收筆道:“都得這樣寫,才有效。”長庚不識字,不是黨員,隨他怎麽寫。 天熊通過小姨的熟人,厚哲也幫了忙,三天就把他塞進這家大醫院的病房。隻付掛號費,一道道檢查,一禮拜後穿刺切片也做好,幸未轉移,馬上得手術。長庚痛得臉變形,對天熊說回鄉下拖拖日子算了。天熊反過來說好話,種種好處,求他手術。開刀那天,逢阿爾巴尼亞貴賓來,臨時換上手段最好的牛鬼蛇神大夫,手術順利。天熊大覺輕鬆,而且得意。見人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認為自己會有好報(後來長庚真的長庚,活到九十二)。 天熊這天從醫院回家,見厚哲的弟弟厚信一人陪外公來了。天熊要他轉告他媽和哥,病人恢複很好,他有了天才靈感,能使病人再住院幾天後直接回鄉下,不付錢也不來家了。比厚哲矮、不戴眼鏡、人白撩撩的厚信笑道:“那最好,天熊哥,外公要住你家了。”天熊哈哈笑,以為他說著玩,他起身了:“人交你手了,我任務完成。人參銀耳燉法,我跟梁芝阿姐講過了。“說畢揚長而去。 天熊愣住,看靠在椅子上養神的外公。外公對他點頭道:“你們一直要我來住,我答應過的。現在你小姨家也不清靜,我想想還是你們這裏好。你放心,我會住一時期的。“又閉眼休息,口氣仿佛他上哪兒都帶去福氣,人家盼都盼不到的。外公是有退休金的。從前天熊的爺爺有點瞧不起這親家,說他小氣。故世的外婆更是節約成性,節約到沒有必要的地步。 姆媽讓他睡二樓大房,自己睡後間,畢竟是自己父親。上樓前外公拿一個信封給姆媽,姆媽正忙,隨手一擱。上樓後姆媽開厚信帶來的手提皮箱,照外公習慣布置。大床的兩個床頭櫃,一個豎外婆照片,一個擺許多小藥瓶。還有一種幫助睡眠的藥粉,每夜外公自己用骨勺和象牙秤量出,像櫃台上做珍珠粉生意。不用吩咐,誰都知道外公的食譜:早上牛奶,一二片麵包,一個白煮蛋。中午大米飯或麵條,弄幾個炒菜,炒蝦仁和魚頭粉皮是不能少的。夜裏吃粥,白切豬肝和蝦子醬油。這裏可看出他早年的經曆和鄉俗。當家的天熊喊吃不消了。姆媽說沒辦法,自己再刻苦些吧。於是和外公分開吃,自己是清湯麵、醬蘿卜過白粥。梁芝歎道:“我省事了,蔬菜都不用揀。”天熊道:“我們想想紅軍長征吧。” 幾天下來,外公並不覺察,有時還挑剔魚蝦不新鮮,姆媽不去理他。外公愈發像小孩了,不囑咐就獨自外出,去公園散步或看友人,有時買麵包房的點心來分大家吃。有時過吃飯時間不歸,叫大家擔心。回來埋怨他,他認錯,明天還是老樣。 醫院已出結算,一千多元。仙人村全家一年工分才二、三百元,哪裏付得起?天熊讓他老仫把日用品全拿回家中,領長庚去醫院後花園散步,下班時分在假山洞換下病人服,拿事先多領的探病牌牌混出醫院。會合他老仫,叫了馬路上的黃魚車載人直奔火車站。讓長庚在長椅上躺下,買好火車票,二人回家,讓他老仫取日用品。天熊陰謀得逞,有說有笑,院方找不到他家!(事後感覺,醫院也似乎眼開眼閉,那時講革命人道主義的) 一輛大黃魚車停在家門口!姆媽和梁芝和人嚷嚷。二人蠻橫地卸下一對單人沙發,一個茶幾,伸手要錢。二人說沒錢。看見天熊來,舒一口氣。原來外公去舊貨寄售商店看見買下的,隻付定洋,留下地址。可這是老紅木的,哪有錢付?外公又不在。天熊惱火道:“退回去,我們不要,頂多賠定洋!”拿出零錢付,踏車的看押車的(騎腳踏車來),還是不同意。現在生意難做,賣的人多,買的人少,所以不肯放棄這筆大買賣。姆媽跟他們軟商量也沒用:“我父親他老了,有點糊塗了,他自己也不記得的。”梁芝道:“那你們等他來了再說。“那粗坯朝房子吐唾沫:“洋房住得起,格點鈔票付不起?現世嗬!”圍觀的人多了,天熊臉色難看。看開來發票要150元,東西是值的,紅木扶手、檔板、腿爪都雕花,於是和姆媽湊錢,家底翻出來總共82元。長庚老仫已拿好東西要走,聽見這麽說,拉天熊一邊,塞他70元錢。天熊烏雲盡散,讓來人搬進客廳。二人高高興興照辦,拿錢勝利離去。姆媽笨拙地感謝他老仫:“我們盡快還你,寄仙人村,你放心。梁廷他有事出差,你們都沒見到。“ 女人的回答讓全體愕然:“這七十塊是送天熊大兄弟的,不要還,寄來我們也寄還的。沒你們一家,長庚是死定了。廷伯伯的事我們知道一點,人在廠裏吧?“姆媽驚怒地看梁芝,梁芝臉通紅,不好辯解。女人道:“我們是在鄉下猜的,因為上海廠裏又去過人,找支書調查—”馬上住口,覺得多嘴了。她匆匆走了,天熊隻送她到汽車站。心想自己有功,這點錢也當得起!又有些不快:知道上海出事還闖來,不是自私嗎? 回到家,見姆媽坐在那沙發上,笑道:“還挺舒服,你坐坐看!” “我不要坐。” “你外公對我說過的,看這裏空蕩蕩心裏難過。他是替我們置家當。” “置家當要看辰光!我汗淌淌的!” 外公拿著籘手杖回家了,由厚哲陪著,原來去小姨家玩了。見到這沙發,馬上躺下體驗。對於古物,厚哲比天熊內行,仔細撫摸,說是二十年代中西式的,東西很好,可惜檔板有裂紋了。問價錢,說那是便宜了,想不到外公有這眼光。 天熊道:“眼光!不曉得啥個病人、老掉的人用過的,人家都不要了—” “你說這話就沒底了,揩揩清爽麽。” 外公聽見生氣了:“你不要將來還我好了,我房子總討得回來,那些家具被糟塌得沒用了。剛才我不在,我在我付錢。你們有這個錢。“ 天熊不滿地嘀咕:“我們有錢,我們有什麽錢?”厚哲奇怪,拉天熊到一邊:“外公沒給你們錢?他說一到就給的,問我拿的信封。他知道姨夫的事,說要支援你們。“天熊大驚,叫來姆媽問。姆媽說沒這事。厚哲說他想住兩個月看看,兩個月的退休錢給你們,有二百吧。 姆媽按耐不住,問外公。外公說給的,交到她手上的。什麽地方?是在飯廳吧。連忙去後間,長庚老仫才收拾了離開的。靠牆兩個簡陋小櫥,沒有抄去,裏麵是碗盆雜物、廢舊報刊。搜尋一遍,沒有信封。外公印象是她隨手一放的。姆媽著急道:“你做啥不講明是錢呢?”一個疑惑在眾人心頭升起,姆媽說穿道:“要真是她,是壞透了。引狼入室,你看呢?“天熊糊塗起來,長庚是貧協主席,他老妻的忠厚又是公認的,且有求於這裏,肯幹這事?要真是,他的社會經驗、識人本事就等於零。人性沒法信了!進賬二百,拿出七十,做戲一樣,太惡劣了。姆媽要他去追,要不回也要揭穿她! 天熊遲疑著,去告訴梁芝,聽她的看法。一臉氣憤的姆媽也來了。梁芝很吃驚,很為難:“好像不大會,不會吧。“要是長庚老婆拿了,則鄉下人都不是東西,包括她;要是沒拿,她也有嫌疑了。天熊道:“姆媽你再想一想,自家床頭去看看。“姆媽發呆,上樓去了。厚哲問事情怎麽啦,天熊歎口氣,隻道:“人一多就亂。倒黴就是了。”錢是肯定沒希望了。梁芝委屈得要哭,覺得是自己該走的時候了—姆媽笑眯眯、不好意思的下樓來了,拿個信封,說長庚老婆是交給過她這個的,她看是舊信封,以為是舊信,隨手夾書裏了。天熊接過看,封口疊一下,沒粘死,裏麵是二十張拾元鈔,嚷道:“你真糊塗,我幸虧沒追上去。人家肯定是看到是錢,沈重其事交你的。你還—”姆媽道:“對不起,對不起,我請客。“ 天熊興致好了,嗓門嘹亮,要對厚哲說這曲折。厚哲卻神情不安,看手表道:“我得走了,跟你們講一聲,阿拉屋裏出事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