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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 八、夜探

(2012-08-10 08:49:58) 下一個
 沒料到戴家兄弟的末日很快來到。 先是家驥的娘來報告:嘉驊出事了,被抓進市裏文攻武衛指揮部牢房,每天逼供、軍訓。罪名是在社會上以紅衛兵名義搞流氓。他從前多次參與全市行動,糾集人馬武鬥的事不予追究。起因是奇怪的:一個棚戶區女學生控告他強奸。他百口莫辯,心裏是明白的,因為和年輕戶籍警爭一個妖嬈絕色女子,被陷害了。這是坍台的事,從此他爺娘閉門不出,有人問及,矢口否認。家驥娘是因為來外調才知道的。她得意了一禮拜,自己兒子也出事了。是在市裏開會,代表學校作報告,被厲聲喚下來上手銬的。最近炮打“春橋同誌”被鎮壓,無數人被關,有人在獄中咬出家驥的······後來他隻關在學校,隔離審查。戰友們落井下石,對立派、群眾看白戲,都沒同情心。問題不可能大,他一向膽小,在後麵跟跟的······ 天熊大為吃驚,特去告訴表兄弟。 曉風還笑:“六月債,還得快。” 厚哲搖頭:“不值得提。” 外公的房子不再提起,漸漸被忘卻。沒法忘卻的是自己父親—每月要送日用品。時間一久,老羞成怒,卻沒處發作。姐走了,家裏隻剩母子倆,深切體會人生的淒苦。難熬的的日子被一個陌生人打破:健壯的高個,圓臉大眼,自稱是北方軍事院校的大學生,拿著信封地址摸來的。梁芝讓他客廳坐,叫下天熊來。客人開口便道:“我叫詹叔清,我爸同案九人放了六人,我爸是一個,你爸如何了?“ 天熊聽見同案一說,莫名其妙道:“你是說哪個?” “梁廷。” “哪一個梁廷?” 來人也懵了,遲疑道:“715廠的梁廷。”摸出信封,是爸寫出的筆跡。 眼珠漸靈活:“同時幾個人隔離?我第一次聽說!” “這是絕密級,我們共產黨的辦事麽!” 我說你說,兩邊情況對起來,漸漸明了。都是內地做發動機的同事。北京那幾位可都是黨員、所長、副院長。都是特務罪審查的。來人問可聽說台灣信件,什麽意思。 天熊承認,爸的堂弟在台灣,從香港堂妹處來上海信,再轉他親兄弟,問自己爺娘情況。沒說別的。是62、63年事。 “原來如此。這類油子,太沒出息了。” “誰沒出息?” “講不清的事,就來自台灣 !我們黨在那邊是有臥底的,密報過來,某某人因大陸通信被審查、整肅了。弄不到情報就弄不到吧,找這些雞毛蒜皮來害人。“ 原來清隊運動,凡和國民黨有瓜葛的,都要過一遍篩子。有那邊的情報,就火上澆油了。二年來梁廷和北京及外地的同學同事的外調,從沒斷過。索性通通關起,其實各有各的問題,不太有聯係······上麵大概認為,不把這些事弄個煞拉斯清,政權沒法穩定。 天熊大有收獲,弄清幾個疑惑:所謂烏鴉,真有那麽個洞叫這名字的,是生產所在地。北京的大字報也這麽罵人,詹烏鴉、李烏鴉的;所謂蔣介石接見,其實是拿個薄子點名,沒多少技術員麽,並沒有握手;去美國是走駝峰航線,穿過美軍製服,算有個軍銜的,是去美國的發動機工場,不是情報局。別人也有去過的,不必擔心說不清。 天熊留他夜飯。見到下班回家的姆媽,叔清這才拿出他父親的親筆信,是父親這樣關照的!他熱情洋溢,說無論如何要讓梁伯伯見信,使營救和抗議同時進行,若沒其他事,應該放人了。 天熊激動,有了主意。 次日天熊去琴琴家商量。琴琴找來和父親關一間的小流氓的哥哥胡能,胡能答應捎帶密信,說廠裏曾要他對阿弟做工作,促其交待。胡能自稱是翻砂廠的小工頭、老師傅,為人表麵流氣,不是很靈活。他的715廠的阿弟胡財,機敏能幹多了,有團夥盜竊嫌疑—廠裏少了一些原材料—關半年了,至今守口如瓶。天熊跟他一起去廠。胡能在門房等上麵電話時,他照老辦法混進去了。 那幢四層的清水青磚樓與貼大字報的03倉庫不遠,原來是廠工會和俱樂部,現在底層堆消防用品,二三樓是民兵指揮部和武器庫,四樓是專案組。梁廷和胡財關在四樓走道末端一間小屋。天熊把疊成小塊的信交胡能,看他走進去。仰望四樓,心裏寒絲絲的。照理他去廠門口等,可是他沒走。四樓一扇窗開了,出現胡能的臉,朝他點點頭,丟下一個煙頭。天熊去看,卻是小紙團。裝彎腰拔鞋拾起,背人展開煙盒紙,歪扭的圓珠筆字:不巧,阿弟洗浴去,叫我等。又是洗澡!後來心思一動,何不去看看,多半父親也在! 他看到有外地工人在廠,於是裝外地口音問浴室如何走。從煤堆小徑進去,寬敞的更衣室,人不多。裏麵是白瓷磚的大池子。門口坐個不像洗澡的人,天熊認出是上回那個公差。公差看他不脫衣服,探頭探腦,懷疑道:“你尋啥人?”天熊卷舌說北方話,說毛巾肥皂忘別人那裏,身上卻癢了,想衝一衝。公差道:“對,等會人多了。“天熊脫衣撂長凳上,赤腳踏進去。池子四麵是蓮蓬頭,流水嘩嘩,熱氣騰騰,他一個個試龍頭,看見在牆角淋浴的正是父親。走過去碰他一下,對方認出人,吃驚得僵住。 大池裏一個黑炭似的小子看見,喝道:“你啥人?遠開點,別弄得阿拉汰不成浴!”天熊駭壞,對方馬上去池邊耳語,那小鬼噤聲,並跳出池子,道:“狗來就唱歌。”去門口望風了。天熊悟出這是誰,他突然怪腔的唱起來:“新的女性是覺醒的姑娘大眾—”門口出現了兩個公差,怒道:“他媽的,你唱黃色歌啊!”澡堂裏哄笑。回嘴道:“這是電台教唱的革命歌曲,你不相信?阿要賭一張大團結?” “神經病!今朝哪能汰嘎慢?統統出來了,快一眼!” 眼看兩人揩幹身出去了。天熊過一會出去,穿了衣,依舊去那樓。卻見一公差和兩犯人才到門口,守大池的那位回家了,三人進樓。正好下班鈴響,進出人多,天熊一衝動,低頭混進去。到了頂層,不見人了,害怕起來,正要逃走,胡能出來拖他進屋,說好機會—看守去打晚飯了,叫他抓緊談。是個十平米的小間,隻一張雙人鋪板床。胡家兄弟一裏一外攔住門。梁廷看完信,激動道:“我沒其他問題,叫他們想辦法撈人!“ 突然胡財回身,撳天熊進床底下,說看守來了,來不及撤了,“媽的這麽快!”看守遞進兩個飯盒子,管胡財案的人也來了,喝令胡能馬上走:“給你的時間超過了。”胡能說還沒談好,正要緊關頭。那人不理,要看他走,“我也下班了。什麽做通思想!你不搞鬼才奇怪呢!” 胡能隻能走人。看守拖過大竹靠椅,攔在門口,享用自己一份飯。吃完收裏麵盒、筷,發現還沒動,惱火道:“今天怎麽回事?出怪了,好,你們慢慢吃吧。”碰上斯必靈鎖的房門和鐵門,再拉上鐵栓,安死鐵掛鎖,三道防線。 胡財拖出天熊,覺得好玩。梁廷著急道:“這下麻煩了,夜裏兩個人守,我們大小便都不能出去的。”胡財道:“大不了明兒白天混,沒事,就是你肚皮要餓了。”於是吃自己的飯。父子倆要分一份,都吃不下。天熊看屋內,除了床,就是一個印著廠校的木課桌。牆上是“敦促梁廷放棄幻想,否則死路一條”之類的墨汁標語。桌下兩個痰盂。沒有椅子,同坐床上,起初父子不敢對臉看,隻是偷瞧。憔悴瘦削的臉,可怕的隔離室,天熊眼睛潮了。梁廷強自抑住,寬慰他道:“我也習慣了,病沒生過,身體倒比從前好些。” 天熊先講家裏瑣事,小聲敘述。胡財用手敲窗上的鐵條道:“洋元是容易弄開的,隻是沒足夠的被單衣裳,結成繩子垂到地麵!我都算過了。“父子倆看看他,好像不認得。一天是陰鬱的,這時起了大風,附近沒關的窗子呯呯響,有玻璃碎了,小屋來了涼意。看守敲門,大聲讓關窗戶,說要來暴雨了,遠處有雷響。 胡財陷入思索,後來有了靈感,拍手頓腳的喝采,說有主意了,“老梁,上回那半瓶酒,我怎麽到手的?“梁廷一時想不起。胡財說出他的妙計,父子對看,說就這樣,佩服他鬼心思。胡財敲榨道 :“辦成了,怎麽謝我?“二人道:“你說吧。”胡財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先睡,你有表的,半夜一點鍾叫醒我。”脫衣滾進裏床,不久響起鼾聲! 兒子指他道:“他阿哥人還可以。這事靠他行嗎?” “沒關係,他講流氓義氣的。” “是冤枉嗎?” “小家夥嘴巴緊,半句真話沒有。可能會放他的。廠裏銅錫是少了,沒有證據。” “你不要去揭發嗬。” “那是狗捉老鼠了。進料、取料的手續是有問題。你看,他睡相多壞!我的腰吃足他苦頭。” “你要求分開麽!” “嘎便當?關一起是有用意的。” “怕你出事?” “嗯。人是一刻不停,上個月拿我的交待紙做成撲克牌,要跟我賭香煙,後來搜走了。在外麵是五毒俱全。“ 鼾聲停止,咕噥夢話,翻了個身。父子沈默了。燈早關了,一片漆黑,雨聲小下來,死一般的寂靜。 兒子讓他躺一會,他不要,緩慢道:“我常半夜睡不著,或做惡夢,就坐起來,點一根煙,現在這樣!我想什麽呢?我這人,一輩子不聽別人的······總覺得政治奧妙,弄不懂,所以離之遠遠的,結果還是成特務!這世人生,每天過電影似的,揮之不去。過去我是有過三次猶豫的,三次機會,三個十字路口·····* 第一次是才到烏鴉洞,副廠長找我去,他要做民航局首任局長了,讓我跟他去做官,原來我們有轉彎的關係,我想了好幾天,還是歡喜弄技術,就回頭他了·····要是跟他走了,現在多半在國外,你們的讀書、出路就順利了。第二次是在美國,我猶豫回不回來—大部分人沒回來!那時我日子已經很好過,有好工作,還有人給介紹美國女朋友—我還不認得你姆媽,沒這方麵牽掛!最後因為想爺娘、想上海,還是回來了。我要是留下來,你想想······第三次是解放前在上海,地下黨的同事請我幫忙做事,我做了,他們就拉我參加,我沒應承。他們的領導,解放後的中央大員,找我談話,做我工作—“ “參加了危險。” “不危險!單線聯係,隻要求你提供點情況······可惜我沒答應,否則對你們大有好處。考大學、畢業分配,表格上填我黨員,又是高工資,人家以為是老幹部了!唉,幾條路都不走!都比現在好,懊悔沒用了!“ 兒子道:“這些事你也交待?” “不。” 兒子想到漫畫,替老蔣吹牛的事。 “我沒吹牛,沒跟人說起。” “那怎麽會?” “可能我解放初的材料,這樣寫過。” “他會拿自己的錢給國家辦廠?” “是他五十歲生日,人家送的禮金。” “那是他的錢。” “當然。” “怎麽會?” “也是為抗日吧。” 驚訝道:“國民黨也抗日?” 梁廷嚴肅道:“這種事你不要知道,沒好處。”又說今後不必這樣冒險,沒事找事。 天熊湊煙的一點紅看表,時間到了,去推醒胡財。胡財是不在乎任何人叫他小黑皮的,坐定,討一支煙,毫不緊張,對客人笑道:“你爺虧了我!是不是,老梁?我這人有眼力,一看就曉得老梁情況複雜,所以不能中他們計!坦白從嚴,提籃橋過年,抗拒從寬,回家過年麽!尤其不能出賣朋友,好漢做事好漢當!“ 爺譏諷的笑。黑皮問兒子道:“外麵刮啥風?發葉子抓不抓?” 兒子不懂,爺翻譯道:“就是賭撲克。” “我不曉得。” “那三灣一帶,跳台還出來嗎?” 又譯道:“就是暗娼,年紀輕的。” 含混道:“有吧,最近市麵上亂。” 胡財抹抹臉,開始演戲,開亮燈擂門大嚷:“救命啊,痛死我啦!”門外走道躺著的看守,好夢中驚醒,隔門怒罵:“你個小賊,亂叫什麽,專案組有人值班的!討打是伐?”三人嚇一跳。可是不能後退了,繼續急叫。看守問明是肚痛,有點著慌,廠裏新近暴亡一名青年,就是肚痛。他怕出事,包庇另一人不來值夜會受處分。先開兩道鎖,打開鐵門。梁廷也喊救人,說這小子肚痛過,醫生配的藥片還有,倒杯水來,屋裏一點不剩了。看守拿來熱水瓶,再開房門,胡財滾出房門,地上打橫。水瓶也潑翻了。看守慌了:“我也沒水了,你們進去,我鎖了門去喊民兵。“梁廷說:“不必,自來水也可以,你去倒一點,我這裏看住他,快呀。”看守去走道的廁所,兩人封住他視線—天熊快步反方向下樓了。胡財躺在地上安靜了。看守又要去叫人,梁廷說觀察一下,剛才確實凶險。後來他說好些了,於是進屋, 看守隻鎖鐵柵門,不讓關燈,便於觀察。 不久走道燈大亮,一夥值班民兵拿著梭標槍擁來,為首是總值班徐登昌,渾身濕透髒透,泥猴一般,問看守道:“你這裏有什麽事嗎?操他娘的,我出來巡邏,倉庫轉角會碰到賊,迎麵撞我一跤!我開口罵,賊逃得快。也不曉得他帶啥凶器。我手電照著,看他爬上圍牆垃圾筒,就不見了。看不出是翻圍牆還是鑽洞,看來是慣偷,熟門熟路。“驚魂未定:“這賊凶,不像農民。”兩人心上石頭落下,胡財嚷道:“啊呀,徐大隊,廠外人也會偷東西?”徐登昌對不出話,隔鐵門看看兩人,走開了。 從這天起,老梁的香煙,小胡可以隨意享用。老的全不在意,精神一振,考慮寫東西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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