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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 十三、飯碗

(2012-08-28 15:31:34) 下一個
去年上海冷得早,刮秋風時,馬路上流行起毛料長風衣,灰和淡黃,男女一個樣,行走如一塊塊排門板。文革過兩年了,時髦青年,行頭照翻,可見洋化都市,革命難徹底!市區依舊混亂,狂風卷起大字報碎片在空中飄舞,像墳場的紙錢。高樓牆腳睡滿宿夜的流浪漢,是外地的黑六類狗崽子、武鬥失敗的逃命者,說死前要看一看上海。全市唯一的精神病醫院爆滿,病人高呼小叫領袖萬歲或跪下磕頭不止。圓球形的雜技場依舊開張,批鬥市長和聞人,電視轉播給全市全國看。被鬥的心裏竊喜,免受遊街的罪,又能展示自己的冤屈。許多家庭分裂,因為派內分派了。懂政治的市民武裝起來,長矛鐵棍,上千上萬人對砸。不懂政治的市民喜歡傳些小道,比如某某癟三發了,垃圾裏揀到一包鑽戒或大條。 轉眼又是夏天了,去年打下聯司,一車車的俘虜,血淋淋赤膊遊街,好像是很久前的事了······上海和其他城市一樣,先發配了大學生。可是累積的小學生、初中生、高中生,更是人山人海。沒事可幹,無處可去,有的聚眾生事,替派性組織掃蕩對手、以掃四舊名義打家劫舍。中央害怕了,機關的造反,是少數人搶烏紗帽,而學生是連飯碗都沒有,沒顧忌的。終於下令疏散,一半進工廠,一半去農村,按每戶子女留本市比例,由工宣隊決定。不是按成分,這是狂熱中的冷,殘酷中的人性—終因上層有搖頭派在—人少力微,無法挽狂瀾,就小心補破船—光靠舵手的話,船早沉了。 淩雲村離天熊住處有一段路,不在一個區。房子比采薇村好多了,是全市有名的花園裏弄。如今一派衰敗,玻璃窗好多破碎,大門貼著封條。這裏大老板多,解放時大半走空,到了文革,留下的也一網打盡。每家地板撬開,牆壁打穿。至今還時有學生來騷擾,住這兒是不幸的,目標太大。 這天下午從弄裏走出一名青年男子,衣服穿得少。眉頭緊鎖,清俊的臉上表情凝重,咬牙時青筋跳,顯得是受過強刺激的人物。他一路疾走,來到采薇村天熊家。卻是人不在,等好久才失望離開。 天熊回家,聽梁芝報出姓名,大吃一驚,提早吃了晚飯去回訪。是高中同班同學秦舜年,文革後因為班裏複雜,久不來往了,曾經是密友。 到淩雲村他家,見後門開著,走進去見廚房和走道都是陌生男女,知道搬進其他人家了。問他找誰,告訴他老住戶是兩個亭子間,沒錯,是姓秦的。這兒的亭子間不在扶梯邊上,而是有個專用走道,二亭的門虛掩著,他敲門。裏麵喊:“進來。”他推開一看,秦舜年和父母在小圓桌喝酒,全家三人都在。舜年驚喜的招呼他,滿眼是話。舜年的父親從前認識梁廷,他和夫人對天熊也有印象,請他坐下同吃。天熊怎麽會肯。舜年送上茶和水果。他打量這房間,從前當然沒來過,幸好有十三平米,有南北窗,美鬆地板。從前來總是在寬敞的客廳,也去過舜年住的三樓,很是感慨。主人明白,沈默著,或淡淡一笑,表示不在乎了。 桌上菜肴擺滿,腳跟是瓶裝名酒,看來舜年娘的工資全花在吃上了。他爺肯定是生活費,久已見人不說話,做個手勢,啞巴似的。熬過種種關口,還活著的資本家,這樣子可能是最自然的。他相貌不凡,特別威武,是家族第二代企業家,臨解放是自家開的進出口貿易公司,沒有隨眾去香港,以後興頭幾年,給朝鮮捐過飛機,合營後就沒用武之地了。舜年娘是嬌小型的,話多,人有思想,敢說話,批鬥時她的言論是“惡毒”的,為此曾沒人敢理她。她祖上是反清的,忠烈滿門。她從小培養孩子的誌向和毅力,大兒子因此落難在外地。於今她隻盼唯一的小兒子能留在上海,留在身邊了。她對天熊說她想起他從前的樣子了,又介紹桌上的幾盆炒菜,有的是舜年的手藝—從前隻會燉雞蛋和茭白炒肉絲。天熊對舜年抱歉道:“下午我出去玩了,累你白跑一趟—“舜年朝他霎眼。他娘瞥見,疑心道:“你們學校分配開始了?”舜年道:“沒有。”他娘道:“這事情不好大意,我們過一天是一天了,你們才開始。”天熊說是,心頭緊張起來。轉移話題,說茶葉好,又笑看屋角的火腿板鴨風雞。他娘道:“沒辦法,你看像廚房吧?”天熊說這樣最好。感到這家人已遠離精神崩潰了,或者說寄托在吃上,不折磨自己。人應該能控製自己,即使慘敗,也要像尊人物房門外傳來吵鬧聲,男人的怒吼聲:“媽個皮,就是要打爛你,否則沒記性!”抓緊吃飯的舜年皺眉,去鎖門—門被對麵扶梯上滾下來的女人撞開了,坐地上呼救:“秦家姆媽救命,你看,他打狗一樣打我—”男人追到,正要求評判,見主人冷冷的,有客人在,於是回身走道:“不要臉的貨,沒見人家有事?”女人隻好退去。舜年歎道:“真是烏七八糟。”天熊為主人不平道:“他們覺得有趣。”他娘說男的是房管所職工,從棚戶區搬來,從前人均二、三平米。他家第一個搬來,人是好人,相處還可以,所以幫了她家大忙:兩次看到街道打來的報告,要把秦家掃地出門,他抽出來撕掉了。天熊道:“不會是做戲?”舜年道:“不是,他拿來我們看過。“ 他娘問天熊家房子有無變化,他爺開口說第一句話:“我的朋友梁廷還好吧?”天熊含胡答應。舜年已吃完,領他更上一層樓。一般大的亭子間,一個小床,一個小書桌。也是到處堆吃的,還有根竹竿架在頭上,晾著衣服,像民工住的。舜年用手一摸醉臉,頓時換了麵相:憂慮、急智,班級裏鬥狠時的表情。讓客人坐唯一的椅子,自己坐床上,咬一下牙道:“我是有事,學堂裏畢業分配的名單,已經內定了!”懵然道:“我哪能耳朵根一眼風聲沒有?” 冷笑道:“等你有風聲,榜也發好了!最進一年裏,你去過幾次學堂?” “你有根據?” “可靠。大別山頭頭透露的。” “那你的去向—” “很奇怪。阿拉的頭說我是上海工廠,可是今天遇見小汪,他對我冷笑,惡狠狠的。” “小汪是啥人?” “工宣隊,分管我們班的。” 天熊安慰道:“別是你神經過敏吧?”舜年道;“不是。”天熊憤然道:“那太不像話了,政策我是曉得的:一外農一市工,還有公理沒有?“舜年道:“你也曉得政策?那你自己,心裏有底了?” 心慌道:“我哪裏曉得,你聽說了?” 點頭道:“聽馬爾勇說,小汪露出過一句‘梁天熊總算定下來了’。”天熊呆眼背誦幾遍。舜年道:“這口氣像是指工廠。“天熊道:“分配前要外調的,我阿姐分配去外地了,他們肯定掌握了。” 舜年想一想,笑道:“你是福氣人,雲裏霧裏,一概不問。這些天學堂裏翻江倒海了!到處是陰謀,交關人講夜裏要吃安眠藥才睡得著!傳出來的,都是傳言,最後真相,沒法知道。“ “一眼辦法都沒有嗎?” “所以我來尋你,也許已經晚了。你是有一個人可以去找的。” 天熊道:“茅頭?”舜年點頭。天熊站起道:“我現在就去他家。”舜年擺手:“撲空!他進專案組後,天天睡學校。你隻好明天趕早市了。“天熊道:“他有這麽紅?”舜年道:“工宣隊開進後,兩派都不相信,隻相信副支書孫大年一個人,孫大年在學生裏又隻相信茅千乘一個人,你想想!“ 天熊心定多了。他不是團員,不要求進步,卻跟團支書茅頭最能推心置腹,無話不談。舜年要求進步,曾緊跟茅頭,卻互相拘謹、疏遠。因為他改不了像是與生俱來的貴族習性,而天熊是四海的,嘻嘻哈哈。 天熊看到他右耳下一處傷痕:“怎麽搞的?” “哦,有個把月了。” “走路不當心?” “是武鬥,打出來的。哈,你可以當故事聽:那天去板門店開兩派大聯合慶祝大會,開始氣氛不錯。市紅衛兵總部、教反會、大學部軍宣隊都來了代表。快散會時出了岔子,大別山一個人發言,要井崗山管束部下,不要再到廚房偷吃的、到圖書館拿黃色書。那邊人發急了,說不許你汙蔑,馬上道歉,否則采取革命行動,在外人麵前沒臉了!結果井崗山先動手,兩邊打起來了,全都動手,工宣隊根本製止不了。我本是站在後排看,被飛過來的板凳砸到的。可笑是外來的幾個代表,奪路逃出去,被候在會場外麵的誤會了,當對立麵揪住一頓打,軍宣隊牙齒打落,教反會的骨折,眼鏡統統碎掉。後來送進醫院,兩派都去慰問,送水果,碰在一起了。工宣隊要懲辦凶手,沒人承認。“ 天熊好笑,覺得有趣。舜年道:“畢分工作開始,兩派頭頭講和了,想聯合起來撬走逍遙派,把工廠名額對分。可是市裏規定,權歸工宣隊,學生的頭隻能參加工作小組,還得犧牲自己,報名帶頭去農村才能加入。至少可以知道內情吧,我們大別山進去一個。井崗山起內哄了,牛魔王自己不能進,叫兩個當校革會頭的犧牲,都不肯,吵得一塌胡塗,結果一個沒進。“ “這幫家夥活該。” “牛魔王另有補救辦法,拚命拉攏住管我們班級的工宣隊小汪,請吃喝,請去蘇州玩。這次班主任也是工作小組。學生政審輪不到他們。“ “已經政審過了?” “我想是的。” 天熊不安,想到隔離的父親,已經去過715廠了!尋話道:“那你是硬檔,你阿哥不是外地嗎,什麽省? “舜年別轉頭去,含混道:“很遠。” 天熊坐不住了,起身告辭,房門開了,舜年娘端上一大盤煎糖年糕,臉色不大自然,難道聽見了什麽?他推辭不了,嚐了些才走。 回到家,啥事都沒心思了。看書看不進,轉移不了注意力。索性滅了燈,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月亮。與秦舜年的交往,一一浮上腦海。兩人是幼稚園同班,小學同班,初中不同班,高中又同班了。初中不是一個學校,但都是市重點。解放前上海的中學不多,曆史悠久的名校、好學校集中在市區。偏遠的地區,棚戶區隻有爛學校或沒學校。解放後漸漸規定按地區,每區一個市重點一個區重點,學生不得考外區,軍事化管理。重點與否,全憑上麵指定。有的利用了老的名校,如雲鵬曉風厚哲的中學。有的憑空指定一個,馬上調去好老師,擴建校舍,提高考分。許多好學校,迅速淪落,老師調光,成爛學校,放羊的地方······後來幾個大學恢複附屬中學,,也算市重點,破例可以跨區報名的。天熊和舜年各在原來的初中待膩了,不想直升,報了住讀的大學附中,都考取了。後來看看,並不比老學校好,隻是感覺上離大學門檻近些。 天熊的高中、天晶的大學,就是沒曆史和名氣不大的,憑上麵一句話算是名校。天熊對舜年的了解,超過對幾個表兄弟。他功課是尖子,數學、外語和自己相仿,作文比自己好,大小楷更好得多。課餘還參加電子、航模興趣小組,才華精力用不完似的。進高中後兩人自然是密友,去外麵競賽,被稱為哼哈二將。高二後,舜年突然消沉了,不明原因。之後他功課下降了,像故意似的。開始積極靠攏團幹部,對自由散漫的天熊漸漸疏遠。天熊心中不快,但理解他,自覺地避開了—眼下形勢,成分不好的功課再好也進不了大學,現在覺悟,已然遲了!以後冷眼看他,實在艱難:學習討論,老是批判資本家的爺。每天很晚去宿舍,指導笨同學功課,硬著頭皮接觸女同學。常在地板上拾到一分二分硬幣,交上去使事跡上表揚簿。下廠下鄉勞動更是好時機,翻砂澆模、割稻挑稻都是好手。晾出的內衣駝著補釘,引起小心眼工人子弟的挑剔:“阿拉屋裏也拿不出!“有時太不自然,天熊也是搖頭,可是有著同情。班裏漸漸分派了。總有那麽幾個人,唸不好書,以拉攏人多呈本事。團支書茅頭是正統、多數派,旗下全是想入團的人,幾乎全部女生,包括舜年。不服貼的幾個團員和搗蛋鬼是少數派。文革初,茅頭被列為保皇派打倒,少數派造反了,把幾個成分好的推在前頭,殺出班級,參與組建了井崗山紅衛兵總部,聯係上大學部一派,幫他們去批鬥毆打老教授。多數派解體,女生全都走光,回家買菜燒飯。剩下幾人不甘心,擔憂畢業前途,加入了校內另一派造反組織:大別山紅衛兵總部,也跟大學部另一派有關係。這時已批判血統論,不論出身了,報名就批準。班裏的主要人物就是馬爾勇和舜年,前者是副團支書,一心拉舜年入團的,早成密友,他有蠻力,會罵人打人。舜年不會吵鬧,但筆頭厲害,又會謀略,二人成了井崗山的眼中釘。 天熊因為和茅頭好,和舜年好,所以一派不派,躲開事非。學堂本是學知識的,現在弄成烏眼雞,互相鬥。世家子弟,對溫情和博愛尤其羞慚。文革把什麽都撕破了,把人都改變了,即使像條綿羊,你觸犯了他的利益,他就變成狼。 天熊憐惜自己了,居然落到比舜年更孤立,處境比他更危險!對班級對學校對時代,不免鄙視又憤恨,生不逢辰。好在快收場了,這類人不用見麵了,以後馬路上撞見,也避開臉去! 又想到秦家,搬進六戶人,主人被擠進附屋,還靠人施舍一點同情才保住。這時代確實偉大,確實是史無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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