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 十二、長官
(2012-08-24 14:07:26)
下一個
天熊他們走上外公住的三樓,果然是明明,若不是停課二年,陸明蓉也是上高中的大姑娘了,三個阿哥,一一叫過,笑道:“剛才可把我嚇壞了,現在心還跳!我先到前門,看見一車書踏出來,我回身就逃,以為又抄家了!心想二姑家才抄了,小姑家也來了?我躲在遠處看,有個老太太也看著你們,很奇怪。我想隻有去大姑媽家了。臨走去後門張一張,卻見爺爺在後曬台澆花。我想他怎能這樣悠閑,就叫他了,不敢大聲嚷。他還認出我了,讓厚信來開了門。天熊哥家不是有電鈴嗎,你們不按一個?“ 厚哲道:“不能按,現在野小鬼多。” “樓下讓人啦,怎麽回事?” “一言難盡。 明明是外公小兒子的大女兒,陸有澤是三朵金花,他是外公家唯一的共產黨,還是中上層的。當年中學生時就偷偷跟人去延安,天熊姆媽脫下金戒指給他做路費的。一直發展順利,文革才倒黴。人在軍中,思想未免有點左,老有秘密公幹,不大在家。從前去北京玩,天熊愛住紡織工程師的姑媽家,曉風和厚哲住大舅丁有潤家,他是中科院某新興材料的所長,家裏房子大。 明明說她來有兩件事:她伯伯人已自由,恢複工作了,想了解外公的生活狀況,是不是還上北京他家去住,好久沒見外公的信了。她爸還監護著,情形已有鬆動,據說沒大問題,或者壓根兒是莫須有的,目前缺少有力的人通關節。她媽得知一個老戰友調上海駐軍當什麽部長,希望他能出出力,找找上麵。 外公又喜又悲,畢竟是兒子,時刻掛念他。可是小兒子還關著,不知到何時!想了兩夜,決定自己房子沒說法前不離開上海:原先那個造反司令部被人砸了,房子已經軍管,門口有士兵站崗。據呂均說,若是首長或軍事機關看中,討回房子更渺茫了。可這是當年借了錢才買成的私房,自己要老死的地方!心裏難受,怎麽也豁不開。 明明就住在外公房裏了,住三天就走了。厚哲張羅小菜,忙得沒閑空。明明來二姑媽家吃飯,天熊讓她帶信件給詹叔清,說父親的審訊壓力小了,釋放的前景仍看不清。明明一人去找過那戰友部長了,拎了北京土特產,結果廢然而返。大院的警衛很凶,不讓進,部長是否住這兒也沒弄清。她又不敢亮父親的名字。走的時候不甘心,拜托幾個表哥想想辦法,隻有天熊答應。大家看了明明帶來的一本戰爭回憶錄,有陸有澤和盧誌健合寫的一篇文章,天熊道:“你爸是後來四野的,不該有問題。現在是四野的天下。”曉風道:“對啊,找林主席麽。“明明道:“可是解放後爸歸別人管了,上麵就是懷疑他投靠了別人,才這樣。”厚哲搖頭:“複雜啊。“ 天熊跟雲鵬說起這事,雲鵬熱烈讚成,說至少要試一下才死心,好比石頭已經滾到穀底,還怕什麽。天熊覺得有理,決定去試。曉風害怕,厚哲認為不妥,但都有好奇心,一起去了。雲鵬最熟悉上海地理,不看地址也知道在平和坊,二級禁區,好像離軍隊後勤部近。他帶路到達,弄口那三字改成紅漆備戰坊。看來裏麵房子全軍管了。鐵門大敞著,有小車進出。四人才靠進,持槍的士兵唬起臉讓他們走開。雲鵬雄糾糾說尋盧誌健盧部長的。士兵要看證件、介紹信,說沒有,天熊上前說理,嗓門也大。門房後轉出小頭目,問明後道:不是說老戰友兒子有假,但沒證明不能進。天熊說那你跟我們同進去好了。僵了好久,打電話進去,盧家讓進去,於是填會客單,扯下半聯,還留下雲鵬的有照片的學生證,才放進門。 弄內是一式的幾幢英式小洋房,斜頂的鄉村別墅,木窗百葉窗,簡樸陳舊,沒有軍事味。盧家門前有個胖女人站著,瞪眼問找老盧幹嗎,眾人看她像傭人,說是戰友兒子。女人一口外地話:“那進屋等吧,我家老頭子還沒回來。“原來是夫人,忙獻上明明的果脯茯苓餅,女人接過,領他們進去。穿過隻有大飯桌的餐室,在靠花園的會客室坐了,是硬木扶手椅,圍著鋪白布的大菜台,可以開小型會議。貼牆有沙發,再無其它家具,幹淨得像旅社。牆上有彩照偉人像,領袖和副領袖,都是穿士兵軍裝的,兩個一般大,並列的,是這兒特色。領袖是慈詳的,老婆婆相,另一個不對了,目光很凶,濃眉下嚴厲地看著每個人。 夫人旁若無人的坐沙發,從茶幾下拖出個紅色電話機,擱身上撥圓盤:“找鄭大夫。哦,是你嗎,我是餘三珍啊,盧部長的那個,老鄭,我人又不舒服了!明天下午我坐車來看病,老時間行嗎?把內科李主任也請來,他休息?我可以用小車接他的。什麽?我的病不要緊,我怎麽感覺很不好!謝謝,唉,你那房子的兩調弄好沒有?為什麽?沒問題,我來跟房地局講,那局長怕我家老頭子的,真的,去年老盧一點小病住院—“落地窗門砰地打開,嚇人一跳,從花園闖進個大孩子,渾身是泥,嚷道:“媽你在家?叫我好找!討一塊錢,我要出去吃冰!“ 夫人道:“幹啥呀!家裏水果成筐的,吃不完爛掉,興什麽花頭!”天熊想起那回憶文章,急行軍,幾天餓肚子······兒子居然發嗲,搖娘的胳膊,娘無奈,掏出一元給他。馬上又衝出個男孩,長得很像,伸手道:“也給我呀,他有我沒有?”夫人再摸錢,歎道:“沒出息,都十五、六的人了,隻知道吃、打彈子!看身上髒成啥樣。“二人齊道:“爸不準我們出去,家裏有什麽可玩的?” 兒子指指客人,夫人道:“找你爸的,林媽呢?叫她倒茶。”兒子發現有果脯,爭起來,夫人奪過一半,上樓去了。男孩笑道:“你們會打玻璃彈子吧,一起玩玩,我們場地好,輸贏怎麽算,隨你們。”天熊們慚愧說不會。兒子失望而去。林媽下樓來了,瘦伶伶的刮骨臉,圍著白圍兜,抓幾個杯子在手,看著他們,看他們配不配喝茶、配喝什麽茶:“你家幾個都是尋盧部長的?”眾人說是,說不必倒茶了。林媽道:“吃點茶又不萬難“,但並不動手。 天熊靈敏道:“你是啥地方人?像長泰的。”林媽生動起來,笑道:“我是長泰的,你怎麽曉得?”雲鵬道:“我們都是長泰人,你在長泰哪裏?” “我是沙莊巷裏。” “我們是西門外梁莊。” “哦,我知道的,有條大河。我家村裏有兩個女嫁在梁莊的。嗬,碰到同鄉人了,你們是老上海吧,鄉下口音一點沒有了。你們看我有沒有?我來上海也十幾年了。那盧部長太高興了—“ “為啥?” “咦,他是長平人呀,貼鄰的,等於是同鄉。”她索性坐下,四十幾的薄嘴唇女人,說個沒完,隻見嘴巴翻!說她每年回去一次,回來帶土產,她哥在城裏食品公司的,糟雞醬鴨都能買到,盧部長喜歡,連月餅、黃酒也要吃家鄉的。說說就不像話了,癡笑道:“你們幾個學生子,人挺神氣,還沒對像吧,我要有女,就給你們。“ 四人打哈哈,皮笑肉不笑。 雲鵬道:“盧部長是陸軍部隊還是警備區部隊?是空四軍還是東海艦隊?”林媽緊張起來,天熊道:“這是保密的,我們不要去問。“林媽緩和了。天熊道:“他夫人說他現在管房子。”林媽道:“他管部隊供應,軍管的房子,也是他管,這要他的命,很吃力的······盧部長他老仫,也是大老粗,跟我差不多。不,還不如我,我識幾個字的。她怕我的,你們信不信,在這家裏她隻怕我一個,人呢也是好人,就是豬囉脾氣。在街道工廠掛個名,拿份工資,從來不上班的。三天兩頭往醫院跑,舉著老頭的招牌。兒子是好的,不在外麵打架的,平和坊好幾個皮大王外麵出名的,拔刀子的,地方上誰不怕?老頭子麽,脾氣倔,誰得罪了他,今後理都不理。跟他講話要看他臉色的,眉頭一皺,就不能講了。不過他看得起鄉下人的,村裏人來他都接待。文革前有個老地主來—小時給他家放牛的—他挺高興,請老東家吃飯的!你們想想。“想起沒上茶,自責一聲,不一會用托盤送來一個壺四杯茶。厚哲讚賞這細白透明的白杯,舉起來看杯底:“果然是好窯。” 林媽道:“這東西好?洗破幾個了,兩角錢一個買來的。”厚哲吃驚:“哪裏有賣?”林媽道:“部隊裏呀,內部供應。你們可吃得出,是什麽茶?“幾人道:“烏龍麽。”驚伢道:“你們來事,還就你們報得出,老吃客!家裏茶葉分幾等的,這是最好的。一般年輕人來,都是他部下,我頂多倒白開水。這是產地老戰友送的,說隻供應中央首長,他還輪不到吃。可是老頭子吃不慣。你們今天是中央幹部嗬。“連忙感謝,細心品味。曉風和厚哲是行家,說這是武夷岩茶,確實是好。雲鵬連吃幾杯,又看桌腿,厚哲道:“餐台是柚木的。椅子不是柚木、不是紅木,是香紅木,民國的東西,不錯的。”林媽說家俱原在省城的,工作調來上海,用火車運來的。樓上還有許多,每月才幾角錢租金,這桌子是三分錢,幾年後就算自己的了。原來是國民黨大好佬的。又說自己如何舒服:“就是洗幾個人衣服燒兩頓飯。每天的新鮮菜由部隊夥房送來,比菜場上的好多了,豆腐自己磨的,豬自己殺的,魚自己養的。水果是部隊免費送,來不及吃。你看這壁爐,冬天燒的柴火、木屑,部隊送。地板上蠟,來四五個當兵的,我隻要旁邊指揮—“小車喇叭響,“他來了!”於是去開門,說有客。 盧部長詫異地踏進會客室,高大體形,頭像個大菜瓜,布軍帽小,歪在上麵。布士兵服穿在身上沒樣子,像廚房的夥夫。四人恭敬起立,叫盧部長盧伯伯。天熊簡單說明。部長很意外,轉過神道:“哪一個陸有澤兒子,北京來的?“雲鵬記得曉風普通話好,競賽得獎的,冒失的指道:“是他。”曉風隻好點頭。 部長看他道:“你家還在老地方?”曉風卷舌報路名和門牌號。部長道:“你小時我見過,長這麽大了。不容易,吃這麽大苦頭,小陸,哦,我叫慣了,他身體還好吧,他比我小好幾歲呢。其實我去過北京,沒敢上門,萬一他還監護,我不是落個串聯的懷疑,誰受得了?怎麽樣,他是原職務,還是換了?“ 眾人害怕,心裏叫苦,部長警覺,目光炯炯道:“他人在哪?” 曉風急智道:“沒做結論,還沒分工作。所以媽媽說你是老戰友,希望你找人說幾句好話。”部長光火了,一人不理的上樓。四人狼狽,厚哲咕噥:沒用了,走吧。曉風說要走馬上走,否則他倒黴。雲鵬說對不起,他一時慌了神。天熊猶豫道:“蹓走不大好吧”,看見林媽走過,忙上前道:“老鄉幫忙,他發脾氣了,我們走了,你跟他說一聲。“林媽道:“你們求他支左的吧?他不管這事的,他一聽就光火,不接待的。不是?那等一等,有時他會自己消氣的。“ 果然部長又下樓了,換去軍裝,穿得和他兒子似的,踢著拖鞋。四人陪笑告辭,他和氣道:“小陸是有幾個姐姐在上海的,我想起來了。有個姐夫我還碰見過,在他家裏,是長泰人。“天熊忙道:“是我爸。”部長高興了,揮手讓大家坐,自己也坐下道:“你鄉下去過沒有?”天熊道:“我才從鄉下來。”吹一通見聞,說完突發奇想道:“陸有澤找你,主要這麽件事:他爸爸,在上海有幢私房,被造反派占了,正在交涉,上個月被軍管了。陸有澤他愛人聽說你管房子,所以—“部長駭笑道:“她知道我管房子?消息好靈通,這鬼靈精。“曉風抱歉的笑。 部長沉思一會,問房子在什麽路,小陸父親有什麽問題嗎。曉風回答。部長道:“小陸做過人大代表,他還有個哥哥—“天熊道:“是全國人大代表,還是政協的,常委吧。”部長道:“我有點印象的,那麽,也可以說是他哥的房子,這樣就好辦些了。他的情況,你們寫下來。“雲鵬是唯一永遠帶紙筆的,拿出來,曉風寫了,照天熊的吹牛,替他大舅官升一級。部長看過,又要寫下上海的聯係電話、地址。喚林媽拿大地圖和眼鏡。收去茶具,鋪在大菜台上,像作戰地圖。紅三角和紅圓圈集中在高級住宅區,棚戶區老城區沒有,大家猜是部隊房子,好像國中之國。 部長透過老花鏡和放大鏡查找,曉風替他指出。部長取下釘著的軍管年月日的標簽,慢慢的想起這件事了:他曾坐車去看過那房子外形,嫌小了些,但最近幾個部門伸手問他要房子,招架不住,先拿下再說。竟是小陸老太爺的房子! 部長收起眼鏡,不看人道:“我試試吧。”四人感謝告辭,他沒有挽留。雲鵬想起學生證,拿那半聯讓首長簽了。部長隻跟曉風握別。出門走遠了,天熊興奮道:“我第一功!”曉風道:“我第二功。”雲鵬道:“我第三功。”厚哲笑道:“我沒功,你們唱山歌嗎?我是嚇得來—”曉風道:“你嚇還是我嚇?差一點抓起來!”都哈哈笑。大門口交單拿證,士兵很客氣。 這時老頭在長沙發躺下了。夫人過來道:“幾個小鬼轟走了?”部長道:“他們有事情的,房子被軍管了。“夫人道:“不理它,就送這點東西。”部長道:“解放前我的搭檔,他爺的房子。早知道他家有錢,沒想這麽有錢!我們收的什麽房子!這個忙要幫的,以後見麵好意思?人太能幹,上麵就要懷疑,不會有問題的。人家知識分子,將來神通廣大,不比我是大老粗。“ 夫人道:“司令見過了,提我的事了?” “你什麽事?” “調單位的事,需要他同意的。” “我談我的事,退休後安置。他說照規定辦,上海不能留,蘇州杭州可以。或者回長平鄉下,給一筆錢造房子,我想這倒不錯。“夫人失色道:“你答應了?你個死頑固,兒子怎麽辦?”部長道:“會另外分一間給他們住的。我想送部隊算了,不要學校分配,他們又不是讀書的料。“ “我不願意,這麽好的房子,這麽多家具—” “不過一節車皮。” “那你也要為我想想,我的病到鄉下誰來治?好醫生都在上海啊。” “你有什麽病?見鬼了!我身上槍傷都沒說呢。你以後看病去部隊醫院,別去地方大醫院,影響不好······老實告訴你,我報告打幾份了,形勢很緊張。像司令和副政委這樣規矩人也會有大字報!都是有後台的,是人是鬼不知道。中央文革、南京軍區、空四軍、市革會都不好得罪,簡直是幾把刀,弄不好就完蛋·······我有感覺的,我再賴在這位置,要吃大苦頭,說我跟錯了人 !“夫人臉色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