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騎虎者 六 敵後

(2012-08-03 13:02:39) 下一個
天熊回家,見父親這二樓處理有文字的東西,主要是信件,內容是全無問題的,可是也怕,一概消滅。讓梁芝撕碎了衝馬桶或丟垃圾箱。(一年前的抄家,主要是四舊,字畫瓷瓶和上交單位沒徹底的一點鑽石首飾—金銀已交了)還有一卷未裱的舊紙,於右任的字,結婚時師長送的篆文、甲骨文的對聯,許多舊照片,當年的畢業留言冊,也要毀掉。姆媽不舍得,但沒主意。天熊拿去說讓他處理。 天晶還沒回來,他尋到天晶的房門和書桌鑰匙,扣自己腰上皮帶。明天一早,爺娘還沒上班,他一人出門了。他鎖了兩個房間,讓小書房開著。把一樓半亭子間鑰匙也帶身上,並關照梁芝一些話。他提著滿滿一個綠帆布手提包,封資修小說書—有的是借人家的—去棟叔家找雲鵬了。 之後,他又去找同學玩。傍晚才回來,心想不會有事。走進弄堂的他冒汗了:有些人頭聚集在他家後門,看紙告示!他沒打鈴,掏鑰進門,人散開了。走道和客廳裏一地狼籍,抄過家了!他渾身無力,坐在地上,沙發和餐桌椅都不見了!······梁芝進來了,說姆媽在附近醫院,沒出事,說了經過。 爺娘去上班才半小時,來了大卡車,下來十幾個人,戶籍警也來看一下。馬上抄一樓、二樓。三樓的前後間鎖著,梁芝說自己是傭人,沒鑰匙的。姆媽快中午回來了,是抄家的去通氣後,銀行保衛科叫她回家的。看這情景,人已呆了。問她要三樓鑰匙,說在兒子、女兒那裏,報了姓名和學校。來人沒有辦法有人要劈門進去。這時一樓家具已上卡車,二樓的梁廷的書桌,桌麵上有罩,也拉上鎖住的,尋不到鑰匙(估計他帶身上),索性也抄走。別的大家具沒動。果然是來查文字東西的,可是找不到。拿出封條,說搬出一樓家具是因為要封掉一樓,“他媽的,比資本家還房子多!這二間,廠裏要派用場。”姆媽氣得發昏,吵了幾句,人家不理她。她軟倒在走道,梁芝記得天熊關照的話,讓她躺地上,嚷著救命,說她極高血壓和心髒病,醫生說很危險的。而她果然昏暈,人事不省了,來人慌了,讓她送醫院,她說拖不動,去居委叫來人,幫忙送去。梁芝走時聽到人問,抄沒單子簽字怎麽辦,碎掉東西怎麽辦,梁芝說不識字,不簽,居委也不肯簽······她讓姆媽躺好病床後已回來過一次,見車開走了,房子沒有封。天熊醒悟,上樓去,拿鑰開一亭,東西完好。上三樓,開兩個房,沒人進來過。小書房一地書籍,他集中在一塊活動板上的三個領袖瓷坐像和立像(單位發的),全沒有了,仔細看地板,有碎片碎屑,他哈哈笑,也知道害怕了,蠢豬。 他馬上跟梁芝去看姆媽了,出門時撕去了715廠革委會的抄家告示。姆媽已經平靜了。他附在耳邊說三樓的事,姆媽已知一樓沒封掉,舒心多了。他讓姆媽在病房住幾天,嚇嚇人。 他回到家,卻見雲鵬在弄口兜圈子。忙讓進屋,才知他一早送去的一個包“全軍複沒”—棟叔家也在上午抄家了!他一愣後哈哈大笑,像是黑色幽默······ 這夜主人沒回來,廠革會來傳呼電話,宣布梁廷是隔離審查,天熊讓梁芝接的電話,梁芝對電話嚷:“他老婆很危險,你們要負責!“那邊聽得出尷尬。 天晶回家,沒法相信自己眼睛。她感激弟弟,她房裏的信件是很多的,更要命的,還有別人怕抄家而藏在她這兒的東西。她去醫院看姆媽,也讓她住長些,跟醫生說了。 姐弟倆怕再抄家,作了預防,轉移······沒有再來抄,但父母的存款凍結了—是抄家那天辦的。 父親改為每月拿35元工資—二年來隻是拿一半工資。梁廷的級別不是極高,隻是他那個年齡層算高的—中國人論資排輩,真正高級別、權威是梁廷的師長輩。五十歲的人休想! 家中是困難了,照理梁芝待不下去的,她願意不要工資做下去,姆媽說她是立功的,她的工資照給,姐弟倆沒什麽零花錢了。 天熊和家人一樣,很久不能從恐懼中恢複。每夜睡覺,模糊感覺要倒黴,心悸的醒來:已是罪人之家!是專政的槍口瞄準的對像了!少了戶主,家宅魂靈不全了,偶有可樂事,一想及此,再笑不出來。天熊是蕩來蕩去,看書看報,過眼就忘。姆媽老是發呆。 因為新的運動,天晶的分配又延遲了,長住學校,不知是瞎忙還是躲避。過日子變成痛苦中熬日子。 梁廷究竟是什麽罪,或被冤成什麽罪,專案組很神秘,成了謎,像巨石壓在家人的胸口。每月由天熊去廠,送梁廷的生活用品和領他的工資—扣去18元的17元,正好給他買煙!不準進廠,隻在門房,和專案組交接。天熊老戴長舌的藍布帽,壓得低,別人看不清他的臉,尤其是眼睛(又不能命令他脫帽!以為他是罪人之子,沒臉見人)。後來天熊看到上下班高峰時門衛很鬆—半保密廠照規定是要亮證件的—漸漸成熟一個偵探設想。 715廠在市區邊緣,占地不小,是一個凸字,很高的圍牆外有修整過的天然“護城河”,水深到能淹沒人。解放初梁廷一手畫圖紙造起的,從無到有。那時是荒地和農田。現在周圍密擠著工廠和貧民區,看不見農民和水稻了。那天是麻花小雨,天熊撐木柄的油布傘,歪著頭昏人群裏順進門去(已想好退路,萬一揪住,就說肚子不好尋廁所),心裏突突跳。他是化了妝的,留了青工常有的小胡子,戴平光的黑邊眼鏡。小時來過一二回,還有些印象,都是四、五層的青灰磚樓,門前有高過屋頂的香樟樹,樓一排排的,樹也一排排的,很古氣,畢竟有二十多年了。招待所、醫院、病房、南食堂、北食堂、自來水塔、浴室····· 他不問人,自己尋技術科。在“主任辦公室”字的門口探望,不是他見過的人。人家問找誰,天熊報了名。那人指指天花板,笑道:“升了。”天熊上樓,頭嗡地一聲,發現“總工程師辦公室”,他該是來過的!門虛掩著,有男女的說話聲,不敢貿然進去。馮濟舟原是本係統別的廠家的同行,被領導整得活不下去,央梁廷把他調來的。梁廷又提他當上正主任,他是尊梁廷為恩公的,從前常來家玩,文革後才絕跡。天熊想找他是合適的。 走道有人來,問他什麽事。天熊隻好說尋馮工。那人指房門叫他進,他說等人家忙完,那人略詫異,敲門道:“老馮,有人等”,就走了。門開了,一個四十來歲的枯瘦的眼鏡男子出來,打量天熊:“你是—”天熊和和氣氣,“你不記得啦?”挽他順走道走。到男廁所,拉他進去。那人以為惡作劇,要抗議,天熊拿下自己眼鏡,說從前常在家見他,然後,慢慢地小聲報出父親名字。馮濟舟嚇得眼鏡差點掉地上,回頭想溜。天熊拉住他。他顫抖道:“你怎麽來的?” 天熊輕描淡寫道:“我有時是來的,去別處有事。”趕緊說明來意。對方害怕道:“這是政治事情,我隻管技術的。“天熊開大水龍頭,在洗手池邊道:“我隻問有他大字報嗎?” “好像,沒有,是沒有。” 詐道:“我聽說有。” 哆嗦道:“小梁,你人聰明,曉得我的處境。罵我的大字報也不得了!都知道我是梁總調來的,所以我更要······從前去你家,也是談生產、技術,從來不談政治,不議論廠裏人,這是我原則。“天熊冷笑,蔑視道:“外麵有句話,我現在才懂,幫人有兩種辦法:請他吃頓飯是聰明的,幫他尋到出路是笨的,是白癡。” 老馮臉煞白,感受到他爺的精明幹練,梁廷從來是厲害角色。 害怕道:“這,梁總的房間,是他們叫我坐的,暫時的,我怎能頂替他!剛才那人,是管我們的,廠部促生產小組的頭。這,我們有規矩,和廠外人說話要匯報,我可能要跟他說一下:我沒對你說過什麽。“天熊又氣又怕,安撫道:“我馬上走,你不要去說了。” “也好。我相信你。” 天熊連忙離開,下樓時感覺有人追來,老馮喂喂地叫住他,紅臉小聲道:“他隔離前在三車間勞動,琴琴你認得的?她在那裏,你爸的大字報她曉得!“說完消失。 天熊心頭回暖,生出一絲希望。回想琴琴的臉,朝生產區摸去。這裏髒多了,地上是垃圾,牆上是兩派對罵的大字報,講理少而人身攻擊多。車間外有一堆堆的閑人,老的叼著煙,抱大瓶的鹹菜湯(很濃的粗茶)互相聊天。青工蹲地上打玻璃彈子、盯橄欖核,打紙牌。難得有機器聲音。尋到三車間—這是廠中之廠,另有高牆,從前趕軍工任務時有軍人站崗。高大的廠房裏一片寂靜,屋頂上有行車,地麵一排排的機床。有人指點,他去角落處一架巨型的龍門刨床,琴琴仰在竹躺椅上睡著了,手裏是插竹針的小孩絨線衫。 郭鍾琴是天晶小學同學,爺娘是演員,從前和天晶要好,常來玩的。她最不喜讀書,中學時大病退學的,後來作為社青分在這廠。是父親讓老馮給她換的工種。結婚早,做娘後不來家玩了。他大聲咳嗽,琴琴醒來,認不出他。待他取下眼鏡,才明白,擂他一拳,稱讚他會做滑頭生意。問天晶怎麽啦,天熊說明來意。她爽快道:“梁伯伯大字報很多,集中在空著的03倉庫,說是為保密。走,我帶你去!”她說宣布梁廷隔離第二天,全廠大會拉來批鬥過,態度不合作,大家看得出來。所以有人懷疑有冤情。目前和一個小青工流氓坯關在一起。她怎麽知道的呢,巧了,那流氓坯的阿哥是她同學,來廠門口送東西碰見了,以後也許能聽點情況。天熊極興奮,叫她小聲。琴琴朗笑道:“不怕,我是最早一批老造反,有名的。你別講,有些頭頭像車間一級的,很壞,是該造反的。我換工種的事,沒人曉得底細,所以他來勞動,我總上去聊幾句,沒人注意。梁伯伯車出的活,工段長也挑不出毛病。能上能下,有本事的。這次揪出來,反而有的人更佩服他!“ “為啥?” “咦,蔣介石也跟他握手的。” “沒這事。” “好像他承認的,你不知道?” 天熊緊張起來。琴琴道:“別怕,審查麽,就是握手又怎麽樣!我爺娘單位裏見得多了!哦,天晶是定了方向還沒走,你呢,還是整天關房間裏看書?不要這樣,多關心點革命形勢,書中沒有黃金屋、沒有顏如玉的······我們廠裏,不比學堂,沒人敢做逍遙派的。十幾歲的小赤佬,也懂尋靠山,緊跟某某、保衛某某,否則,以後調工資、內地廠要人,你等著哭吧!“ “是啊,廠裏兩派,對爸的態度有啥兩樣?” “一樣的,唯恐不革命!” 03倉庫的大門虛掩著,一推就開,屋內空曠暗淡,無數的大字報晾衣服般掛懸起的麻繩上,梁廷的名字打上紅墨汁的叉叉,天熊想起仙人村的小爺爺。琴琴引他看牆上的第一張署名廠革會的,說最重要。寫道是:“堅決擁護上級組織對梁廷的隔離審查決定!三開分子、特務、黑烏鴉梁廷在這次運動中挖出,是全上海革命造反派的重大勝利。我廠幾千戰士一致擁護,拍手稱快!他出身逃亡大地主家庭,在烏鴉洞為蔣家父子賣命,又去美國特務訓練,到上海做接受大員,解放至文革前,仍與台灣聯係。我廠是他苦心經營的老巢,他勾結李明書、王占鼇,把715廠辦成蔣介石、劉少奇複辟的大本營、橋頭堡,遺毒極深。已成立上級和本廠二級一線的強大專案組,特呼籲各派組織團結起來,宜將剩勇追窮寇······“天熊冒冷汗,腿發軟。第一次聽說烏鴉這詞! 其餘都是“聲討”、“正告”、“敦促”,各組織、車間表態的,有開口閉口“梁烏鴉”的,有措辭流裏流氣:“不投降,把點顏色你看看,拔光你的·····”有一張要求沒收房子,分給困難戶工人。 有四幅毛筆的大張漫畫貼在醒目處,天晶說是廠部政宣組的人,曾在市工人文化宮美術組的,知道內情。 稱為罪惡史的第一幅:披著黑鬥篷的“蔣光頭”和梁廷握手,背景是寫著“烏鴉洞”的大山的洞口。 第二幅:畫梁烏鴉叼著煙、翹著二郎腿吹牛:“我們廠是老蔣拿他家的300多萬美金造的,我們廠長是經國,委員會主席是美齡······“ 第三幅:一個穿美國軍服的烏鴉擦喜馬拉雅山飛翔,遠處寫:中央情報局。 第四幅:兩個工人在盆裏怒目對視要廝殺,梁廷在盆外拿“獎金”的蟋蟀草從中挑逗。可氣是畫得還可以,有點傳神,誇大了梁廷的鼻子、下巴和他的玩世不恭的嘻笑表情。琴琴說此人是華君武崇拜者:“現在搞文藝的最不要臉,高舉、緊跟!”又說最初貼出有六張,後來專案組說泄密了,拿掉兩張。 天熊讓她回憶,說好像是信件、台灣什麽。這時有小青工追逐遊戲,衝進倉庫,見有人參觀大字報,也文明起來,其中一人怪聲怪氣朗讀道:“揭發三開分子梁廷反動言論十三條:第一,惡毒攻擊我們偉大—“另一人道:“他媽的,那次批鬥梁廷,要兩個人才撳住他,還不服氣。要換了我,一隻手捏牢伊頭頸,敢強就是一腳!“琴琴道:“我們走吧。” 朗讀人道:“阿昌,我隻聽見講三反分子,三開分子啥意思?”阿昌笑道:“三開就是美國三K黨,梁廷在美國正式參加的。“一人道:“不對啊,這開不是那K 。” “寫的人沒打過牌,不認得老K的K。” “那三K黨做啥的?” “這個人人曉得,黑人殺白人的組織,他們報仇。” 一人表示佩服。另一人懷疑:“也不對,梁廷又不是黑人。天下烏鴉一般黑,沒說烏鴉就是黑人。” “你去問專案組吧。” 不一會又嚷起來,原來發現另一派新貼出大字報。都破口罵:“婊子養的,算水平高,紮啥台型!”看周圍沒那派的人,扯下撕碎,皮鞋腳亂踏,然後大笑怪叫,一哄而去。 琴琴說這些人是四車間的,和她算是同一派的,小嘍囉,所以不防他們。一個灰白發老頭進來,奇怪道:“是小郭嗎,你個小丫頭來幹什麽?” 琴琴見他臉緋紅,笑道:“範師傅你又上班辰光吃老酒?當心你們主任看見!”“看見怎麽樣?他敢罵我?又不生產,叫我蕩來蕩去做啥?”看一看天熊,“你們看大字報?小郭啊,我這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梁總—梁廷這人,特務歸特務,人是不錯的!從前有一、二個月睡我旁邊—“ “別胡說。” “我幾時胡說過?那是大躍進時候,廠裏產品超英國,日夜加班,他和工人一樣不回家,就在車間水門汀上睡,結果得了關節炎,現在還沒好。他待人客氣,碰見我都打招呼的。我是建廠就調來的,資格和他一樣老,元老了······他為啥做特務,我們老的能理解,從前黃色工會看得還少?國民黨看他有本事,就逼他做。他為了老婆小人,沒辦法才答應的—“ 天熊先是覺得中聽,又惱火道:“答應什麽,不要瞎講!”老頭道:“你這小青年,幾車間的?不是?你是上麵派來的,我也要講!剛解放梁廷那個神氣你見過?西裝畢挺的,廠裏用吉普卡接送的。蔣介石—“琴琴笑道:“範師傅是有名飯泡粥,吃醉了就沒完,再會了!”老頭還要嘮叨—門口喧鬧,一個大高個拿著新寫大字報蹣跚走進,哄來一群人,聲音嘈雜。有人開亮倉庫大燈,頓時雪亮,天熊看清是老廠長王占鼇,從前過年來家團拜的。他是北方人,魁梧但有病,走路都晃著。父親說他人很主觀,固執記仇,對生產外行,開會總拖他一起去。因為得罪了人,至今沒有解放和結合,已經很惱火了。(梁廷從前跟他沒有私交,跟黨委書記李明書較好,李因權大,受折磨最早最慘,人被打壞了,歇在家裏。他是高幹,受右傾批評,別處調來的·····* 其實建廠時這二人都沒來,和梁廷搭檔的是老新四軍嚴某人,黨政一把抓,十分了得,說話精采因為看書多。太能幹而遭忌恨,被揭出包庇家裏人的曆史問題而成壞分子,開出黨,降四級任本廠基建科長,沒遭大的批鬥,悠然上下班,身體很好。) 王廠長在麻繩上粘好了他的作品,有兩張。歪斜的大楷字:“我揭發梁廷在傳達七千人會議後,在廠部的發言,句句是反動的。他說:今後運動不能幹擾生產;要讓工會、職工代表有發言權;我讚成廠裏剃頭店也自負盈虧;獎金還是要評,質量產量高的多拿,要形成風氣。直到文革初,還到處散布‘生產重要,工廠就是搞生產‘這樣反動言論,遭到我批評,他還不服氣······“ 人群裏忽有人喝道:“王占鼇,你站好!你寫的什麽東西!你是揭發人家,還是自家麵孔上貼金?”雄糾糾出來的人是表情蠻橫的奔額頭,小眼睛像手電光,勾鼻子,轉頭四顧像啄木鳥。琴琴悄悄告訴,他叫徐登昌,全廠造反隊的要角,是如今的鐵腕人物。他衝過市委、睡過鐵路、替市裏頭目開過車,算是有後台的。 名字像對子的登昌逼近占鼇,手指到人家鼻子,放肆地嘲笑道:“你算是好貨?叫你揭發跟梁廷的私房話,不是會上發言!你為啥不寫?我曉得你心裏有鬼,和他一路貨色。“不服道 :“我跟他一路?他是國民黨,我是共產黨,我十七歲參軍,廿三歲入黨—” 和別的新幹部一樣,登昌最重麵子,本是有意擺威風,會被王老虎頂撞,跳腳罵道:“閉嘴!你還想放毒?擺老資格,你是老混蛋,老不死,比梁廷還要壞,你打過什麽仗?人家打仗往前衝,你怕死躲在後麵,弄個簿子統計傷病死人。到地方上,不好好工作,弄人家批鬥地主的女兒做老婆,味道好啊。“圍觀的高興了,王廠長不敢再說。 繼續發威道:“空長這麽大塊頭,草包一個!寫的字像田雞跳,比我兒子還蹩腳。還有臉做廠長,給我泡茶拎包,我也不要!隻好做門房,有生人來學狗叫!還老虎!人家王老虎搶親,女人歡喜伊,你呢?去拾地主屋裏的東西,破壞黨的政策,結果呢?光屁股,一粒芝麻也不看見—“一陣哄笑—都知道他沒後代。 登昌得意道:“茅坑裏的磚頭,又臭又硬,還批評梁廷!人家吃過洋墨水的,你呢,中國字識幾個?三十個有伐?我還不了解你?我吃你的虧血都吐得出來“—意識到不妥,這是四清時的舊恨,他上綱上線、掛牌批鬥自己,差一點開除,廠裏都知道。“全廠有哪一個不恨你,兩次工調,上交幾百個級別,討好上頭,管工人死活?“果然一片罵娘,這是文革才泄露出的。一個青工嫌罵不解氣,上前一拳一腳!王老虎沮喪了,垂下頭。後來冷笑,他知道形勢,解放他的腳步快了,等到上台要好好收拾這批流氓! 登昌出夠了氣,轉身出門去,而馬上又吼人了。眾人出去看,原來兩公差押一個人走過,那人臉紅發濕,拿著毛巾肥皂,顯然從浴室出來。登昌叫住他們罵道:“啥人批準他現在汰浴的?他是什麽人?犯人!”公差說好久沒洗了,現在不開中班,夜裏沒熱水。登昌道:“管那麽多!一年不洗也不準白天弄出來,這還叫隔離?出了事怎麽交代?“公差流流賴賴道:“專案組叫我們給他洗的,他發脾氣,不給洗不寫材料。” 天熊和琴琴認出那人,不覺緊張。那人卻是悠然的,還在浴後的舒服中,朝圍觀的人淺笑。範師傅對他點頭、揮手,幾乎要攀談了。登昌著急,揮手叫他們走。公差偏囉嗦道:“還怕他飛走?還怕有人進來搶?不可能的,他隻有個兒子,送東西我們都見過的。““如果他混在人堆裏,如果他化個妝,你們認得出?”—天熊本能地矮下來,琴琴擋前去—“要講那兒子,也蠻厲害,有次硬要多送一條煙,幾個人吵他不過,我去壓住的。“那人收起笑容,抬眼看登昌。登昌車開臉,趕公差走了。看背影鄙夷道:“飯桶,沒辦法,光凶有什麽用!反正專案組沒我,管他娘。”話裏酸溜溜的。一個老工人道:“梁廷人不瘦,好像沒心事。”另一人道:“奇怪,怎麽是特務?”登昌道:“你看不像?我看像。“ “你是肉裏眼,光頭足。”引起哄笑。登昌笑罵:“鄭重基你隻老猢猻,吃生活揀在今朝是伐?”一派革命群眾的歡慶平和景象。琴琴扯天熊走開,不放心,送出他廠門口。 天熊回家後,滿腦子新事,欣喜又沉重。夜裏睡覺,閉眼就見拿著毛巾的父親,橫眼看登昌的父親。他怕姆媽太激動,慢慢說出這回冒險。沒料姆媽聽後安心了,說什麽三開分子!他在日本人、國民黨朝代不過是普通大學生,算什麽吃得開?說到特務,更是荒謬!姆媽說,當年梁廷的大學遷內地,同學走了一半,去延安。後來兵工廠的人,又一半去台灣,一半去北京搞航空業。隻有他是賴在上海,個體戶弄弄技術,想賺點錢—他這人從來沒理想,就這點出息······姆媽是念念不忘當年追求她的人,有的是小開,有的出身名門—不過留在國內的,後來有的失業、有的改造、有的低工資,遠不及因為工業技術而吃香的梁廷。烏鴉一詞,她說好像是地名。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