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 十、調包
(2012-08-17 11:5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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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哲說管他家房的房管所加強了攻勢,要塞進困難戶了。他爸想之再三,準備先下手,騰出底層給單位同事。 小姨一亭在大學教書,小姨夫呂均是中科院上海分院的,專業都是理科,所以政治和生活待遇還可以(如果是文科就不行了,因為文科是領袖水平最高,領袖最懂,別人吃這飯是難的)。呂家是西班牙式的聯排住宅,單開間三層,明亮、簡潔、別致。三十年代竣工時,厚哲爺爺就置下一幢(他服務的銀行買下後分給他的,要出頂費),後來他爺爺一層,他爺一層,他叔一層,比較擠的。如今是爺爺奶奶故世,叔一家遷外地,四人住一幢,很寬裕了,要被動腦筋了(天熊家也如此,但房管所認為是保密廠、軍工係統,不敢下手)! 上海人的住房受雙重管轄,單位比房管所還凶,單位讓你縮小—勻給別人—你沒法拒絕。許多右派、有問題的、沒問題的,就這樣被單位擠壓掉了,還沒人同情。現在社會是平均主義,吃三分錢燒餅的,看不得別人吃五分錢蔥油餅!你有點錢,有點房子,總不太平······弄得沒了,就太平了。 小姨夫曆史清白,沒政曆問題,人也是見過世麵的,要弄他不易······但現在也覺得吃不住壓力了。(文革開始,私房作廢,統一由房管所管,分配進別人。中央和地方首長住地,周圍劃為禁區,成分不好的戶一律搬遷,在社會上種下深巨的怨憤。這些事情,天熊家厚哲家沒有挨到,算是平穩有福了。) 厚哲走後,天熊若有所思道:“姆媽,他們要把房子讓給外人,何不讓給棟叔呢?” “這倒是的,不過,呂均會肯嗎?” “他敢拗小姨?不妨去說說。棟叔棟嬸最知趣,搬過去不會討人厭的。”梁芝聽說,也道是好主意,廷伯伯肯定讚成的。 姆媽逐漸有了興致,決定管這閑事。次日是禮拜天,她和兒子一起去看梁棟。 梁棟家離小姨家、大姨家不遠,是一個區,所以三個孩子在同一個重點學校。但他家不在洋房區,是老邁龍鍾的舊式房子。龍安裏和梁棟父親同齡,1890年,要八十歲了。樓房外表整齊,甚至雄偉,裏麵木梯老朽,攀登人腿軟。廚房六、七隻煤球或煤餅爐,像毒氣室,樓裏人人喉癢。六、七個水龍頭,水要往上拎,這是梁雲鵬每天的功課。家家要倒馬桶。棟叔是最高二十幾平米一間前樓,煤爐在後曬台。屋內糊著舊花紙和報紙。老式家俱,廣漆地板,非常清潔。梁棟年輕時不是沒見過好房子,也住過的,因失業,心浮氣躁,不要了。雲鵬兄妹是沒住過,所以痛恨父親,羨慕人家房子。 梁棟有浪漫主義思想,年輕時讀過三個學校,美專體專商專,趕風頭,沒長性。做過多種職業,最後在洋人大工廠的外灘寫字間。南下接管的幹部重定工資,把他的二百多改為九十一,他膽小不敢報怨,同一科室他仍是最高(有被革成七十元的人,罵廠長是“江北人,做不出好事體,不長的。”結果人家很長,做到上海和國家一把手,而本人因牢騷多而倒大黴)。棟叔家經濟是窮下來了,幸好棟嬸也有工作。他和梁廷不同,他看人看事永遠停留在表麵,不會深入的。而梁廷人有靈性,雖不懂政治,吃虧後會琢磨,不久便悟懂。而多少人碰頭碰到死都不覺悟。棟嬸也是一樣,以批評棟叔人沒用為己任,她自己更無主意。現在他們信奉老實人不吃虧,兒子信奉老實人最吃虧。 天熊母子走上狹窄的黑樓梯,就聽到樓上的吵鬧,是棟叔的大嗓門:“哦喲,你是有學問的人,高貴的人,那你滾蛋好了,不要進這個家!“棟嬸道:“你吃生米飯了?嘎大的人好意思喊!我跟你一世,沒見你有什麽本事麽。“又罵兒子:“你呢,也是個討債鬼,要吵就出去,要住下就聽大人的話。”雲鵬辨介道:“我不過講了一句:“收音機嘎響,我怎麽看書?雲煙也吃不消,出去玩了麽。” 聽出是因為房間小,天熊高興地敲門。門本來是虛掩,棟叔迎出來,驚訝道:“是你們!廷哥哥出來啦?“ 母子倆進屋坐定,捧著熱茶說明來意。料他們要欣喜異常,卻是嚇傻了,又有點警惕,如見陷阱。雲鵬頭一個反應過來:“是好事,好機會,太謝謝了。”棟叔不滿地瞪他一眼,囁嚅道:“那房子太好了,我們不配吧?“棟嬸道:“是啊,我們也住習慣了。” 姆媽理解的微笑。雲鵬大怒道:“這種破房子,設備一點沒有,還不配!奴性······”棟叔不理他,笑道:“你小姨夫不肯的。”天熊道:“這我們會去說,你們不用見麵。”姆媽道:“就是一樣,他們是老住戶,出過大錢的,你們搬進去是新房租,要貴些。不過我想你們出得起,你們有錢。“棟叔棟嬸被恭維,滿臉是笑,可是仍不答應,雲鵬又要光火。天熊洞察三人心理,和棟叔個別談話。棟叔漸被說服:“你的話我聽得進,那試試看吧。”天熊道:“對,反正八字還沒一撇,小姨家還沒去說呢。” 房間一角是兩個高書櫥攔出的雲鵬的天地。櫥頂還是書,壘至天花板,密不透風。單人小床下也是書。擺不下桌椅,雲鵬是倚床上被子看書寫字的。厚哲和曉風來過一次,十分驚駭。天熊進來翻看書籍,棟叔的說笑如在耳邊,心想換了自己也得抗議,不是讀書環境。上回抄去的書都還來了,可是沒有天熊的封資修小說。雲鵬的書都是文史哲,從前舊書店淘來的,有一些古籍。雲鵬從床底下拖出幾部外文小說,說是新得的,天熊高心的收下。 客人走後,雲鵬耐心的開導爺娘,說厚哲家如何高級,他是去過一回的。可是二人敵意的沈默。雲煙回來聽說,樂得拍手笑。當晚,雲鵬按耐不住激動,去重溫厚哲家的優美外景。弄堂口“水月精舍”的字早給鑿去* 但老上海沒有不知道的—否則就是阿鄉、沒檔次!要被人笑的,本地就是這習氣。天黑,下毛毛雨,雲鵬的傘遮人視線,深入弄堂飽看。心裏讚歎房子的豪華典雅,是人世最美的事物。同時,懷疑未必搬得進。 兩天後,他爺娘帶雲煙去天熊家了。雲鵬在家坐等。終於等得回來,見爺娘有說有笑,輕鬆自如,覺得大事不妙,果然已經吹了:天熊母子去呂家,小姨同意的,小姨夫隻是微笑,始終沒點頭沒開口。大約同事前不好改口吧?據說天熊很懊喪。 雲鵬好像平白受侮辱,氣沒處出,他不怪天熊,而不滿呂家。想起小學同學的哥哥在房地局,好像正管那地段的,於是去拜訪。自己不知是何目的,潛意識裏想幹什麽。正好他哥哥在,雲鵬說起這事,他很感興趣的問明白了。兩天後那同學帶哥哥回訪雲鵬,報告驚人的奇事:呂均那同事刁滑,正是他串通房管員來逼房的。因為請吃喝和送賄不均,另一個房管員不滿,說出這秘密的。在旁的雲鵬爺娘吃驚得合不攏嘴:“一點房子真是性命,我們是沒本事弄。“雲鵬精神大振,來客鼓動他活動,吹噓自己在部門裏兜得轉,肯定幫忙。雲鵬當即領二人去天熊家,訴說一切。天熊拍桌子,說呂均引狼入室,今後有的倒黴。留三人吃飯,叫梁芝添小菜、買熟菜。他自己趕去呂家。 厚哲不在,小姨夫正在客廳—準備讓出的那層—和那狼外婆說笑。茶幾上是水果和點心,來客送的。呂均身著睡袍,踢皮拖鞋,仰沙發裏哈哈笑。 天熊不顧禮貌,招手叫出他,關廚房門通通告訴。呂均臉色大變,打發來人,即跟天熊去家。雲鵬等三人在,見麵談開,果然內情一一吻合。呂均氣得人哆嗦。但沒有坦言那人是何角色,他怎麽上當的。天熊又暗示往事,呂均一口答應,讓雲鵬家盡快搬來。那哥哥拍胸脯說他來操作一切,會合兩邊房管所辦齊手續。雲鵬說爺娘的顧慮:龍安裏的房子可以交出,可是戶口裏還有雲鵬外公外婆—現住大舅家。那人說:“沒問題,我另給你個小亭子間,房子好一點,煤衛齊全,怎麽樣?”雲鵬喜出望外。呂均先走,要緊回家報告小姨。雲鵬拉同學和哥哥再去自己家,拿房票簿、戶口簿,三頭六麵講定。棟叔二口驚魂未定,激動不已。雲鵬再拉二人去吃夜宵,大請客。 幾天後天熊來幫忙,雲鵬叫了老鄰居,和厚哲厚信他們把鋼琴、沙發送上二樓。入夜,開始運棟叔的家俱,用老虎塌車和黃魚車,馬路上空,沒人看熱鬧。 次日,呂均夫婦參觀新鄰居的家,開眼界了:全是晚清的很鄉氣的家俱,是硬木,不是紅木。供桌、太師椅、八仙桌、春凳,成對的大櫥嵌有山水畫和花瓷磚,大床有柱有蓋。這些怪東西站在吊燈蠟地落地窗的西式房間,像新到的鄉下丫頭。雲鵬臉通紅。棟叔有美專的底子,毫不羞慚,介紹說這是他爺在省城結婚時、他外公給買的家俱,當時如何貴。曉風和妹妹曉嫻趕來看熱鬧,二人很欣賞,說這比現在上海清一色的家具有特色。(曉嫻小雲煙一歲,兩人從前隻在酒席上見過)呂均意義不明的微笑。 棟叔一家也被請上去參觀,看得他們驚駭不已:全堂中西式的紅木家俱,都貼牆豎向的擺,妥貼舒服。是二十年代上海製作的,雕一色的西洋花卉和獅子爪。是厚哲他爺爺買的。棟叔欽佩道:“你們家比廷哥哥還好。“雲煙羨慕鋼琴和梳妝台,棟嬸好奇那頭腳都有可鎖抽屜、兩邊是連體的階梯式小櫥的雙人床:“真是百寶床!“雲鵬最欣賞是厚哲獨占的一樓半亭子間,有兩麵窗,沙發、小書桌,覺得不比天熊的小書房差。書少,幾十個箱子堆滿一壁到頂,少有的奇觀!厚哲道:“這本來是堆箱子或睡傭人的。” 雲鵬同學的哥哥果然有本事,不久,戶口分戶,新劃出的亭子間到雲鵬外公外婆名下。劃出十平米,收進二十七平米,他還是立功的。雲鵬謝他,棟叔是敞開錢包的,要多少拿多少。 那時都講住房麵積。棟叔新得的是三十六平米一大間,聽從厚哲的設計,一攔二,雲鵬和雲煙住十四平米,很得體的。(後間有對著後天井的大窗,很明亮的)二、三樓倒沒這麽大,因為有大盥洗室。 呂均通過兒子,叫樓下催辦煤氣,為他們騰出一塊地。說沒裝前可用他家的,不要用生火煤爐。雲鵬問厚哲:“這裏什麽時候用煤氣的?”厚哲說1934年。又問廚房角一個大壁櫥什麽用處,回說是鍋爐,燒熱水的,大躍進拆去了。雲鵬十分感歎。 棟叔覺得平白占了呂均的便宜,對不起他,事後他會懊門痛的。其實不是這樣,呂均輕鬆多了。但還不徹底,因為他還是住了兩層,比跟他腳碰腳的同類人好了一倍!(他跟梁廷一樣,是高級職稱,但不是很高)所以還是心虛,空落落的,這就是解放初大戶人家的心理,文革初偷偷丟棄金銀珠寶的心理! 棟叔感激呂均,但呂均是清高知識分子,不收東西的。棟叔心不踏實,還是天熊提供了信息,呂均最愛什麽。棟叔通過在港口做的阿舅,買來罰沒處理的外煙、進口水果、陳年洋酒,讓兒子塞給厚哲。結果呂均很高興,小姨回送了東西。(也留過學的呂均和梁廷不同,梁廷還談談國事、批評政策、會交朋友,他是相反,自我封閉的。厚哲也像他。) 棟嬸性喜幹淨,從此廚房、走道、樓梯塵土不染。荒蕪的小花園,她有雅興除盡雜草,種起月季,頗有詩意。煤氣裝好了,她十分欣喜,從此生活更方便。以前什麽設備沒有,現在都有。有時她道:“太安靜了,不習慣,像住到鄉下了。空氣也清冷。“棟叔笑她:“你不是享福的命。從前那個吵,你倒吃得消?小的跳,老的咳嗽,整天煙火氣,窗不能開。“他也有擔心:“這次調房太快,不要出什麽問題!我的成分,又是海外關係,老房子還在,會不會趕我們回去?“兒子道:“你胡說什麽,房票簿到手,新房錢也交了!這裏又不是一級二級禁區,沒有首長的。你自己是職員,沒問題的。“ 呂家對他們也有不滿意的,來參觀、認門的人多(包括雲煙的同學,雲鵬沒有。)還有,貼在水月精舍弄口的密密麻麻的認罪書,都是本弄的有問題沒解放的居民,寫明門牌號幾樓的—居委強令的,鄰舍視而不見,他們一家卻看得認真,當小說看,還唸唸有詞,太失禮了。對新鄰居也過於熱情,點頭還要攀談,恨不得請進屋長聊,嗓門還頂大。 呂家一家對雲煙很喜歡,因為自家沒女孩子。小姨有時讓她上樓玩。互相送吃的,也是她跑腿。呂家燒好飯,還得端上去,不及底層方便了。 有次房管所來兩個青年工人,說檢查三樓頂上有否白蟻,要這要那,摔東西罵人。呂家全出來說理,反鬧更凶,瘦瘦的厚信被按在牆上不能動。雲鵬衝上來,二話不問,朝按人的臉上一拳!扭打起來。棟叔撳住另一個,暴怒的吼,一時殺聲震天,雲鵬已騎在人身上。來人嚇壞了,討饒。棟叔說不行,要送派出所,結果寫下姓名,才放走。 大家有個感覺,事後探出,是那個吃癟的房管員唆使工人來報複的。沒想遇見不要命的。 呂家覺得欣慰,賽過多一條防線,安全有保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