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 一 月夜
(2012-07-13 15: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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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寂靜的夏夜,一陣陣單調的蛙鳴。 月光下展現出很小的村子,從一望無際的平原看過來,如在小山崗。四五米高的堤壩下是水田,岸上一排高聳的古樹,投下大團的黑影。樹後是街,街後是密集的農舍,這一切從田埂上是看不見的。村子是大致的四方形,三麵是這樣,北麵卻是往下傾斜而終於平坦的,麵向一道有橋的小河,過橋是有一群矮平房,連著田地和大水塘。村子兩、三百米外是一條大河,小河與塘與它是相連的,都是活水。 初見這村子的無不感覺奇怪,沒法理解。 簡陋而堅固的青石板橋下是不能通船的,橋旁的那片民房被人稱為後塘。都是最簡陋的機磚房,有的甚至外牆不抹泥,頂上是茅草棚。顯然是村裏已擠不下,才在這兒居住的。這橋也不是村子的唯一出入口,三麵各有一道下崗的土階或石梯。 這時從橋外的矮屋裏走出個年輕男子,穿短袖白襯衫和灰細布西褲,藍條白球鞋,鄉裏看不見的打扮。手裏像是拿個電筒,慢悠悠出來。在橋下停留一會,上橋了。 那屋裏跟著出來一名女子,嬌小身材,鄉裏打扮,小心地跟在後麵。手裏有東西。她看男子已過橋,走進村子。於是她在自留地的小樹間蹲下,之後也上橋,追蹤而去,已雙手空空。 她身後的暗處,突然冒出四、五個大男人,很恐怖的。他們緊急聚頭商議,兩個提長步槍的留下,在夜空中消失了。三個人快步追上去······ 村莊的內裏,不像外麵的岸邊那樣房屋整齊,布局混亂。有的地方空曠,有的地方擁擠,家與家之間的通道可比上海最窄的弄堂。 男子已不是第一回來,小心的不開手電,憑月光和記憶,七彎八彎,找到那小學校。到底是鄉間,暑假裏校門都敞著。他來到操場的圍牆邊,看到那塊破殘的隻有三分之二的大石碑了,於是蹲下身,掏出紙筆,一手固定開亮的手電和本子,一手執鋼筆抄寫起來······有的字磨損得看不清,隻能描畫,就費時間了。 跟蹤的女子看清形景,遠遠的止步,好像是放心了,躲在教室背陰裏。特工也看明白了,頭露在門對麵和圍牆上,監視著······ 手電滅了。男子收好小本本,退出來。腳步悠閑,沒從原路回,而是東看看,西望望,很輕鬆的樣子。那些矮平房的小窗裏不見油燈亮,鄉人節約,想是都上床了······男子始而詫異,後來想,大城市的勞動人民,恐怕也是這樣,自己不知道罷了:取消夜電影和夜公園已一年了,學生都是停課的,家家沒有電視機,書店裏隻賣一種書,那晚上做啥呢,真的每夜學毛選? 男子回到橋上,止步了。居然斜簽在矮石欄,看風景了。盯梢的想必很不滿,很冒火,又不能衝出來說明······他還抬頭,是賞月還是看星空?古人雲: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果然今夜的月是不圓的。做人不易,世事茫然,大劫難何時是頭! 他終於下橋了,不回頭的走回矮屋······女子出現在橋上,下來了。不一回又返身上橋,四下望望,把什麽東西丟水裏了,稍微有點聲響。然後疾步回家。 兩批尾巴在橋頭集中,埋伏的也來了,頭頭趕到。七八個人,三四條槍,激烈的爭議。以後是一人,又一人,很不情願地脫衣,下水了。幾支手電光下,攪碎映著月亮的河麵······蛙嚇得噤聲。 男子回到屋裏他的床頭,玻璃殼子的美孚油燈還為他亮著。六十年代的交通便利的江南鄉下,連電燈都沒有!他拿出紙筆,思索起來,又寫又畫,要把意思連貫、弄懂······主人是四十來歲的骨瘦如柴的男子,臉色白得駭人,陪他坐著。那女子進來了,用木頭栓了門,和主人嘰咕幾句,她頂多是二十歲,嬌小清秀,五官精細,膚色也很白,不是病態的。洗白的破舊衣衫和布鞋,表明她就是這兒的鄉裏人。她憂愁的望著男子,細聲道:“天熊,你剛才出去過了?” “是。” “就是抄這個?” “是。” “白天抄不是蠻好麽?” “白天人多,人家奇怪。上次我去,圍了好多人。” “人家是要奇怪的。” 主人道:“我也奇怪,抄它做啥?”他和他女兒,一旦和這個叫天熊的說話,鄉音裏就摻進上海腔,顯然,他們是在上海生活過的。 “上海的梁雲鵬,棟叔的兒子,叫我抄的。他說小學校是中公堂,操場是太守公墳山,我們這一支的祖宗,說好像是什麽官,我答應他來調查一下的。” “有什麽用呢?” 男子無語。 暗淡的油燈下,他的臉沒有表情。主人梁豐是天熊父親的堂弟,從前同住在上海。天熊家是已三代人在上海,梁豐是一個人在上海做工,全家在鄉下,他隻有個戶口掛在集體宿舍。1961年困難時期動員他回鄉,他因為出身不好,又好講怪話,常挨整的,一時氣不過,就卷鋪蓋走人了。結果回來不久,發現大病。又不會種田,“四清”中講反動話,戴上反革命帽子。他帶女兒梁芝到上海求援,天熊父親給了錢和藥品。後來,梁芝又取代女傭,在天熊家做家務,給一份工資,也算是幫了鄉下。 直到文革來臨,上海沒有女傭,大家都不敢雇為止。 梁豐一家是感激天熊家的。這次又是連著幾封信告急,縣裏沒那種藥,梁豐病危!上海也在苦難中,但還是買了針藥。郵局內亂,無事在家的天熊正逢有便車,索性自己走一趟。串聯名義下,天熊已走了大半個中國,但祖宗的老家沒去過,看看也好。回來後才覺得時機不大對,鄉下也搞文革! 住房是駭人的,人的吃喝拉撒和灶頭和豬,居然在一個屋內!無時沒有一絲絲的異味。天熊本是把鄉下設想得不知如何愚昧閉塞,於是見怪不怪,一切當新鮮看!反正隨時可以拔腳走人。 豐叔確是有病,但沒有病危,來人覺得心裏不爽······ 而這時,河裏的東西已找到了。水淺,不大流動,容易摸到的。眾人跟著那個濕淋淋、沉甸甸的破布袋,擁到老支書家裏。村裏的四個頭頭都齊了,重新掌權的大隊書記、不識字的貧下中農協會主席、剛才指揮的兩個人:黨員治安保衛主任兼民兵隊長、村造反隊長兼民兵副隊長。 治保主任自覺立了大功,亢奮的按住布袋,讓老支書猜是什麽玩意。被問者十分驚疑,不開口。 造反隊長斷然道:“金銀財寶。” “誰的?” “那小子,上海來的。” 幾個人恍然大悟。上海那家人是村裏的永久話題,是幾代大富人家,當然是怕抄家。 治保主任冷笑,出語驚人道:“是手槍。” “啥人的?” 得意道:“要知道,上海在武鬥啊,需要這個啊,明白了吧?” “那為什麽丟掉呢?” “槍本來在這裏啊,叫上海來拿的。他一看我們盯著,嚇得丟河裏了。” “你是說豐伢?” 支書搖頭:“不可能,有過結論的。” 造反隊長同意,堅持是財物。於是二人爭起來,要在場的做證,賭一百元錢還是城裏一桌酒飯。鄉下真是好賭,眼下不準公開牌九、麻將,連這事也可以搏的!旁人很起勁的參與,想分點好處······ 支書怒道:“搞什麽東西!打開!” 幾個手電湊近,拉開,還有一層草蒲包,裏麵全是砂鍋碎片,附著中草藥渣。 眾人明白了。梁豐是一直吃中藥的。而要病好,藥渣倒路上、煎壞的藥罐倒河裏——讓人的腳和河水帶走才會病好——是這裏的迷信、鄉風。 支書的眉頭展開了。跟蹤的全體沮喪。治保主人陰著三角臉,對部下道:“你們埋伏,一定被發現了。” “沒有。” “肯定是的,所以他們作弄我們!媽個皮,我現在就去闖腔!叫他滾蛋。”作勢要衝出屋去。 支書製止,不許衝動。 造反隊長提出由他去訓斥梁豐,看看反應。 貧協主席道:“這事我來辦。你們都曉得我去過他家,這後生我也認得,我去勸他走,他會聽的。我順帶摸摸情況。” 支書是新結合進革委會的一把手,點頭道:“這樣好。就是你吧。” 兩個凶人無話,也算有落場書了。月光下一出荒唐的小戲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