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鈴——丁鈴——”他連電話號都沒告訴胡湄,不會是她打來的。他拿起電話,“是我,什麽事?哦,哦,有貢獻人物,我沒貢獻的,不要找我·····不要講了,我反正沒鈔票的,掛啦。”
平時他不這麽暴躁, 會閑聊一陣的,反正沒事。他想起從前偷看到的部隊給他的鑒定:人踏實,可靠的,但缺才氣,有虛榮心。他內心承認是有些道理 ,書櫥裏幾部《中華優秀人物辭典》《國際名人錄》,烏有光赫赫上榜,照片配簡曆。這是內地什麽人搞的商業活動,人家找上來,他也就情願的上當了,“鈔票算什麽!”
他回想走過的路,上海解放時,他在讀大一,受人影響,他報名參軍了——離十一建國隻半個月。培訓後沒讓他上前線,而是司令部見習參謀。又調去軍事情報部門,曾長期駐東南沿海城市,協助指揮特工工作······取消軍銜時已是少校·····文革初因“羅某某爪牙”罪關了幾年:執行放長線而讓台灣來小魚遊回香港······放出來人已嚇壞了······複員回來燒鍋爐當工人,文革收場才歸口,重新當官,不久離休了······現在單位對他很好,好到連肥皂、香皂、手紙、地板蠟都每月送來。離休的人學習,那些住房沒解決好的,會上破口大罵市裏的頭:“一個個排下來,沒一個好的”·····老烏住房也沒撈到便宜,從不發牢騷,人家看他就是個老實頭。
想到這些,畢竟生活有保障,比普通人要好多了······心頭才舒服些。
次日一早他像往常一樣出門,在街上吃點心,在街心花園坐一會,看人打太極拳。然後乘車、轉車去另一個九重天。70歲才有的老年證這段時間不能用,他是橫行天下的離休證。到了目的地,先去“評彈沙龍”,看人家自彈自唱······覺得無聊了,到閱覽室翻報紙······挨到中午了,上八重天吃一客優惠的便飯,找沙發小瞌睡······看過手表,步行上九重天。怎麽貼了張布告,這兒也會拆遷?老烏心頭一驚:果然二天後就關閉,說是重新裝修,但有望在半個月後暫移去地下室開放,將再行通知······老烏大怒,進了舞場,見馬老師他們正和經理談話,上前去聽。原來弄到一批汽車彈簧,要改造成彈性舞池,像“尊皇”那樣,人手也請好了·······
老烏慢慢心定,後來浮起一念:這何嘗不是一個機會呢?天賜的·····他用他的情報腦子策劃起來。
胡湄到了,臉上也是驚惶不安,強笑著招呼。
這天正好來了幾個中年的舞場老跳手,男女都有,曾認識胡湄,見麵很親熱,一有空就搬椅子過來聊,老烏也不避開,笑眯眯地旁聽。
“小胡啊,我至少一年半沒看見你了,有吧?本來去大王廟總碰得見,啥人想得到,廟也會拆!”
“我是聽說了,你在這裏,我還不相信·······”
胡湄笑道:“我這人,到哪兒,哪兒拆。我來這才一、兩個月·······”
“小胡,去年蓉蓉喊你一道去仙蕾斯賣時裝,你為啥不去?底薪一千,再提成的······”
“小胡你在美容城做過收銀的,隻有一兩個月?”
老烏在想,她為了跳舞,寧可不掙錢的,這是有癮······像烏太的賭一樣。
“你們昆曲沙龍遷到哪兒了?你還去嗎?老地方?哦四樓,我記牢了。”
“那個的吹笛子的小辮子還在嗎?替你伴奏的·······”
老烏大吃一驚:自己不過懂點評彈,她居然會昆曲!她是什麽人?她不是紗廠做的嗎·······
“今天尋到這兒,不容易,路太遠了!”
“值得的!末班車·····”
“這倒是的,幸虧你起勁·····小胡你怎麽來?還是踏車子?”
“車子踏三分之一,再乘一輛車就到了······”
老烏想原來如此,自己一直想問明白,而見麵就忘······人一老就糊塗了。
他們議論這兒的裝修,說九重天學尊皇是荒唐,不對的,這兒是老幹部,那兒是資本家、台灣人·····又說起那裏的舞女舞男,票價,樂隊,起了爭議。
老烏插嘴道;“早舞沒樂隊,茶舞五個人,夜裏才十個人。”眾人轉臉看他,“你肯定?”老烏道:“今年五月份是這樣,後來不知道了。”
胡湄撇清自己:“你一個人去的?”
“不,外麵有人來,請我去的。”
“五月份,外麵?是國標舞協會的?”
“不,我同學,舊金山的市長。”
眾人愕然。
老烏茶喝多了,去洗手間,以後的談話他不知道了。一個女人指他背影問胡湄:“他讓你上這兒的?”胡湄含混道:“是這兒碰見的。”一個男人鄙夷道:“這個人我曉得!他這張底牌——”住口了。胡湄直眼看他:“你曉得什麽?他太太跳舞嗎?”
“你說什麽?他是老婆死了才出來學跳舞的!跳的那個樣······他沒後代的,光棍很多年了!”
臉刷地變色,紅了又白。女人同情道:“你不知道?唉,他什麽職業?”
“他說外文教師。”
“好像是的。”
“他是離休嗎 ? ”
“他說不是。”
“這倒不一定,”男人沉吟道:“離休這東西講不清楚,分好幾種,有的單位或地方上,自己搞,退休工資不打折就算離休,還發證,這是沒花頭的!”
這時老烏回來了,大家住口。偏有一個女人悠然道:“舞廳裏聽到的,都要當它假的。有的所謂真——其實是他本人講的!我就碰到過幾個騙子·····”
老烏見沒人接嘴,笑眯眯道:“這倒是的·····是真理。”胡湄哭笑不得。
胡湄對他又是心冷,又是可憐,告別時更體貼、撫慰,沒料到老烏在毅然掉頭前摔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歇兩天,大後天茶舞換地方,在尊皇門口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