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還在處暑節氣的炎熱裏,白露跟腳來到······秋天一旦站穩,夏天就化為烏有。寒風吹落枯黃的樹葉,在天空跳自由舞,忽徐忽疾,愈舞愈低,突然吸住地麵,被過往的行人踩得悉索響。你忘記了不久前它還是深綠成蔭在枝頭麽?
下午二、三點鍾,平日正在九重天酣舞的時刻,烏有光先生懶在家中的床上發呆。這是市中心洋人造的老公寓九樓朝南的一間,房間是狹長的,北麵暗洞洞的,套著衛生間。從前是有幾件好東西,可以鎮一鎮宅,老烏家傳分到的一個大理石麵老紅木書桌、一對雕花紅木座單人沙發、幾張紅木蛋元凳。現在一件沒有了,老烏缺錢時賣了,以前當幹部是沒什麽錢的。如今是流行過的家具,四不像,不過硬木的居多。沒有寫字台,有梳妝台,有吃飯和玩牌的方桌,牆邊還倚著可折麻將桌。窗台、壁爐架上擺滿瓷的玻璃的大、小花瓶,紅紅綠綠,全是庸俗的工藝品。老烏和家人的彩照到處都是。牆角有老烏新買的小而高的書櫥,塞滿流行讀物,有幾本外文書、回憶錄、名人錄。
老烏的婆娘——這兒的鄰居和麻友都叫她“烏太”的——睡到中午出門,要夜裏一點才回到家。老烏獨占這間房的舒服日腳,一禮拜隻有這麽兩個大半天。其餘五天,烏太召兩桌人來——他們也稱為九重天——雀戰從12點到12點。這樣的日子,已經二十年了。老烏被欺負得流浪在外,找圖書室、評彈室打磕睡。十點後隻好回家,看打麻將,有時也玩幾圈,他技術差,沒有贏的機會的······
烏太是外地人,蠻橫、懶、完全性冷淡、賭博是狂熱,可是孩子和她一氣,老烏毫無辦法!當年在外地時,是領導指派的、或說是領導為他選的,沒經過什麽戀愛。不過那時也沒暴露這麽多毛病,羨慕他軍官地位,做隨軍家屬,照顧他是溫柔的·····回上海後,全無優點了!除去賭,什麽都不幹·····雀戰的五天,她讓 鍾點工燒好小菜和點心,供應麻友,其餘兩天,讓老烏吃剩菜和上街去吃······她是小工資,等於是吃他的。
老烏歎長氣,起床倒開水,拿出一個分幾格的塑料大藥盒,開始一把一把的吃藥······本來,中國人的病,是求醫求出來的:一個農民一輩子在田野裏忙碌,說沒有病,突然死了······家人還說沒有病,是老死的。同樣一個人,若是城裏人、有點錢,他就有病了。老烏是離休,吃藥住院不要錢,所以多年來有十種病。其中幾個大病,不得不用的藥是抵衝的,造成他性功能的退縮以至喪失······偏偏他的性欲還是強,醫生囑他仍要作性努力,否則加速衰老·····於是悠悠萬事、唯此唯大······所以他有渡邊淳一的全部小說書,堆在馬桶邊;所以他喜歡跳舞,摟住女人亂墲亂摸,最好是夏天,開黑燈舞的低檔舞廳。這時老烏的膽子是大的,畢竟曾是軍人,而女人肯不肯,他聞得出那股味。那年他去剛試探開放的舞場,聽見跳舞老師說:男方伸腳前進,要在女方雙腳之中,這一說大得老烏之心······內檫步轉身性感·····最妙是做標舞造型,男和女貼腹,腿伸盡伸緊,太好了!
藥盒裏有一種特別的進口藥,一般人不識的,是公寓裏早年留德學醫的鄰居,十年前介紹他服的,預言會有奇跡······老烏已不抱希望了,覺得還是和女人鬼混有效······
可是,這有效的日子,也享受不著了,自從在九重天搭上胡湄,他走上了岐路·····在這條路上,靈魂與肉體是分裂的。
最要命是他居然對女人動了真情,這麽大年紀,簡直不可能!可是夜裏做夢總是有她,白天思念集中是她,性欲衝動時、自慰時的想像對手,更是她——已不是原來幾個混熟的老女人,更從來不是睡在身邊的肥胖沒樣子的烏太。
他終於理解了一樁往事:他有個素受尊敬的老上司,多年前好上一個獨身女人,不惜受批判、下幹校、和子女和領導都鬧翻(長期精神病的妻還活著)······
問題是他和那上司不同,既使胡湄願意,他有能力真幹嗎?他要滿頭大汗出洋相嗎?······他是無能者找美色,自己尋沒趣。
他心頭湧來寒流,臉無人色,手冰涼,腳發軟。每逢這種時候,他不敢靠近窗口,怕把握不住要輕生(他幾次要換房到底層,都和中介商量好要掛牌了)······人生是痛苦的,沒有希望·····他心頭勃鬱如久處悶窖,突然狂懆起來,他要罵人,要摔東西!他連做人、做男人的資格也被剝奪·····上蒼為什麽這樣害 他?從前人生路上,努力要忘卻的刺心往事一一浮上心頭,領導丟棄過,同事朋友背叛、出賣過······他從寃獄出來,連個說法都不給,一時期他常做兩個惡夢:他換監房了,特別低的半地下室,人隻能平臥,他透不過氣來,嚇醒了······他釋放了,才到家聽見門響——來人說搞錯了,他還得回去!一身汗,醒來明白,才敢放聲哭·······
人活著是沒意思的,說有意思是人騙人·····可是他眼下這牢獄般冰冷的地方,明天在烏太領導下,分明是歡聲笑語像天堂······當然,自己在另一個九重天也是故作輕鬆、嘻皮笑臉的,隻是在家,沒有話沒有笑——因為人正常的,沒有精神病,笑不出來!
這天他一直被絕望情緒控製,直到夜裏饑餓了,吃了點東西,看了會電視,才逐漸緩和、冷靜下來。
他的職業是情報分析,邏輯思維是專長,於是,結論出來了:他的病、家庭是沒法改變的,這世休想;目前的新困境還能改變,一,與胡湄斷了。二,回到老路上,尋低檔舞場。
有了決斷,就必須執行,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