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離休證的都玩早舞,但買自用的下午夜晚的特種卡也是打折的,所以也有來客串茶舞和晚舞的。在百來個舞客中找出他們,不用福爾摩斯出場:他們的神情是特別的,有的睥睨一切、白眼向人,有的懶散無聊、如在家裏,有的酒臉通紅、笑眯眯自報山門······受風氣影響,胡湄有時也玩認人遊戲。
一個臃腫的酒糟鼻老頭,來過幾回了,喜歡搭識新來的女人,坐定就卷褲腿,用北方話嚷:“這個人麽,是我部下,我黨委書記的時候·······”
胡湄道:“這個人,百分之一百。”
“是,就喜歡吹!他姓倪,從前舊警察。馬路上巡警,交警大隊算集體起義的······”
有個戴眼鏡油光頭,和老烏也叫應的,人神氣活現,好指責樂隊毛病,批評嚴厲,顯得他高明······
胡湄道:“他不會是······”
老烏笑道:“你猜不到的!他解放前是舞廳的boy。‘舞女罷舞’——共產黨支持。國民黨禁舞了,舞女抗議——共產黨又支持。他才十幾歲,起了作用的·····”
女人驚訝,嘴合不攏。
“當然是離休,我記得是個科長吧。”
“他級別比你低?”
“不,不,”老烏慌了。
女人狡獪笑道:“你不是離休?"
“不是,不是”,老烏都要冒汗了,“我記得說過的······”
老烏是說過他是退休的外文教師,當時女人相信的,如今教師是有錢。
有位灰白頭發、瘦臉帶狐狸相的長者,人文雅沉靜。衣著雅致、有文化氣,相比顯出老烏的打扮市儈、俗氣。他跳的很好,隻是背有些傴。老烏道:“小胡,你看這位呢?”
“他是跳得不錯,他不會是離休。”
“你又錯了,他是市裏老黨校的,哲學家,出過書的,怎麽不是呢!”
胡湄說大王廟的老幹部裏做公安的多,有一個還是市局局長,犯錯誤下來的。老烏笑道:“我知道這人,一跳舞舌頭伸出像狗,北方人······我問過他,他說人家搞錯了,他是區林業局的局長······也是假的,看門人差不多!市局局長!人家說什麽你們就相信!”女人道:“那麽馮胖子呢?愛給女人按摩的,他說是營長轉入公安的······”老烏道:“他是皮鞋廠裏車間的什麽頭,哈哈 ·····你別看我一禮拜隻去一、兩趟大王廟,我都曉得的。”女人也好笑:“你倒像做公安的······說起來有個老頭,我也懷疑的,麵孔烏黑的老李,逢人就說一解放他槍斃人,用什麽槍、什麽子彈····講得起勁,還處長呢!”老烏道:“這口氣,流氓腔······可能是壞警察,那時開除不少······真正離休的,不大會說·····大王廟是有幾個老公安的,我聊過,大躍進後調去工廠了,人正派的,不是離休·····你看這兒九重天,好多人不是,他不冒充,有的還要罵,‘老幹部什麽東西,老壞蛋,國家沒有他們要好多了。’”
至於馬老師,老烏說他的離休是又吵又鬧、自己爭來的,批準很晚,解放前為地下黨送過信,囑咐胡湄不要去問他。
老馬不敢公然挑撥胡湄和他的關係,但有時話裏意思老烏應該帶她到樓下咖啡室、自動麻將室去見識一下,至少去餐廳消費一回:“今天生爆鱔背是特價菜,你不去啊?”
胡湄沒有表情,心頭多出一層疑慮,而老烏否認得那麽堅決,去弄明白是很無趣、沒必要了。她琢摸不是一、二天了:男人穿這麽華麗是為了顯出年輕,而顯出年輕是為了吸引女人,還有別的什麽目的呢?而舞場裏找伴、找情侶的黃金規律是人所共知的:男大十歲、高十公分······身高的比例差不多,年紀呢?老烏的黑發白牙之假 她不靠近也看得出,臉上的魚尾紋、淡色斑靠近了才看得出,遠不止十歲······他從不說自己年紀,是不是承認離休等於承認大二十歲······
她還是太從好地方想,太自信自己的魅力······
她注意到老烏有時會鬱鬱寡歡,話變得少,而不是由於她難得和別人跳而引起的。自從馬老師挑釁說什麽鱔背之後,狀況像更重了些······家中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從不說家裏事,夫人啊,孩子啊,這不正常······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麽話······老烏的憂慮傳染了她,她也變得沈默了。
而她現在已離不開老烏,離不開九重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