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是早決定不來的,臨了又想:萬一她人到了······還是拖拖 拉拉、情緒不高的來了。進大門向電梯走,有人拍他,停腳回頭,是個寬邊大草帽、大墨鏡、大布袋吊肩上的黑衣女人。“烏先生,你好!"眼鏡取下,是笑吟吟的胡湄。老烏簡直生氣了,臉上僵著,女人當沒看見,嫵媚溫柔道:“嗬喲這幾天我事體多得來,你想不到!今朝才有空,今天我來,我請哦······”男人怨氣頓消,咧開嘴傻笑。
“快走吧!”
“對,對。”
到了九重天,女人正掏錢,老烏一把推她進門,和拉門小郎使個眼色,又大聲道:“5號桌!”
胡湄到上會的小桌坐了,周圍的目光集中過來,她低頭介開大袋,添上長袖的白紗衣,換上軟底的跳舞鞋。老烏也是隨身帶包的,也換上黃白二色的香檳舞皮鞋,又小心塞給她小紙片。女人瞄一眼就收好:200元的九重天舞卡,炭筆剛劃去一格,心頭湧來一股暖潮,舞場混這麽多年,沒得過男方這樣重的禮!近些年她不覓固定的男舞伴,因為有老烏不知道而熟人都知道的慘痛經曆:她有過長搭子的,被公認是某處舞場的最佳一對,後來男的被一個大年紀女人叼走。那女的舞技還可以,主要是有錢又舍得花,男人死心塌地跟了她。胡湄是丟盡臉麵而轉來大王廟的······這些感想,老烏當然不知道,他已經定心了,在享受了······老烏的手還是規矩的,可是女人的體溫和氣息······這些年他跳過多少女人,二、三百個?記得有的女人手冷、有的手濕、有的胸前奇大而約束鬆弛——簡直存心要自己用右腕托住·····而小胡的手是溫暖、光滑的,背部是豐肌,緊而有彈性,發上和身上的香水也聞到了,彎彎的大眼睛是羞澀和含情的······男人有被誘惑的暈感。
這以後胡湄就是九重天常客了,一禮拜來五、六天,兩人約好的。老烏對那天探頭探腦的瘦矮男子也早釋然了:居然新去一家菜場做清潔工——胡湄都不大好意思說出來。
胡湄的處世是成熟的,5號桌的舞場生活波瀾不驚。一張卡未用完,新的塞過來了,老烏是細心的。有時卻像粗坯,觀察馬虎,一回發問怎麽老是那套黑衣褲,女人詫異:她每天不重穿,裙褲、倒喇叭、自筒褲、西裝褲,領口、繡花、珠飾也不同的,老烏是色弱、色盲?不過沒穿旗袍、都是黑色而已······在大王廟,她的打扮算突出的,在這兒是普通了。年紀大的各式花旗袍,年輕的很暴露,吊帶衫,超短裙······正宗的跳舞皮鞋也出現了, 二截頭、牛皮麵、牛皮底、軟跟,胡湄都不知道哪兒有賣。
第一天那個位置的故事,胡湄也知道了,果然常見有新麵孔女人站那兒被挑選······她又好笑又新鮮,每回湊近去看,暗底裏和自己比較·····這兒還有包舞男的事:一個燙發時髦老太,一個月一千元包個男子,時常來九重天顯擺。
舞廳裏的人,喜歡評議別人,自己的可笑不覺得,而一味嘲笑人家······舞廳裏的人,有煙癮、手機癮的多,時常是衝到邊門外窗口,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給異性打手機,好像很吃香、被追逐的樣子······這些毛病,老烏都沒有······吧台上小點心多,各種飲料、啤酒、幹紅,老烏有時讓胡湄點,女人不要,他就算了,或者叫一碟切片西瓜、切塊的月餅。
老烏是有他的階層偏見的,他在大王廟,不管對男人女人,沒一句正經話,隻是胡調。他認定多是老工人,窮苦人,那些言論激烈、立場固執的勞力者,一輩子就沒出過上海,懂什麽天下事、大道理?在這兒他會小聲和人交流時事看法,或點評全市的舞場——胡湄注意到他連“尊皇”也去過,或參與回憶,話題涉及半世紀前的舊上海和英國、美國、日本······有地位有家世的人。
胡湄是不要聽國家大事的,但對舞者水平的評議、甚至排名次,在這兒也是熱門的,這方麵她的意見頗為人重視。於是老烏也請教她,她邊跳邊斜眼評論道:“太搖曳······頭和肩位置不對······柔韌性不夠······脖子靠前了······拍子完了腳沒並攏······太注意動作、沒注意音樂·····節奏太分明·····油滑了······這人對音樂有感覺對舞伴沒感覺······”由此老烏懂得了,內行看門道,就是一些細節。
既然老烏誠懇,女人就不傷他自尊的調教他了:先稱讚他頭直、腰直,太難得了,隻需肩放鬆、打開·····要收腹·····腳不離地麵,拖也可以·····腿要直,用力是 從大腿到小腿,沒有膝蓋的······男人照做,女人稱讚道:“好看多了,慢三是基本,你這樣跳就是個紳士!多有味!”
矮個兒馬老師瞅見,也過來表揚老烏,歎息說小胡在教人上也比他姓馬的強,“這樣距離就縮短了·····”老烏生氣不能發作。老馬是早在宣傳:“小胡是異軍突起,在九重天無論如何是前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