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嘲笑舞池裏眾生相的,最傲然的是樂台一側角落的那幫男女,都有貴族派頭,算是藝術上的唯美主義者。二、三十個男女都穿著講究,上場前人人換漆皮毛底的塑料舞鞋。他們隻看得起自己人,對別人是一個白眼。舞確是跳得好,扭胯、腳法特別,旁人學不來。這時正互相敬煙,抽得歡暢(boy不敢管他們的)。可惜隻見四元一包的紅牡丹,八元的紅雙喜和洋煙很少出現。而熬不住煙癮,無論如何不會是上層社會的標誌······最顯目一位打扮像黑社會大姐大,烏黑閃亮的爸爸頭、淡墨鏡、大耳環,嘴裏難得不叼煙。有誰配得上她呢?所以她跳男步多一些,有時圈外人慕名或慕其風度,上前拜見、向她致敬,她倒是和氣的。大王廟的人都知道這批人成幫已二十年、天天要見麵的,兩年前別處舞廳關閉後流落到這兒生根的,誰想到又將流竄!據說這幫人都有家庭,老公或老婆甘心在家買洗燒,服侍他們的······
激昂嘹亮的星條旗永長久 突然奏響,人心一振,紛紛下舞池。沒幾個人知道這是山姆大叔的準國歌,如果有老華僑在,閉上眼睛,會不會錯覺是在美國·····過時的四十年代的吉特巴、五十年代的恰--恰--恰,在這兒還魂,跳得更快活癡迷。其他名氣大的舞種,倫巴也很熱門,但真跳得好的極少,始終要掂腳的。探戈是衰落了,沒人肯學,隻有大姐大那幫人裏有幾對上場,一步一聳,像雨中驚嚇的孩子。進行曲在這兒被稱為三夾四,大夥兒如趕廟會一般亂走步。中途和收場是快華爾滋,高手才能上場。而大王廟的特色是布魯斯:百年前外國黑人的憂怨之音在這兒卻變得曖昧、性感······因為燈全滅掉,慢得站不住腳的節奏,正合適緊緊擁住。暗中隻見烏壓壓一片,抱頭摟腰什麽姿勢都有——從前叫黑燈舞,誰敢家裏舉辦,就逃不了住班房······現在還是有假道學人,在大王廟玩得不開心,就是以此攻擊它風氣不好的。
這天是回光返照的熱鬧,池子裏擠,舞場上的叫法是“下餛飩”。有些人就上岸休息。不奏布魯斯時,場子裏是亮的,四壁有彩燈,頂上有旋轉的藍球燈和變色的射燈,看得清人臉的。岸邊某個小圓桌,坐著兩個女人,在小聲議論。說話咬人家耳朵的是個尖鼻瓜子臉,披長波浪。隻是聽的是個團白臉,她可是有名氣的,舞技高又不附屬任何幫派。她穿黑圓領衫和黑裙褲,愈襯出皮膚滋潤的白。黑中跟舞鞋和黑亮的婆婆頭——內行人才知道她挽的是桃子髻——有別於茅山道士髻和 S形如意髻。這不是太守舊落後了嗎?但在中國受人尊敬的國母和後來倒黴的第一夫人,也曾這個式樣,所以肯定是有品味的。敢這樣刻意修飾,是對自己的美很有信心,她確是從容微笑,安詳自得。她本名胡湄,知道的人不多,熟人叫她小胡,陌生人背後叫她桃子或桃子頭。
尖鼻子用手一指,要胡湄注意舞池中一對男女的怪樣:男的油黑短發、細紅條子的白襯衫和白長褲白皮鞋,摟著上了年紀的燙發女人跳華爾滋,他咧著嘴笑,上身亂晃,腳底離地,時不時來個內擦步——一腿伸入對方襠裏!手也不閑著,亂撫女人背、還摸脖子、捏耳朵。女人微作躲閃,羞怯的笑······這一位就是對生活滿意的人,老烏、烏有光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