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寒露
第二天一早,劉思任略微從昨晚上的傷感中恢複過來,梳洗過後,用過茶點,拿捏了一下精神,來到了“明泉茶莊”在杭城的分號。
因為明天就是重陽了,那趙朝奉正在安排夥計們,往店門口上懸掛茱萸辟邪,又在門口兩旁擺了二十來盆盛開的菊花。他見到劉思任來了,慌忙迎了過來。
劉思任興致勃勃地觀賞了一會菊花,一邊漫不經心地詢問著最近茶莊的生意。趙朝奉說:“今年天氣潮熱,入秋後天氣依然悶濕,因此我們茶莊收購了幾石菊花,準備搞些清火的菊花茶發售,估計會有一些賺頭。”
劉思任笑著說:“老趙這個主意不錯,有點意思哈。倘若盈餘多了,就發給夥計們做年終的花利吧。大家都不容易啊。”
趙朝奉謝過了:“隻是皇上登基後,最近朝廷的課稅增加了。咱們的商稅更是加重了。另外還征收什麽金花銀兩。我去找過張印立府尊,他說了什麽一朝皇帝一朝臣,要我們自己想辦法。現在這浙江巡撫也換了,新任巡撫張秉貞還沒跟他搭上關係呢。聽說這廝不是什麽好鳥……”
劉思任問說:“近來杭城米市的價格怎麽樣?”
趙朝奉說:“米價是一石一兩銀子。雖是京師陷落,人心惶惶,卻反而比往年便宜了些,估計大約是江北邊的運河漕運不便了,江南的大米積壓囤積遲滯了的緣故。還有往年蘇州、鬆江、常州、嘉興、湖州五府,按例送給京師內務府和各府部的白熟糯、粳米二十萬石‘白糧’,如今除了部分輸送到南京外,其餘的也有流進杭城的。因此米價就上不去了。”
劉思任沉吟一下說:“那麽,我們的茶莊也可以收購一些糧食屯著,以備不時之需。時局變了,做生意人的腦子一定也要跟著變。貨是死的,不過人的腦子是活的。”趙朝奉點頭稱是。劉思任又說:“老趙啊,亂世見人心呐。咱們茶莊如今有人正在吃裏扒外呢。以後你們杭州,鬆江,蘇州分號的帳目,都歸總到山陰來結算。”
趙朝奉聽了,楞了一下,眨巴著眼睛:“劉老板,是不是我們杭州茶莊在帳目上,有什麽不清了?”
劉思任笑著擺擺手:“老趙,這不關你的事。你還是做你的生意,年終照樣分紅。杭城的生意還離不開你呢!對你我是信得過。”趙朝奉點點頭,不過心裏還是將信將疑。
劉思任離開“明泉茶莊”後,就拍馬出了“清波門”,來到錢塘江邊。莊白本來是要跟他一起去山陰的,可是因為昨晚上的突發變故,認下了女兒,就臨時決定在杭州跟紅歌一起呆下來了。父女倆好好享受一下天倫之樂。紅歌雖是滿腹委屈,但是父女親情,終究是難以割舍的。莊白原以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也就是孤身一人了,因此一向性情衝淡,長年隱居於姬峰之上,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個人見人憐的美麗女兒,不免大喜過望,於是心態就大不一樣了。就像是一個叫花子,忽然間撿到了一顆夜明珠一樣。
劉思任在江邊叫了一條船,過了錢塘江,到了蕭山縣後,就縱馬直奔山陰。不到傍晚,他就已經來到山陰城裏的水澄裏了。
在大老遠的地方,他就感覺到自己府上一股熱鬧的騰騰喜樂的氣氛了。
他走過了前院,來到後院,隻見兩邊長長的回廊和大廳上,燈燭輝煌,映照得院落,如白晝一般。回廊上擺了二十幾桌酒席,是給來賀喜的鄰裏跟親朋好友們安排的。周莘因為要爭麵子,因此要把周菊婚事辦的熱熱鬧鬧的,從昨天開始,就已經擺下筵席了。真是高朋滿座。劉思任見了,滿意地點點頭。劉祥笑著說:“少夫人吩咐了,府裏上下內外,一共高掛了一百零八盞燈籠,討個好彩頭。”
劉思任來到廳堂上,隻見周莘正一隻手撐在腰間,在指揮著下人們忙乎著。一個清俏的女子,輕衣便衫的,套著一件粉紅色夾襖,正在擺布著酒席用具。劉思任看了,便是周菊。他緊走幾步過去,輕輕摟住周莘,笑著指點著周菊:“娘子你看,你怎麽讓咱們的新娘子親自來擺弄酒席呢?!”
周莘輕輕推開他,笑著說:“當著這麽多下人的麵,你羞不羞!——菊兒她閑不住的,她自己說了,她在我們家裏時就是這樣了。”
周菊見了劉思任,慌忙走過來,低著頭含羞地叫了聲姐夫。劉思任笑著說:“幾個月不見,菊兒是越發風采照人了。大姑娘坐花轎頭一回,菊兒終於要出嫁了!不知道你姐姐都給你安排了些什麽嫁妝?”
周莘說:“什麽嫁妝?不都是我們娘家給送過來的。你看,當初我進你們劉家的時候,也是輕輕冷冷的,那時我爹爹為官清貧,公公他清廉地就更不用說了。這些年你在外麵賺了點錢,這次我妹子出嫁了,一定要搞得風風火火的。”
劉思任笑著說:“那是!這次婚事都隨你。這原是大事的,隻要菊兒不受委屈了就行。”忽然又想起了梅雲和紅歌姐妹倆:“莊白先生不來了。”就把遇到莊白、莊白父女相認的事簡單說了一下,當然瞞過了梅雲與“水月居”的事。
周莘說:“啊呀,莊先生他怎麽就不來了呢?我們還沒有好好地謝過他呢!”
劉思任說:“反正他以後就在杭城住下了,大家見麵的機會有的是哩。”
周莘說:“也好,明年開春觀音菩薩生日時,我想帶菊兒一起去杭城上香還願,那時還可以見到他。”
兩人來到外麵的廳堂上,隻見劉祥正跟周家莊送親來的人湊在一起,大家南腔北調地劃拳行令,十分熱鬧。
剛好這時周修流回來了。他來到廳堂上,拜見過了劉思任。劉思任說:“流兒,後天你姐姐就要出嫁了,你們姐弟倆都半年沒見麵了,你不陪著她,還到處亂跑。”
周莘拉著周修流的手說:“他呀,是嫌我跟菊兒囉嗦,就找借口躲出去了。唉,大家分離開的時候都互相牽掛著,見了麵話一多,倒反而顯得生分了。”
周修流笑著說:“咦,姐姐,秋嶽來了嗎?他該早點過來守著菊姐啊。”
周莘笑著說:“你呀,別再一口一聲秋嶽了,你該改口叫姐夫的。難不成你叫你大姐夫也是‘畏行’,‘伯繩’的?還有,婚禮也該有個規矩的,哪有佳期未到,就先讓他們廝守在一起了?!後天你還要代表咱們娘家人送親呢,到時候別這麽大大咧咧的,吃人家笑話!”
周修流不好意思地笑了。
劉思任疑惑地對周莘說:“娘子,莫非你是要讓秋嶽上山陰來接親?你知道的,我們江南這地方娶親的風俗,卻與你們閩中不同,是不執行古時候的迎親禮數的。一般都是女親眷家和新娘的阿舅,親自送新娘子上門去的。”他笑了笑:“這個風俗,我們女親家這邊,叫做‘送娘’,阿舅送親,叫做‘抱嫁’。娘子,當年你嫁到我們劉家來的時候,不就是修涵送你來的嗎?”一說完這話,他忽然意識到今天不該再提修涵的,免得周莘他們傷心。
周莘臉色果然一凝,然後紅了臉:“當年是當年。那時我年輕,哪知道還有別的什麽風俗規矩,你們說什麽我就信什麽了。這回菊兒出嫁,可得依我們的規矩,要讓新女婿親自上門來迎親,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的,還要準備大擺筵席,遍請遠近親鄰都來吃喜酒,給菊兒風光一下。前幾天秀水曹家來人,我已經跟他們談妥了,明天就要新夫婿上門來,在我們家住上兩天,然後再按照江南習俗,接、送新娘子去他們夫家。他們曹家也已經答應了。”
劉思任笑著說:“這是一輩子就一回的大喜事,果然是含糊不得的。既然曹家答應了,那就隨你們姐兒倆的意思,一半江南風俗,一半閩中風俗,我是等著喝喜酒就是了。”
周修流也笑著:“還是姐姐這樣安排好。我也省去了一些麻煩,免得出笑話。以前莘姐出嫁的時候,我才多大啊?”
周莘說:“那時你還沒出世呢!”想到時光匆匆,心裏又是一陣感慨:“伯繩,另外,我還從杭州請了一個昆曲戲班子,明天一早過來,打算熱熱鬧鬧地唱兩天堂會。咱們家這後院寬敞,到時戲台子就搭在廳堂對麵那頭,看戲的人在廊下。這事事先沒跟你打招呼,你不會不高興吧?”
劉思任笑笑說:“娘子說哪裏話來?!你平時一向節儉持家,從來沒有大手大腳過,這次又是菊兒出嫁,總該熱鬧一下的。這些排場你就看著辦吧,千萬別光顧著圖省錢!”他笑看著周修流:“流兒,你菊姐出嫁,你也得辦一份嫁妝啊。”
周修流說:“我辦的嫁妝,還不都是姐夫你的錢。”大家都笑了。周莘的心情總算好了些。周修流忽然問說:“莊先生怎麽還沒來呢?我已經有半年沒見他了。莘姐說要請他做我們娘家的儐相哩。”
劉思任把自己遇到莊白,紅歌的事簡略地說了一下。周修流呆了半響,最後高興地拊掌笑了起來:“我再也想不到紅歌會是莊先生的女兒!這下子可好了!”
劉思任故意問說:“他們父女相認,你有什麽好的?!”
周修流臉紅了一下。周莘前天晚上跟周修流聊天時,就瞧出他對紅歌的好感了。她笑著說:“我還沒見過紅歌呢。要是他們在的話就熱鬧了!”
第二天就是九九重陽節了。一大早,劉府裏大院前後、大門口就擺滿了上百盆鮮豔璀璨的菊花,一是過重陽,二是因為佳期到來的周菊的名字中的“菊”字。周菊在過午後,就一直呆在權充作洞房的閨房裏,心頭鹿撞,悲喜交集。周莘替她梳頭著裝,姐妹倆一邊微笑著聊著一些今後到婆家後過日子的家常話,一邊都噙著淚花。周莘當年出嫁的時候,周菊剛剛出世不久,她還抱過周菊呢,一眨眼二十年過去了。不過從此之後,她們姐妹之間就很少見麵了。總是血緣親情,如今看到周菊就要出嫁了,周莘心上也是悲喜交集。
因為曹溶原先的監察禦史一職是正七品冠帶,而按照國朝定例,朝廷命官大婚時,新郎一般都著用本職的朝服,而新婦的服飾,則是花釵翟衣,隨新郎官的本品官階著裝。周菊的婚服早已置備好了,是請著名的“杭繡”名工定做的。周莘仔細地幫周菊上了妝,周菊朝銅鏡中顧盼了一會,臉色通紅。真是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
黃昏時候,周莘他們安排儀式,儐相唱禮,先是向南拜祭過了周家的列祖列宗,又跪拜了周太公和方氏,算是行過了醮禮。
劉思任一整天都在忙裏忙外的,指揮著家人們安排酒席,儀禮,接待來賀喜的賓客,有點焦頭爛額了。因為劉家是山陰的大戶,雖然周菊不是他們家的人,不過這天上門賀喜的人還是不少,賓客盈門。劉思任估摸了一下來客規模,心想光是晚上的筵席,就得擺上八十來桌了,除了兩邊的走廊,大廳堂,連東西花廳,以及兩邊的廂房也得騰出來。因為人丁不夠,山陰的“明泉茶莊”那邊也關了門,一班夥計們都到府上來幫忙。
老管家劉祥累得幾次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樂顛顛地四處瞎忙。
到了酉牌末刻時,守候在城外的家人氣喘籲籲地回來報說,新人嬌客的迎親隊伍,已經到了城外碼頭了。
那天一大清早,才是寅時,曹溶就迫不及待地起床,沐浴梳洗過了,身著七品朝服盛裝,喜氣洋洋的。昨天,周莘從山陰派遣來的女家的幾個婦人就已經到了他們曹家,打點新房。曹溶興致勃勃地整裝的時候,她們正在洞房裏張羅著鋪房。因為迎親、送親的隊伍要到後天的時候才能過來,因此女家的人在鋪好新房之後,不能像其它人的婚禮程序那樣當天回到女家。她們還得在秀水曹家呆上幾天時間。曹家把她們招待的一個個眉開眼笑的,滿口好彩頭。
隨後,得意忘形的新郎曹溶在家人們和儐相的簇擁下,去了曹家祠堂。儐相斟好了酒,擺在案上。曹溶再拜之後,恭謹地端起酒杯,接著開始祭酒,站起身來,朝天地啐酒。
祭祖禮儀結束後,曹溶乘著大馬,在龐大的迎親隊伍的千呼後擁,大吹大擂下,在申牌末刻時,來到了杭州灣邊的新倉鎮,然後躊躇滿誌地登上了早已等候在那裏的山陰劉家派來的大船“水月”。候在“水月”船頭的舵把子洪哥,還有劉興都來拜見過了新郎官。劉興跟曹溶在福州時見過麵,因此也不生分。隨行的還有十艘中號船隻,散載著迎親的一幹人眾,包括護送人員,幫忙的雜差等,篩鑼掌號,金鼓喧天,浩浩蕩蕩地向山陰駛去。
那天正好順風,船隊在海上走了約莫兩個時辰,於戌牌時分,來到了山陰城外的渡頭。此時已經是暮色沉沉了。
早已經有守候在河岸邊上碼頭的劉家的人,興衝衝飛快地到劉府報信去了。迎親隊伍抬著彩禮雜物,還有給新娘子準備下的百花大彩轎,簇擁著馬上的曹溶。一路上燈籠火把,照得四周方圓兩裏之內,燦若白晝,簫鼓震天,炮仗轟鳴,竟自朝劉府而來。整個水澄裏都轟動了。
戌牌末時,廳堂上結起花燭,香煙繚繞,一片輝煌。婚禮儀式開始,樂人們鼓吹了起來。廳上廳下數百人頭攢動,一起喝彩。
這也是周莘的主意,就是讓曹溶跟周菊先在劉府拜了堂,晚上新郎新娘就在劉府圓房。過天回到了曹府,再入一次洞房,算是雙美,好不興頭。儐相披紅插花的,念動禮文,咿咿呀呀的。新郎新娘麵對麵站在寬大的紅地毯上,儐相喝禮讚拜。唱禮既畢,新娘整冠斂帔,與新郎行過了奠雁大禮,就由伴娘伴郎相扶著,入新房去了。曹溶本來就不太拘泥於禮節,此時樂得被人扶著指點著做新郎。
賓客們吃過了茶果點心,然後入席定位,親朋滿座,酒宴開始,戲班子的鼓樂吹奏起來,開始唱戲。大院裏外人聲鼎沸,燈火光明如晝,一派歡騰景象。
曹溶心裏喜滋滋的,感覺很爽,就像當初在京中金榜題名一樣。他恨不得馬上就將周菊頭上的霞帔揭下。他跟周菊在閩中周府時就有私盟了,知道周菊貌美賢惠,不必擔憂到時候洞房裏竄出個河東獅來。周菊躲在霞帔之中,心情也是一樣的欣喜,不用愁苦自己的新郎是個大馬猴。
不過,曹溶不得不先耐下性子。他還得到酒筵上應酬。酒席開始的時候,他心下裏高興,於是酒興大發,四處敬酒。倒是周莘怕他喝多了,到時候周菊受委屈,就讓周修流盯著他。沒想到到了後來,兩人都喝高了。曹溶滿臉漾著笑意,那身子卻是村村嫋嫋的了。
子時已過,院子裏笙歌簫鼓與賓客的喧鬧聲尚自未絕。曹溶已有八分的酒意了,他樂顛顛、晃晃悠悠地來到洞房外麵。周菊卻在裏麵把門給拴上了。曹溶愣了一下,趴在門上敲了幾下,裏麵不見動靜,心下焦灼,於是就迷迷糊糊地想:莫非自己是在做夢娶媳婦嗎?他拿右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左手,覺得很疼,便開心地傻笑了起來。然後他就學著孟稱舜《嬌紅記》中,小生申純的一段《臨江梅》唱詞道白,含糊不清地念說著戲文道:
“回首深閨人已遠,前宵好夢茫然。
餘香猶在錦襴邊,白日情牽,黑地魂連。
離合悲歡一樽酒,南北東西十裏程。
好夢自來留不住,匆匆雞唱五更 聲。
——小生與小姐相敘,正在歡濃之時,被院子促我回家。隻得辭了舅妗,趲行而歸,一路上好無聊也。正是:一般柳翠柳短長亭,歸路不如去路好。到此已是家中了,我自進去。嗬嗬。娘子,娘子……”
此時周菊正站在門後,她揭起霞帔,清了清嗓子說:“相公,今兒是咱們大好的日子,你怎麽喝醉了?我聽得出來,你的這段曲詞,便是山陰‘複社’的才子孟稱舜先生做的,說不定他本人現在就在外麵的酒席上呢!況且,今日喜慶佳期,你拿自己比申生,我可不想到時候做了王嬌娘!”話雖這麽說,不過她聽了曹溶的念白,心裏也是暗暗好笑。
曹溶打起精神說:“啊呀,娘子說到哪裏去了?!我這不就是順口瞎溜了幾句,討你的歡喜嗎?你快把門打開,讓我進去。為了這個日子,我已經等了快半年了。上次在你們家,就吃過一次你的閉門羹了,難不成今晚還得再吃一次?”
周菊掩著嘴暗笑,說:“相公,你是不是對上次在我家的事,還耿耿於懷?”
曹溶慌忙笑著說:“娘子說哪裏的話來!我真耿耿於懷的,不過是我對娘子的音容笑貌,還有你的一片綿綿情意。”
周菊說:“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對你一片綿綿情意了?好了,你也別貧嘴了。你要真的對我有心,就答應我三件事。”
曹溶笑著說:“啊哈,新郎還沒進洞房呢,新娘子兜頭就來一棍子了。娘子真要約法三章嗎?你說就是,我都答應。”他一邊迷蒙地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此時就是約法三百章,也隻好囫圇吞棗了,一邊嘟囔著說:“看來,我真是娶了個蘇小妹了。”
周菊說:“第一,我過門之後,三年之內,你得好好陪著我,不能到外麵尋花問柳。”
曹溶幹笑一下說:“嗬,別說有你這麽美貌的娘子陪著,你看在成親前,我也沒這個愛好啊。這個正投我意,我答應。娘子花容月貌,才氣橫溢,我們正好婦唱夫隨,舉案齊眉……”
周菊聽他說“婦唱夫隨”,心裏一樂,說:“第二件,就是三年之後,你不能貪戀溫柔鄉,沉溺於書畫珍藏,得好好上進,做些為國為民的功業。”
曹溶高聲說:“我是朝廷命官,做國家棟梁之材,這原是我本份內的事。娘子放心好了,我絕對不會爽約的。到時我定當居廟堂之高,圖封妻蔭子。”
周菊說:“我不求什麽封妻蔭子,隻是想讓你做一個好男兒而已。”她頓了一會說:“第三件事,本不該在今天喜慶的日子說的,不過……,我想了想,還是要問你一下:相公,倘若有一天社稷顛覆了,你會怎麽辦呢?”
曹溶聽了這話,愣怔了一下,酒醒了一半:“娘子,今天大喜之日,你何必說這麽些沮喪的話呢……”
周菊說:“我爹爹說了,大丈夫在世,當以骨氣橫行天下。你才氣是好的,不過我不知道你的骨氣如何?我可不想自己的丈夫做個軟骨頭!”
曹溶怔忡著,打了個酒嗝,高聲說道:“我飽讀聖賢之書,深知天地君親師,禮義廉恥。我自然是要學勾踐,田橫了。”
他剛說完這話,門突然“呀”地一聲開了,他正趴在門上,此時不由自主地一頭就跌撞了進去。他把住身子,定神一看,隻見屋裏紅燭高照,周菊一身紅豔,麵若桃花,正含嗔帶羞地看著他。忽然周菊發現曹溶滿臉壞笑地盯著自己的臉,她意識到了什麽,趕緊拿起霞帔就要蓋到頭上,雙手卻被曹溶攥住了。
隨侍的丫鬟們已經都被周菊打發走了。曹溶見了周菊的燦若丹霞的麵容,竟是癡住了,酒頓時又醒了幾分。他用後背把房門頂上,然後笑吟吟地擁住了周菊。周菊嬌羞地輕笑著,推了他一把說:“相公,看你醉的……”
曹溶笑著說:“娘子,今晚對我來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咱們快去喝過合歡酒,然後行周公之禮……”
盛大熱鬧的酒宴,差不多是在次日寅牌時分才結束的。喧鬧了一夜,夜闌酒濃,劉府一下子就沉寂了許多。
第二天上午,劉府上下最早起來的人,是周莘和劉祥,或者說,他們兩人幾乎是徹夜未眠。周莘吩咐家人們收拾了院子裏裏外外,因為午後仍然還要重整酒席,新的一天還得等著他們去忙。劉思任和周修流,以及跟周菊一起來的娘家周家莊的三個堂兄弟,昨晚上因為陪著客人喝酒,差不多都醉倒了。周莘沒去叫醒他們。劉祥則在指揮家人們,安頓曹家迎親的人眾吃早飯。
洞房花燭日高起,良宵一刻值千金。快近午牌的時候,周菊跟曹溶終於起來了。他們倆滿麵紅光地先去拜見了周莘。周莘已經在西花廳裏安排了一桌素淡的酒菜,候著大家,吃個團圓飯。這些天,她忙得腰都快要直不起來了。她笑著恭賀了他們兩人幾句。接著周修流,劉思任他們陸續都起來了。一家人都聚到了西花廳吃團圓飯。
曹溶和周菊是明天上路去秀水的。昨晚合巹之後,兩人看上去如膠似漆。他們新夫婦倆今天想要去蕺山走走,看看風光,散散心。
新郎在女親家圓房,本來就夠得上是話題了,而新郎新娘新婚的第二天就要出門旅遊,更是稀奇事。因此,他們一行的轎子出門的時候,早引起了水澄裏一帶路人的圍觀,一時成為山陰城裏的新聞流傳著。
九月十一日淩晨,周菊哭別了周莘,在曹溶的攙挽下,上了大花轎。周修流也隨著浩浩蕩蕩的送親、接親隊伍,去了嘉興府秀水縣。這次劉家一共是出動了十五隻船。娘家同去送親的除了周修流外,還有周家莊來的他的三個堂兄等。周菊的嫁妝就裝了四條船。那一天海上風平浪靜,送親的船隊在杭州灣飄泊了三個多時辰,來到海寧縣的新倉鎮。候在那裏的接親隊伍有幾十號人,押著幾十輛馬車。頓時炮仗連天,簫鼓齊鳴,大家吹吹打打地往秀水而去。
到了曹家,成親儀式開始,不免又是大吹大擂的,接下來,就又是一連三天冗長而熱鬧的酒宴。
周修流在曹家隻呆了三天,就不顧周菊和曹溶的一再挽留,離開了秀水。臨行時,周菊免不了對他千叮嚀萬囑咐的,姐弟倆依依不舍。周菊流著淚目送他離開了。
周修流心裏掛念著紅歌,就先去了趟西洞庭山,卻撲了個空。莊白跟紅歌已經離開了。他心裏不懌,考慮了一下,也不打算再去杭州了。他心想,人生際遇,也許本來就是這樣的,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當麵不相逢。他和紅歌倘若有緣,也不在這朝朝暮暮的。如果無緣,也就強求不得了。自己的前途,還有很多的事等著自己去做的。
於是他就取道運河,直接上南京去了。沿途隻見秋風落葉,那天氣早已經清涼了,習習秋風中,透著幾分刺骨的寒意,與旬日前在杭城時的悶熱已不一樣了。這次重走運河,雖然跟上次隻相隔了三個多月,但是在周修流眼下看來,卻覺得似乎是過去了很長時間了。而他的胸懷,也早已不是當初那般的瀟灑,而是有些沉甸甸的了。
船隻從長江拐進了秦淮河。到了南京時,正是夜幕降臨的時候,城裏又是萬家燈火,一派祥和景象。一個時辰後,周修流在板橋下了船,就直奔“明泉茶樓”。人總該有點掛念的。也許,如今的茶樓,就是他在南京的唯一的掛念了。
一般到了薄暮之後,清閑的茶客們,大多就會紛紛移身去了酒樓買醉,或是到沿河邊上的河房找相好去了。這時分,茶樓上下已經漸漸清冷下來,隻有幾個老茶客,還泡在那裏消磨時光。店裏的幾個夥計忙了一天,此時也閑下來了,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打發時光。
眾人離開後,周修流因為還要查看最近茶樓的賬目,就留在了茶樓上。因為入秋了,晚來天氣有些清涼,他就讓周發給他燙了一壺熱酒,然後一邊在樓上側室花廳的燈下查看賬簿,一邊呷上兩口酒驅寒。這間側室是周修流精心布置過的,牆上掛著名人的字畫,屋子四周的案桌上,擺設著稀罕的茶具,古色古香的。平時他是輕易不讓人到這房間裏來。
戌牌末刻,楊七兒臉上吃的酡紅,腰裏挎著長長的倭刀,嘴裏哼著小曲,搖搖擺擺地回到了茶樓。他聽周發說周修流回來了,愣了一下,隨即慌忙上樓到了花廳,笑著給周修流斟了一杯酒:“周公子這麽快就回來了。劉先生呢?”
周修流笑著示意他在一邊坐下:“我姐夫家裏還有些事,還要過些日子才能回來。楊七兒,這些天你辛苦了!”
楊七兒坐了下來:“對了,周公子,今天早上‘明泉茶莊’的沈九雲還派人過來,問起今年秋後明茶的事,不知明茶什麽時候押運過來?”
周修流說:“這兩天秋季‘明茶’就要送過來了,你查點一下。我姐夫已經關照過了,茶莊那邊,暫時就不用供給了。這事也不必跟沈九雲打招呼。除了供給內務司的定例份額之外,其它的就留在茶樓這邊。這事你心裏有個數就行了。”
楊七兒聽了,會心地一笑,也就不再問了:“自從沈九雲的同鄉阮大铖除授兵部侍郎之後,他是越發的得意了,生意場上巴結他的人越來越多,他整天介鼻孔朝天,眼睛都吊在額頭上了。”
周修流笑著說:“隻要他不把茶莊的財物拿去假公濟私,我們管他眼睛長在哪兒?”他頓了一下:“老楊,你過會早一些先回到鳳凰台住院那邊,給安排一輛馬車,還有再幫念公整理一下行李,他老人家明天一早就要回山陰老家了。我還要在這裏再待會兒,整理一下賬目。”
楊七兒答應著去了。亥時初刻,周修流查看好賬簿,又問了周發一些茶樓經營的瑣事,正要收拾著離開,忽然聽到有人在樓下高聲問說:“子漸還在樓上嗎?”
周修流一聽,卻是鄭森的聲音。他沒想到這麽晚了他的把兄還來看他,就高興地走到樓口,探頭笑著:“大木,你怎麽來了?”就讓周發下去燙一壺酒上來。
鄭森走上樓來,一邊笑著說:“我剛從牧公的府裏問學出來。怎麽樣,你這小舅子做的還風光嗎?秋嶽沒欺負咱們姐姐吧?”
周修流笑笑:“最風光的當然還要數秋嶽,新郎做的好不興頭。”
周修流邀他坐下。周發整治了一些酒菜端上來。鄭森喝了兩杯酒,身子暖和了些:“我在老師牧公那裏坐了一會。唉,說起來牧公也是個怯懦的人呐,擔不起什麽重任的,在馬士英、阮大铖等人麵前,委曲求全。他這人在大是大非的關頭,不能愛憎分明,嫉惡如仇,和馬、阮等人秋波暗送,關係曖昧,我對他有些失望。我曾想或許是多年的林下優遊、恬淡的生活,把他的棱角都給磨去了?”
他籲了口氣:“所以,我以為讀書做人,如今看起來還是做人重要些,不然學問再大,也是空談。唉,不說這些了。”
周修流點點頭:“看來,當初我爹爹不願意複出,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鄭森歎口氣說:“本來按照當初的設想,我是想在入了國子監之後,好好做些學問的,然後爭取拔貢出仕,為朝廷做些踏實的事。現在看來這條路是行不通了。你看眼下馬士英一夥四處賣官鬻爵,真才實學的人,未必能夠得嚐夙願。壯誌難酬,我們總不能將大好青春,輕擲在書卷之中吧?!因此我想棄筆從戎,即便到頭來是粉身碎骨,也要把熱血灑在汗青之上。”說著,他的雙眼熠熠生光,眉毛微揚,激情四溢。
周修流聽了,呆了半晌,心想,看來正如姐夫說的,自己的膽魄的確是比不上鄭森的。比如眼前,真要讓他放棄茶樓,他還得掂量掂量哩!他端起酒杯:“衝著大哥這番話,我敬你一杯!但願大哥壯誌得酬!”
鄭森幹了酒:“過些天我想去鎮江走走,看看我四叔有什麽想法?我能不能幫上點忙?據我所知,滿洲人在攻占畿南,豫中,山東之後,大軍逼近黃河,揮師南下隻是時間問題了。而我朝在淮北的防線,倘若不加以整治固防,將很快被他們突破。如此一來,戰線很快就會推進到長江一帶。因此江防就變得十分重要了。鎮江到江陰一線,更是衝要之地。目前看來,在長江以南,我朝還有近百萬大軍,如果主帥指揮得當,將士鼓勇向前,以攻為守,東南一隅尚可暫保無虞。能像司馬睿,趙構一樣,占據半壁江山,也算不錯。而後再勵兵圖治,準備光複江北。”他頓了一下,忽然又冷笑一下:“當然,我說的這些,前提是有一個中興明主,還有一個昂然向上的朝廷,不然的話,那就是癡人說夢了!不知子漸有何想法?”
周修流低著頭:“眼下我姐夫不在南京,這茶行裏隻能我先擔待著,一時半會估計離不開。我得等到我姐夫回到南京後,才能定奪下來該幹什麽。”
鄭森看著他,隻見他的眼神有些閃爍不定的,心裏歎了口氣,也就不再說什麽了。
那天晚上,周修流和鄭森都喝得大醉了。第二天他醒來時,已經是午後了。此時正是茶樓中客人最多、最繁忙的時候,茶樓上下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的。楊七兒正在忙著應酬客人。周發滿臉笑嘻嘻地來到周修流身邊,悄聲跟他說:“少爺,你猜誰來了?”
周修流愣怔一下:“你這奴才,有客人來了還不快請。是哪一位?”
周發搓著手笑著說:“你自己到樓上的側室花廳裏去看吧。不過,過會可別忘了給我賞錢。”
周修流聽他說的蹊蹺,就匆匆上了樓,一下子撥開了兼作庫房的花廳的竹門簾子。他剛探進頭去,隻見屋裏的檀木八仙桌邊上,坐著兩個人,正在閑聊。他一見之下,忍不住就高興地叫了起來:“莊先生,原來是你!這些日子,你讓我好想呀!你什麽時候上南京來的?!我還到西洞庭去找過你們呢。”
那人正是莊白,他換了一身衣裳,是暗綠綢緞直裰,網巾上纏著紅綢巾,手裏拿著一把斑竹撒扇,看上去似乎年輕了些。桌上擱著他隨身帶著的那個長布囊。
坐在他下首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一身銀白道袍,一角黑方巾,嘴角掛著微笑。周修流看上去覺得這人有些眼熟,一時卻認不出來是誰。莊白笑著說:“子漸,我們是前天來到南京的。我們先去找了‘明泉茶莊’,一問就問到了你的茶樓。原來這裏正是‘紫竹館’的斜對麵呢。這窗前的風光,曆曆在目,再熟悉不過了。隻是物是人非,滄海桑田啊。”
周修流在山陰時,就已經聽劉思任說過莊白與紅歌的身世了,但是卻不知道白小竹在“紫竹館”的那段故事。他詫異地問說:“哪個‘紫竹館’?好清雅的名字!”莊白在他心目中,一向是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讓他很難將莊白跟紅塵脂粉聯係起來。
莊白指著一邊正笑吟吟地瞧著周修流的那個年輕人說:“子漸,你們就不用我來介紹了吧?!你們的事,紅歌她已經全都告訴過我了。紅歌,你又見到修流了,這下子該高興了吧?”
周修流這時才定神打量了一下那個年輕人,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呀,我說怎麽這麽臉熟呢。原來是紅歌姐姐呀!”
那個年輕人,正是女扮男裝的紅歌。她跟莊白一起到南京來,探望她母親白小竹從前的故居。可此際正是朱由崧四處搜羅美女進宮的時候,他們怕又惹出麻煩,因此就讓紅歌扮成一個書生的樣子,沒想到竟然將周修流給哄過去了。周修流笑著:“我是再也想不到紅歌姐姐原來就是莊先生的親生女兒,這下子可好了。”
他想了想,覺得自己這話說的有些突兀費解,就又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紅歌以後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莊先生也不用一個人獨守空山了。”
紅歌笑著說:“周公子,沒想到你開了這麽大的一個茶樓,這裏來的客人,看上去比我們西洞庭山的村民還多。”
周修流笑了一下,頓時覺得臉上有光,心裏熱乎乎的。他不無得意:“我這茶樓啊,如今在南京城裏算是數一數二的,遠近聞名,來的多是名人才士,高朋滿座。最早的茶樓在南京開張,到現在不過三十年,大家圖個新鮮,湊著熱鬧。今天生意還算是淡了些了。”
莊白說:“前幾天我沒來得及趕去山陰參加周菊的婚禮,實在抱歉。本來我應該做為娘家的儐相出席的,因為紅歌的事給耽擱了。怎麽樣,婚禮還熱鬧吧?”他笑了笑:“周菊姑娘沒有哭哭啼啼的吧?嘿,我剛到周家莊那會兒,她還是個小丫頭呢。”
紅歌笑著說:“爹看哪個女孩子都覺得是小丫頭呢!”
周修流笑著簡單說了一下周菊成親的事,眼睛卻不好意思去看紅歌,隻是偶爾裝作不經意的瞄上一眼。倒是紅歌裝扮成了公子哥兒的模樣,又兼她本性就清純爽朗,因此反倒是一副有所依恃的樣子,一雙滴溜溜的眼睛,總是在周修流的臉上逗留著,搞得周修流滿臉紅辣辣的,心底裏卻又十分的受用,美滋滋的。他不知道劉思任把杭州的“水月居”留給莊白父女住的事,就問莊白什麽時候回閩中:“我出來幾個月了,很想回家看看哪,隻是抽不開身。”
莊白笑著說:“你們家裏人都還好。紅歌她不願意隨我回閩中,說是那邊離她的媽媽和姐姐太遠了,怕把她們留在這邊孤單。因此我們核計了一下,想在蘇、杭一帶找個清靜的地方呆下來,好跟她過世的娘親和姐姐做伴。南京我已經快二十年沒來了,這秦淮河畔,繁華依舊,難免讓人觸景生情啊!”
周修流聽劉思任說過,紅歌的娘親和姐姐都已經過世了,也聽說了莊白跟白小竹的故事,因此對莊白的“觸景生情”,也就不難理解了,忍不住會心一笑。他又想起早上送劉宗周的事,心裏忽然傷感起來,就幽幽歎了口氣:“隻怕這繁華景象,也不會是長久的事了。”
莊白笑著說:“流兒,這次見到你,你看上去好像比在周家莊時,多了一些心事了。看來出來闖蕩一番也好,見見世麵,不然老是呆在山中,哪裏知道塵俗的人情味呢。”他這話,聽起來就像是跟他自己說的。周修流看了一眼紅歌,笑了笑:“不過視界大了,心思自然也就多了。這外麵的世界,可不比周家莊啊。難怪莊先生以前要隱居在姬峰上,倒是省去了許多俗事、心思。”
莊白伸手指著他,哈哈笑了起來。
莊白這些天來,斷斷續續地聽紅歌講起過她跟周修流兩次見麵的事,還知道周修流在救她時奮不顧身的樣子,知道她是喜歡他的,心裏自然十分的高興,卻不便去點破她的心思。他跟周修流接觸已經有六年了,深知他的為人品性,學識,對他是十分的喜歡。他自己也是個性情直爽的人,於兒女情事,隻是從灑落、自在、渾成上去考慮的,不像別人,處處要從世俗節製出發想問題,因此倒少了諸多的雜念和規矩。
這時,他站起身來說:“紅歌,你跟修流好幾天沒見麵了,你們好好聊聊,我到下麵找周發問一下茶葉的事,順便再到河邊四周走走,看看舊時光景。”
紅歌羞怯地叫了聲“爹”,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莊白窺透了,頓時滿臉紅暈,就拉住了他的手。這些天她跟莊白在一起,那種從來沒有過的親情,把她沉寂多年的熱烈性情都給激活了。莊白揮揮手笑著說:“你這丫頭,修流又不是外人,人家舍命救你,你還沒謝過人家的救命之恩呢!”說著,順手背起布囊,顧自樂哈哈地下樓去了。
周修流笑著跟紅歌說:“姐姐請坐,那天你留在了杭州,真正讓我掛念了許多天。前幾天我跑到西洞庭山找你們,沒見到,心裏空蕩蕩的。”
紅歌聽了,心裏熱乎,不過嘴上卻說:“真的嗎?那你為什麽不去杭州找我呢?你看你現在做了老板,說話也變得油腔滑調了。你何時真心留意過我了?!”
說到這裏,心裏一陣委屈,眼圈不覺地就紅潤了。周修流見了,一下子就手足無措了。他想到,當初湞娘離開他的時候,他不是也是懵懂地沒有阻攔嗎?看起來女人的心緒跟自己想的就是不一樣,她們表麵上對什麽事看起來好像不在乎,其實內心裏還是很在乎的。他這樣想著時,竟是呆住了,雙眼發直。
紅歌看到他那樣子,忍不住又是“噗哧”一笑:“跟你開個玩笑呢,你當真了?嘿,你這人,該當真的時候你又不當真。”
周修流看著她嬌羞可愛,忽然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紅歌姐姐,我再也不讓你走了。我要跟莊先生說,讓你們都留下來。莊先生一定會答應的,他最喜歡我了!”
紅歌急得滿臉通紅,忙不迭地掙開他的手:“你別這樣,好羞人子。再說了,我爹爹他答應了,我還沒答應呢!”周修流嘿嘿地笑著,搓弄著雙手:“我姐夫說了,要是我喜歡哪個女孩子,就一定要告訴她的。紅歌姐姐,我喜歡你!”
紅歌臉上越發紅了。不過她聽周修流提到了劉思任,臉上又倏然閃過了一絲陰雲:“周公子,我還沒跟你說呢,你姐夫跟我姐姐的那一段情事,其實我還是有些在乎的……,我姐姐當初出走,有一半也是為了我的。”
周修流正在興頭上,聽了這話,頓時一怔:“姐姐,這話從何說起?我姐夫怎麽會跟你姐姐有關係呢?你姐姐不是早已經去世了嘛?”
紅歌說:“原來你不知道這事呀?那我就不多說了。周公子,你覺得你姐夫好嗎?將來你有了很多錢,你也會像你姐夫一樣嗎?不過,劉先生他對我姐姐很好的,即便我姐姐不在人世了,他還深深地眷念著她!”
周修流不知道劉思任跟梅雲的事,這時忽然聽到她跟紅歌姐姐還有這麽一段故事,一下子就呆住了。在他的心目中,劉思任對他的姐姐周莘始終是忠貞不渝的好丈夫,哪來的又有一段夾生的風流韻事?於是他笑著說:“紅歌姐姐,我姐夫豈是那種慣走風月場的人物?你可不能聽信片麵之詞。”
紅歌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姐姐也是被逼的才到風月場上混的。我娘也是在風月場上混過的。就你正經。我不跟你說了。你姐夫的事,你自己問他去!”說著,扭頭就要往樓下跑去。
周修流慌忙搶先一步,一把拽住了她:“紅歌姐姐,都怪我說錯了。我隻求你不要再離開我了!”
紅歌抹著眼淚:“誰知道呢?你要是真能像你姐夫那樣對我姐姐真心,我就是死了,也情願了。”
周修流聽了這話,瞅著紅歌,好一會說不上話來。他隻覺得心裏苦不堪言,恨不得當即就將心掏出來給紅歌看看。他跺著腳:“我姐夫是我姐夫,我是我。他跟你姐姐好的事,我一點都不知情,即便知道了,我也不會像他那樣的。而且,你知道嗎?我姐姐一點都不知道我姐夫跟你姐姐的事呢,他倒是瞞的緊呢。男人三妻四妾,原也沒什麽的,我怨他的是,我姐夫他為什麽要騙我姐姐這麽多年?我想我姐姐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受不了的!換了我,我也受不了這種欺騙的。”
紅歌看他真的是急了,心裏不知怎麽的,反覺得爽快了。她笑著說:“周公子,我覺得,你什麽都可以跟你姐夫學,就是在外頭蓄女人這一點呀,千萬不能跟你姐夫學的。即便他對我姐姐很好。你看我爹爹,一輩子心裏就我娘一個。”
周修流呆了一下,忽地又想起了湞娘,歎了口氣:“紅歌姐姐,這種事呀,我是想學都學不來的。”
此時,他心緒紛繁,不能自己。平時自己看姐夫,總覺得他是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沒想到他卻是這樣一個浪蕩的人:瞞著周莘姐姐,偷偷地又跟另一個女人好上了。但是,在他心目中,姐夫的為人又實在是無可挑剔的。所以他想了想,覺得這種事,自己最好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於是,他就對紅歌說:“紅歌姐姐,這是幾個月前我離開閩中時,我娘給了我一塊紅玉。其它的話我也不想多說了,我隻希望它能陪伴你一輩子,這是我的心意。”
紅歌拿過紅玉瞅了一下,笑著說:“這玉倒是很精致的,該是稀世珍寶了。周公子,這算是你送給我的信物嗎?可我還沒有問過我爹爹呢,婚姻大事,我怎麽能隨便收取你的信物呢?!”
周修流急得瞪圓了眼睛:“你既然這樣,隨你怎麽想……,反正我的為人,你爹爹他是知道的!”
紅歌笑著說:“你勿要摟白相。我爹爹可沒跟我說,你到底是個什麽人呀?”一邊說著,一邊就把玉套到了脖子上:“這玉晶瑩玉潤的,你幫我相相看,這樣合適嗎?”
周修流拊掌笑著:“再合適不過了!真是人麵紅玉輝相映啊。”
莊白到了樓下,聽到周修流跟紅歌正在樓上竊竊私語,就興奮不已。兩人不時地發出輕輕的笑聲。聽得出來,他們兩人談的很暢快。
莊白聽到那些年輕清脆的聲音,感到心滿意足,同時又有些輕微的惆悵。——剛剛獲得女兒的親情,是不能被人家分享的。他突然間從紅歌的神情中,想到了離別已久的白小竹。不過,這時他沒有閑心想更多的事,多年來的隱匿與浪跡天涯的經曆,使他的本能中,早已埋下了深深的戒備心理。
這時,他走上去對周修流說:“子漸啊,我跟紅歌該走了。這裏不是久留之處。”
周修流慌忙站起來笑著說:“莊先生,我的確有話要跟你說!我……”
莊白看了一下四周,勉強笑笑:“子漸,眼下我必須帶著紅歌盡快離開這裏。這裏不是我們呆的地方。”
周修流愣了一下。紅歌好像就要哭了,她回頭指了指胸口的那塊佩玉:“周公子,我們就住在對麵的河房一帶。你打聽一下有個從前叫做‘紫竹館’的地方就是了……”
周修流依依不舍地送他們到了門口:“莊先生,紅歌姐姐,等我辦好這裏的事,我馬上就過去看望你們。
那一天傍晚的時候,周修流吩咐了周發幾句茶樓裏的事,自己急著就上對麵的河房,去找紅歌和莊白父女。他問了那一帶好幾個住戶,他們都不知道有個什麽曾經叫“紫竹館”的河房。
後來他想,既然紅歌說這“紫竹館”是從前的名稱,那就必須找個老輩人去問了。這時,他看到有個老媽子提著個木桶,從一處河房裏出來,就過去問她。那老媽子是這裏的一個鴇母,她想了半天說:“我在這裏住了有二十來年了,這裏什麽館、什麽樓、什麽院的名兒換來換去的,誰能記得清呢?!你倒說說看它的原主人姓什麽,或許老身還會有些印象。”
周修流一聽就愣住了。因為,剛才紅歌雖然說了她跟莊白父女相認的事,卻沒有告訴他從前董其昌,莊白,白小竹的恩怨往事,因此“紫竹館”姓董、姓白他都說不上來。忽然他想起紅歌說過,他們的茶樓,就在“紫竹館”的斜對麵,於是他就指著附近斜對著他們茶樓的幾幢房子說:“就是在那裏,一個是瘦高的中年男人,一個是帥氣的小哥,剛住進那裏沒兩天……”
那老媽子終於知道了:“敢情你說的是那對父子啊?那可真是一對怪人,他們又不找姐兒,不知什麽緣故卻租住到了這裏來,讓人怪不舒服的。我想啊,別是在這裏安了什麽‘兔子’窩吧,哼。”
她抬手指了一下一幢河房,就扭著大腰身,拎著木桶絮聒著走了。
周修流望著她的背影,呆了半晌,也不知道“兔子窩”說的什麽意思。
他來到那幢河房前,隻見門上上了鎖。他不死心,就重重地拍了幾下門,見沒有回應,就踱到旁邊的一處河房,想留下幾句話給鄰居,讓他們捎給紅歌他們。
他在門上敲了兩下,隻見門“呀”地一聲開了一道縫,裏麵悄悄地探出探出一張娟秀、稚氣的圓臉,是個女孩。那女孩見來的是個陌生的年輕人,就要把門掩上,周修流慌忙笑著說:“這位姑娘高駕,我是來找你們鄰居的,他們不在,你能不能代我傳幾句話給他們呢?”
那個女孩打量著他說:“我們家是從來不跟別人家來往的。你有什麽話找別人家傳去吧。”
兩人正說著,隻聽裏麵傳出來幾聲咳嗽,一個孱弱的女人聲音問道:“硯兒,是誰在外頭呀?”
原來,這女孩就是範雙玉的侍女小硯,這套房子就是“雪硯齋”,裏麵問話的女人,自然便是雙玉了。硯兒大聲說:“小姐,來的是個生人,油頭粉臉的,要我代他給咱們的鄰居傳話哩。”
雙玉說:“那你就把他的話記住吧,別耽誤了人家的事。——不就是傳個話嗎?”
小硯又看了周修流一眼,就答應了。周修流心想,這家裏的小姐倒是挺通情達理的,以後有空,得給她送些好茶過來。於是他就交代小硯:“硯兒,你就說有個姓周的來這裏找過莊先生,他們不在,晚上的時候我再來。”
小硯睜大眼睛說:“咦,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周修流笑著說;“方才你家小姐不是喊了你的名字了嗎?”說著謝過了小硯,就怏怏地回茶館去了。
小硯聽了他的話,臉紅了一下,心想:沒想到這愣頭青還這麽心細!
周修流回到茶樓,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剛進了大門,就見周發忙忙地過來說:“少爺,柳先生來了,還帶來了兩位稀客。我讓他們在樓上側室花廳裏候著。”
周修流聽了,就吩咐周發,先給樓上三位上一壺剛剛送到南京的秋季“明茶”,再去“望春樓”安排一桌酒席過來。然後他整理了一下衣巾,上了樓,掀開竹簾子,隻見八仙桌正中坐著的,正是評話名家柳麻子柳敬亭。他將近五十年紀,膚色黧黑,滿麵疤瘤,形象醜陋。一頂黑色瓦楞帽,穿著藍色綿綢徽袍,手裏揮著一把撒扇。如果不是手中的撒扇,他看上去,給人的感覺,差不多就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擔老漢了。
他的左首,坐著一個身著錦袍的中年男人,相貌白胖清雅。周修流見過這人一次,是茶樓開張後不久,他陪著山陰的富家子弟張岱,畫家、劉宗周的門生陳洪綬,還有張岱的紅塵知己、出身‘朱市’的昆曲名角王月生等人,一起上這裏品茶來的。他知道,他叫楊龍友是馬士英的妹夫,時任兵部郎中,監軍鎮江,上次劉思任跟他一起在鎮江一帶,擺平了一窩子水匪。
他還記得,那次他上的是一壺品茶東洞庭山莫崖峰上的天茶“碧螺春”,楊龍友還將孤芳自賞的王月生,比喻作一杯清茶,讓他印象深刻。
柳麻子的右邊,則是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長得嬌媚豔麗,他卻不認識。因那女的目睛如電,他也不敢多看。他朝三人唱了一聲喏,笑著說“失敬失敬”。
柳麻子笑著起身,扶住他的手,指著楊龍友說:“這位是楊大人,是我的知交朋友,跟你姐夫也是相識的。”
周修流朝楊龍友做了個揖:“楊先生一向可好?好久沒見到你老來坐地了。近日秋茶新上,什麽時候請先生過來,好好品嚐一下。上次你們幾位論茶,我學到了不少學問哩。”
楊龍友對柳麻子的話倒不在意,他朝周修流還了個禮,笑著跟柳麻子說:“我上次來這裏品茶時,跟周公子見過麵的。”又問周修流:“你姐夫回南京了嗎?”
周修流笑著說:“我姐夫他因為家中有事,要過些時才能過來。大人有空多來坐坐。”
楊龍友於是指著那個目光流動的女子,說:“這位是揚州來的魚三娘。”不過,因為魚三娘上次在鎮江的事,他卻沒說她是什麽身份。
周修流笑著朝魚三娘拱拱手。魚三娘自從他進門來後,就一直拿眼打量著他,她是慣在江湖上走動的,不像一般婦道人家講體麵怕羞的,這時忽然笑著對周修流說:“呀,真是個清俊的小哥,我如果年輕幾歲,一定會動心的。”
周修流聽了,臉上一紅,更不敢正眼去看魚三娘了。
楊龍友笑著對魚三娘說:“你看你三娘,本來你是央我帶你來尋魯嶼先生的,你怎麽一閃眼又看上人家劉先生的小舅子了?!你不會對柳麻子也動心吧?!”
他最後這一句話,說的大家都樂了。楊龍友接著問周修流:“周公子,你這茶樓是三教九流出沒的地方,消息靈通,所以我們就上這裏來了。近來你可曾見到朱魯嶼先生?——他可是你姐夫的至交啊。”
周修流沉吟了一下。他想到,朱之瑜一向不太願意跟朝廷打交道,怕朝中敦促他出仕,而楊龍友卻是朝廷命官,又是首輔馬士英的妹夫,因此,為了慎重起見,自己還是撒個謊為好。於是他笑著說:“楊先生,你知道的,前些時日我二姐出嫁,我去了趟山陰‘抱親’,昨天剛剛回來。我已經有日子沒見到朱先生了。不知楊大人找他有什麽事?”
楊龍友看了眼魚三娘,笑著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是這位魚姑娘想要找魯嶼的。”
這時,周發已經帶著“望春樓”的夥計,挑著一擔酒食上來了。周修流讓他們在八仙桌上鋪張開來,整治好了酒菜。桌上擺的,都是時上清香的溧陽白芹,蓴菜羹,還有醃鵝,砂鍋魚頭等十道菜。
那魚三娘微笑著說:“我這次跟楊大人到南京來,就是來找魯嶼先生的。我魚三娘這輩子沒服過誰,可就是服了魯嶼先生。——他把我擒住的那一刻,我沒有屈辱的感覺,我暗地裏覺得,我終於找到我這輩子的歸宿了。當然,這話要傳出去,著實令人羞愧,不過我魚三娘行事就是如此!”
她看了楊龍友和柳麻子一眼:“不怕兩位前輩見笑,我當時真就是這麽想的!”她對周修流說:“流兒,不管怎麽說,你如果見到朱先生時,你就告訴他說,我魚三娘喜歡他,想他!——就這話,你一個字都別替姐姐給省著!”說著,顧自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周修流聽了這話,嚇得舌頭半天都收不回去了。他心想:自己做一個男人,到現在為止,連想都沒有想到過,對一個異性表達愛意,居然可以如此的大膽直接,酣暢淋漓,揮灑大方。而且自己聽了之後,也不覺得難為情的。他心裏一痛:自己怎麽就少了這麽一竅呢?!
柳麻子見了,“啪”地一聲打開撒扇,喝了聲彩:“魚三娘,果然痛快!別地人提起我們揚州人來,總是徐凝的那幾句閑話,‘蕭娘臉薄難勝淚,桃葉眉長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今天在三娘身上,算是見識了粗獷之風!蕭娘、桃葉,不免黯然失色矣!”說著,陪著幹了一杯。
周修流於是笑著又跟魚三娘做了個揖:“多謝姐姐芳言!”
魚三娘笑著說:“什麽方言不芳言的。你認得我這姐就行了!記住,以後有誰欺負你了,盡管找姐去,姐請他們吃滾刀肉!”
周修流因為下午沒見到紅歌,喝酒時不免就有些心不在焉,想著魚三娘幹脆利落的話,又是慚愧,又是後悔。
楊龍友、柳麻子、魚三娘三人離開後,周修流看看天色已黑,茶樓裏的生意淡下來了,就吩咐了周發一下,自己又去了秦淮河對麵的河房,找莊白和紅歌。他遠遠地就見到那幢“紫竹館”的房子裏亮著燭火光,心裏一喜,趕緊就過去叩門。
開門的是莊白,他見到周修流,笑著說:“是子漸呀。鄰居的小丫頭小硯告訴我,你下午來過了,那時我跟紅歌一起上‘雞鳴寺’進香去了。” 周修流拿眼溜了一圈,不見紅歌,又不好意思問。莊白看出了她的心思:“紅歌她現在正在鄰家跟小硯在一起聊天呢。——小硯剛進門時,還以為她是個男子呢!”
周修流聽了,不覺笑了起來。
莊白把周修流延進屋裏。莊白讓他在一張古舊的八仙桌邊坐下,然後上了一壺茶:“子漸,我跟紅歌明天就要回杭州去了,有句話,本來今天在茶樓的時候就想跟你說的,因為當時不方便,就沒說了。”
周修流聽說他們明天就要離開南京,先自呆了一下。莊白雙眼泛著幸福的亮光,繼續說:“你知道,這次我跟紅歌父女相認,是我這下半生最快樂的事。——我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這麽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兒。不過,紅歌的身世你或許也知道一些了,她身世淒苦,因此,我隻希望今後她能過得上快樂,穩定的日子。至於其他,倒沒有什麽奢求。”
於是他將他當年跟白小竹,董其昌的恩怨簡單地說了一下:“紅歌可能已經告訴你,她姐姐梅雲跟你姐夫的事了,你也不必去怨恨你姐夫了。實際上你姐夫已經為梅雲姑娘付出了很多,梅雲離開西洞庭之後,也幸虧是跟你姐夫在一起,過上了幾年快樂的時光,盡管說起來,時間還是太短暫了些。隻是,你姐姐她倒是受了不少的委屈。”
周修流點點頭,不過,一想到含辛茹苦,落寞在家的姐姐周莘,他的心裏,仍然隱隱有些作痛。
莊白說:“明年清明時候,我想把紅歌她母親的遺骸,移到西湖孤山梅雲墳塋的旁邊,讓她們母女在一起,了卻她們的心願。——我知道,你喜歡紅歌,紅歌雖然沒有跟我明說過,不過我看得出來,她也是喜歡你的。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的人品、才學,我是再熟悉不過了。所以,你們兩人在一起,我放心,我不懷疑你會給紅歌帶來幸福的!什麽時候咱們找個時間,一起回閩中一趟,讓太公和方夫人也見見紅歌。”
周修流心裏又喜、又羞、又熱乎,他囁嚅著說:“莊先生,這個……,”
莊白笑著伸手往下壓了壓:“你聽我把話說完。……子漸啊,眼下的局勢,你也是知道的,天下亂變,就像白雲蒼狗,吃口太平飯呢十分不容易。我在日本本州時,就已經深有體會了。我呢也不希望你們兩人以後大富大貴的,隻願你們能夠平平安安,恩恩愛愛地度過一生就好。因此,你如果要跟紅歌在一起,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帶上她回到閩中去,過上清靜的日子。周家莊物華天寶,過和美的日子,真是不錯的地方。另外,上一次你也看到了,紅歌差點就被官府抓進宮裏去了。紅歌她母親和她姐姐,曾經在熱鬧的城裏折騰著,最後都是紅顏薄命,含恨而終。因此,我不想再讓紅歌過那種沒有安全感的日子了。”說著這些話,他的眼中,竟然漫出了一團淚霧。
周修流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莊白,——因為他還沒有想的那麽遠,莊白忽然一下子把事情說的如此具體了,他反倒有些茫然了。他還想不出來,他跟紅歌在周家莊過日子的情景:難道也是像自己爹爹和娘親那樣,和和睦睦的,然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莊白說:“這一些日子,我們住在杭州,山清水秀,錦繡繁華。不過明年清明之後,我還是想帶她回閩中去祭拜一下她的奶奶。她奶奶也是個苦命的女子,自幼被日本海盜掠到九州島,後來又被拐賣到本州。”他頓了一下:“子漸,你斟酌一下吧,我就想說這些了。——如果你還有其它的什麽誌向,或者另有了心上人,我不會勉強你。如果你想跟紅歌在一起,那麽,我說的這些,就是對你的所有的要求了。”
周修流緊張地咽著口水,點了點頭說:“莊先生,你能不能和紅歌在南京再盤桓一段一段時間?我還沒有孝敬過你老人家呢!”
莊白笑著搖頭:“不行,這裏太危險了。這裏的人們,無論是皇帝,還是到引車賣漿的小販,看起來全都瘋了。你看,我都不敢讓紅歌以女兒身見人呢!——誰讓我生了這麽一個美麗的女兒呀?!”
周修流想起紅歌現在還是公子打扮,忽然笑了一下:“啊呀,莊先生,小硯她們會不會誤會了紅歌?!”
正說著,紅歌回來了,原來她已經換了一身女兒服,紅衫綠夾襖,青雲高挽,麵色紅潤豔美。周修流見了,不覺就癡住了。莊白笑著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子漸,紅歌,你們聊著吧,我先去洗洗休息了。”說著就進了內屋。
周修流因為方才莊白已經把話都給自己說明白了,此時心裏反而顯得有些局促了。他想:莊先生是不是也跟紅歌提到了他跟她的婚事呢?
倒是紅歌落落大方地笑著說:“周公子,我爹爹都跟你說了什麽了?”
周修流嘴裏“啊、啊”著,正考慮著措辭:“紅歌姐姐……,你跟那個小硯都聊了些什麽?”
紅歌說:“女孩家聊的事,說出來你們男的也不喜歡聽的。不過,她們家的範小姐倒是挺可憐的,病怏怏的,沒說兩句話就要咳嗽一下。她喜歡的人,又總是不在身邊。——我可不想成為她那種樣子!”
周修流想到莊白跟他說的,他“不想再讓紅歌過那種沒有安全感的日子”的話,不停地搓著手,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紅歌“噗哧“一笑說:“你看你這憨樣子,就跟沒頭蒼蠅似的。——周公子,我明天就要回杭州了,有什麽話你如果再不說,到時候可別後悔呀!”
周修流忽然想起方才魚三娘說過的話,於是鼓起勇氣,光著眼說:“紅歌姐姐,我真的喜歡你,你願意一輩子跟我在一起嗎?如果你願意,你一個字都別替我省著!”
紅歌頓時紅了臉,她不知道,周修流最後的一句話,是生吞活剝地挪用了魚三娘的話。但是誤打誤中,正好撞在了紅歌的芳心上。她低著頭說:“你呀……,這話應該問你自己。……我走了之後,你不會又看上這裏的什麽女人吧?我爹爹說了,南京是風花雪月之地,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周修流頓時粗著脖子,猴急著:“你這是什麽話?要不你就現在就留下來。我雖處於脂粉陣中,但是心裏麵……”他本來想說“心裏麵隻有你一個人的”,忽地又想到了湞娘,覺得自己這樣說出來,無疑就是欺騙了紅歌了。於是他就打住話頭,瞪著紅歌沉吟著。
紅歌見了他的樣子,又聽周修流說到“心裏麵”,自然是些棒錘式的砸心話了,卻哪裏知道他心裏的那些貓膩?於是就心滿意足了,她笑著說:“我才不呢,這裏的人看上去都怪怪的,連‘雞鳴寺’的那些和尚,看人的眼光也好怕人子!”
周修流跟湞娘一起去過“雞鳴寺”的,這時聽了紅歌這話,再細細回想一下當時寺裏和尚們的目光,倒真是像紅歌說的:好怕人子。於是臉上就忍不住浮起了微笑。
紅歌說:“——對了,周公子,你不是會岐黃之術嗎?隔壁鄰居家的的女主人範小姐,不知道患了什麽怪病,說話有氣無力的,滿臉潮紅,你什麽時候有空給她看看去。怪可憐的。”
周修流笑著說:“你看,你不又來了,剛剛還說了不要讓我看上這裏的女人呢。這種好事,我看呀,不如還是留著給我姐夫去做吧!”
說到劉思任,忽然又想:“姐夫背著自己姐姐喜歡上了另一個女人梅雲,這算不算虛偽呢?”又一轉念:“自己眼下不也是背著紅歌喜歡過湞娘嗎?——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紅歌呢?”他發現紅歌的一雙大眼緊緊地盯著自己,就像洞穿了自己的心扉似的,就嚇了一跳,“嘿嘿”笑著說:“隻要你放心,我過些天得空就過來給她把把脈。”
紅歌說:“你要親手給她把脈嗎?那就算了,還是等你姐夫回來了,再讓他去給她把脈吧!”
周修流聽了這話,知道紅歌是真的喜歡自己了。他正要去握紅歌的手,不意紅歌又說:“周公子,還有一事,我一直放心不下。上次你在吳江為了我被慎選淑女的事,大鬧縣衙,那些人肯定是耿耿於懷的。而且,你的茶樓在南京城裏太顯眼,你要小心一些,免得受到他們報複。我離開後,操的就是這個心了!你要有什麽意外,我……”說著,眼睛早已濕潤了。
周修流抓住她的手,笑著說:“紅歌姐姐,這你放心,他們受了我的銀子,就算是瀆職,這事就說不清楚了。”
紅歌脫手擦了擦眼睛說:“你別‘姐姐’、‘姐姐’的叫了。以後你叫我名兒就是了!”
周修流聽了,喜不自勝地說:“紅歌姐姐,以後我發誓再也不叫你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