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穀雨
劉思任一行乘船走的海上水路,不久就到了寧波。
劉思任想在這裏逗留一天,他先給碼頭上的朋友們遞了帖子,打過了招呼,送上見麵禮,讓他們多看覷著船上的貨物。然後留下周發等人在船上看守著行李貨物,他跟周修流和湞娘,就近找了一家大客棧住了下來。
安頓好之後,劉思任就想到外麵逛逛去了。本來他是想帶著周修流一起出去走走,好讓他熟悉一下寧波這一帶的風俗人情的,可是忽然又想到上次在福州時,湞娘私自出走的事,就有點不太放心她。於是就想讓周修流在客棧裏陪著湞娘,實際上就是盯著她。可是湞娘卻非要跟他一起出去玩不可,周修流也有這個意思。於是他隻好帶著他們倆一起上街去了。
那時正是穀雨時節,但是仍然有不少貪愛風雅的士子們,讓下人們挑著錦盒,相擁著到郊外踏青遊春。
城裏的大街上,店鋪鱗次櫛比,十分繁華。劉思任想到湞娘沒有什麽像樣的衣裳,就帶她到裁縫鋪,選了幾件亮麗的春衫綢裙。湞娘沒想到劉思任這麽心細,心下既是高興,又是感激。
三人閑逛到賣食物瓜果的一排小攤子前。此時正是浙東楊梅上市的時候,一個個小攤上擺放著的肥美飽滿、紅豔豔的楊梅,讓人看了喜歡。湞娘看了,卻掩著腮幫子,直叫牙酸。
劉思任一口氣就要了十來斤楊梅,讓小販包用竹簍子捆紮好了。湞娘說:“劉大哥,這楊梅我可是一顆都不敢沾的。”
周修流笑著說:“你放心,姐夫這是給我周莘姐買的。”
周莘喜歡吃楊梅。在寧波,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一些餘姚一帶的山農到這裏來兜售楊梅,劉思任不管有多忙,總會在這裏買上一大竹蔸的楊梅帶回山陰。今年江南的雨季來得早,楊梅長得肥潤,個個色如胭脂。
劉思任讓小販把楊梅送到他們住的客棧去。他吩咐小販,要客棧老板將楊梅先放到地窖裏保鮮。周修流也知道他姐姐周莘喜歡吃楊梅,不過沒想到劉思任處理的這麽仔細,心裏不免一熱。湞娘卻說了:“這麽多楊梅,我看著都牙酸。嫂子要是吃了這麽多的楊梅,隻怕一個月內牙齒都嚼不動東西了。”
她看了一眼劉思任,忽然見他蹙了蹙了眉頭,就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周修流笑著說:“我姐是吃素的。”
劉思任帶他們倆去了月湖西邊上的“天一閣”。他想找他的舊友範煙波暢敘一番,可惜範府的管家說,前些天時北京有人帶了些稀罕的書南來,範煙波上南京看書去了。劉思任心下有些惆悵,本來他還想帶周修流去名動江南的“逸老堂”看看,瞻仰一下“四明逸老”賀知章的遺跡,此時也就沒有心情了。
他漫不經心地順著街頭走著。周修流和湞娘兩人卻是別樣的心情,見什麽都好奇,東摸摸西瞧瞧的。他們都是愛熱鬧的年齡,像湞娘雖然在武昌一帶呆過,但平時很少有機會出門去拋頭露麵,更不用說逛街了。周修流離開北京後,也是好幾年沒有逛過這麽熱鬧的街市了。
劉思任忽然看到前麵有家大酒樓,掛著“天下香”的牌匾,這一下子把他的酒癮給勾上來了,便帶了兩人仄了進去。
三人上了二樓,隻見那裏已經有十幾個客人坐著了。劉思任挑了一張靠窗的大座頭坐下。店小二先泡了一壺茶過來,劉思任一手慢慢地搖著撒扇,一手掀開壺蓋,就著熱氣輕輕嗅了一下,笑著跟小二說:“這是穀雨前剛剛采摘的西湖龍井,算是春後的新茶,不過今年雨水來得早,隻怕澀氣重了些,故要先過濾掉第一趟茶水,方好飲用。唐代鄭穀《峽中嚐茶》裏說的‘合座半甌輕泛綠,開緘數片淺含黃’,說的方是新茶的極品。”
小二笑著說:“原來客官是品茗方家。正是這話。要不小的給你另泡一壺清明茅尖吧?”
劉思任說:“算了,就喝這龍井吧。另外,你先給我篩五斤上好的黃酒上來。”
周修流笑著跟劉思任說:“姐夫,鄭穀的詩裏還說,‘鹿門病家不歸去,酒渴更知春味長’,你今天是想一醉方休了?”
小二呆了一下:“客官是兩個人飲用嗎?”他看湞娘是個女的,估計喝不了什麽酒。湞娘卻接過他的話說:“小二,你沒看到這裏坐著三個人嗎?”
劉思任笑問小二:“你是剛來不久的吧?”小二點點頭。
劉思任說:“難怪了。
店小二不敢多話,就問劉思任來些什麽菜?劉思任說:“就先來四樣吧:冰糖甲魚,鍋燒鮮河鰻,腐皮包黃魚,苔菜小方烤。”
小二笑著說:“先生原來還是美食行家,這四樣可都是寧波的特色菜。”
劉思任笑了笑:寧波這地方他來的次數總有二三十趟了。他拿出五錢碎紋銀,推給小二:“這是給廚師的,你的另外有賞。你跟廚師說,甲魚清燉即可,燒河鰻請多放點酒糟。”小二歡天喜地地走了。
湞娘猛喝了兩口茶,舒展開眉頭說:“劉大哥,你說這龍井澀氣重了,我怎麽喝起來覺得還很清香的呢?”
周修流笑著跟她說:“這你就不明就裏了,古人品茶是很講究的,像唐代徐寅的‘金槽和碾沉香末,冰碗輕涵翠縷煙’,那叫精致。像你這樣咕嘟咕嘟地喝茶,怎麽能品出茶的品位呢?比如這采摘茶葉的時節是有講究的,陸羽《茶經》中說,‘采不時,造不精,雜以卉莽,飲之成疾’,就是因為茶性不對,至於苦澀,飲之無益。陸羽又說了,‘陰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別也。膻鼎腥甌,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
他還要再往下掉書袋,湞娘笑了起來:“好了好了,你別顯擺了,再說下去我這茶都不敢喝了,不然就成俗人了。”
三人正笑說著,店小二端了一壺酒跟一道紅糟鍋燒河鰻上來了。那河鰻色澤黃亮,已經蒸的爛熟,又有紅糟點綴,真是色香俱全。劉思任嚐了一口,點點頭:“這魚的確是用本塘河鰻烹燒的,味鮮香醇,隻是紅燒時魚皮有點破了。”
他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顧自慢慢地喝著酒。湞娘和修流將剩下的鰻魚全都給收拾了,湞娘也顧不得吃相,魚刺吐得滿桌口都是。劉思任看著他們倆的樣子,笑著說:“你們要是喜歡,我讓小二再上一盤如何?”
周修流說:“美食也該適可淺嚐而止,再吃的話,就成饕餮了,豈不暴殄天物?!”
劉思任聽了,滿意地點了下頭。湞娘卻邊嚼著魚肉邊對周修流說:“你這人,就是喜歡敗興。什麽天物不天物的,吃在嘴裏方是美物。”
劉思任笑著搖了搖頭,心想,周修流畢竟是受過嚴格的家教的,雖然也是少年心態,但是略為文雅,而湞娘估計自幼就被熊文燦寵愛慣了,後來又突遇家變,因此言行不免流於疏野孟浪了。
第二天一早,劉思任起來的時候,覺得腦袋有點沉。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盡興地喝過這麽多的酒了。他梳洗之後,湞娘已經泡好了一壺茶,他喝了之後,略微覺得清爽了些。他跟周修流和湞娘一起用過簡易的早餐,就來到碼頭邊。周發三人正等在那裏。大家上了船,正好遇上來了東風。船隻行駛了不到一天,很快就過了錢塘江,到了杭州城。上岸後,劉思任又雇了挑夫挑著貨物行李,到了西湖中的長橋。
劉思任安排大家在西子湖北邊上的一家“映月客棧”住下,這裏離湖麵不遠,客棧院子裏幾株皂莢數。他是這家客棧的老主顧,客棧的胡老板跟他很熟,這兩年他來到杭州時,他差不多都要在這裏住上一兩天,一邊打點設在城裏的“明泉茶莊”的業務,一邊縱情湖光山色。
劉思任拿出一兩霜絲細紋銀子,塞在胡老板的袖子裏,笑著說:“胡老板,本來想送你一斤新上的‘明茶’嚐個鮮的,不巧今年茶葉收成緊,還請你包涵。這點小錢不成意思,你就拿著喝茶吧。”
胡老板推卻了一下就笑納了,然後問過劉思任周修流和湞娘的身份,就安排了三間上好的客房,一間雜房出來。劉思任讓周發他們把茶葉從船上搬到了雜房裏。
中午時候,劉思任他們在客棧裏吃過便飯,就帶上兩大缶精裝的“明茶”,約有四、五十斤,還有他在寧波給周莘買的那一大竹簍楊梅,到了位於武林門內的“明泉茶莊”。這家茶莊,是他在杭州的分號。
茶莊的掌櫃趙朝奉是徽州人,四十來歲,滿臉的祥和中透著不易察覺的精明。他早年從家鄉來到餘杭做生意,因折了本錢,無法回鄉,劉思任就收留他在茶莊中做了賬房,後來又升到掌櫃。他樂哈哈地對劉思任說:“劉老板,今年估計能派的‘明茶’差不多都有客戶預訂了,而且出的價錢比去年還好。不知你這尊佛,這次帶回來多少的茶葉可以分派?”
劉思任笑著說:“每年反正都是那個定數,這事你做主就是了,不過老客戶一定要照顧到。還有,送給浙江巡撫黃鳴駿和杭州知府張印立各兩斤的明茶,一定要早。”說著,他把周修流給趙朝奉引見了:“老趙,這是內弟,以後還望朝奉多多關顧些。”
趙朝奉打量了一下周修流,笑著說:“這小夥子,一看就是個精明能幹的好苗子。”
湞娘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聲來。她悄悄跟周修流說:“表弟,你聽聽看,你就要發財了。”
趙朝奉看著湞娘說:“不知這位姑娘是誰?長得如花似玉的,天仙一般。”
湞娘紅了臉。周修流笑著對她說:“假表姐,你就要成仙了。”
劉思任笑著介紹湞娘:“她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妹,早年失散了的。”
趙朝奉不再問了。他帶著劉思任和周修流在店中轉了一圈,四處看了看,劉思任問了一下時下的茶葉行情,又翻了翻賬本,就要離去。他吩咐趙朝奉,讓他在茶莊中找個得力的夥計,到山陰他的家裏,給周莘傳個信,就說他跟周修流還要到蘇州去一趟,看看太湖中東、西洞庭山今年碧螺春的行情,然後先去南京,到總號會一下賬。因此可能還要盤桓一些時日才能回家。另外,把他帶過來的那簍楊梅也給捎回去。
趙朝奉笑著應承了。他明白,每年這個時候,劉思任都要派人回山陰送信的,其實真正的用意,無非就是給周莘捎回一簍讓人牙床發涼的楊梅而已。劉思任說:“劉興他們的‘水月’商船這兩天估計也該要到杭城了,到時候你清點一下他們運回來的春季雲霧茶。”
接著,劉思任要周修流跟湞娘先回“映月客棧”去,他還有些事情要辦,可能要晚些回客棧。湞娘想要去逛街,劉思任看看修流也是一副按耐不住、摩拳擦掌的樣子,知道他們都是少年心態,就笑著說:“既是如此,你們千萬不要貪玩,更不要滋事。看著樣子像是又要下雨了。天黑前一定要趕回客棧。你們路不熟,這馬車就給你們了。”
說著,給了車夫一點碎銀子,又吩咐了他幾句。修流跟湞娘坐上車子,歡天喜地地去了。
劉思任撐了一把傘,離開“水月居”,過了西泠橋,再繞過孤山,上了白堤。他想要去拜訪一下住在“草衣觀”的名士王修微。
當他來到“錦帶橋”的時候,雨絲漸漸地稠密了,看那湖麵時,隻見漣漪輕颺,水草迷離。
劉思任正要過橋時,忽然看到橋下蹲著一人,頭戴寬大的桐油竹笠,拿著一條長長的魚竿,正在垂釣。劉思任心想,此人真是好興致,竟在暮色雨中垂釣,大有古人之癡雅。轉念又想,自己在雨中去探望名士,以憑吊故人,不也是出於一個“癡”字嗎?!於是不覺便在橋邊立住了。
這時,橋下那人忽然高聲吟誦道:
“雨打春湖斷橋冷,鶴鳴霜籬白梅香”。
劉思任一怔:這兩句詩,正是他幾年前為他的風塵知己梅雲修築好“水月居”時,邀了幾位最親近的朋友慶賀,席間他即興口占的。他再細看了一下那人的身影,接著便笑了起來:“我正琢磨著是哪個漁翁有如此雅致呢,原來卻是魯嶼兄在此!”說著,就走下橋去。
那人正是當年和他一起在張肯堂門下問學時的學兄朱之瑜,也是“水月居”落成時的賓客之一。朱之瑜本是浙江餘姚人,後來到鬆江遊學,他比劉思任年長幾歲,劉思任一直把他目為兄長。朱之瑜笑著說:“畏行不用笑我,看起來你的興致比我還高呀!我是漁癡,你呢,你該算是情癡吧!”
劉思任笑著說:“魯嶼兄這番到杭州來,在暮雨中垂釣,必有緣故?”
朱之瑜說:“你猜的沒錯,我正在等一個人。”
劉思任愕然了:“不知是誰能讓兄長如此屈尊?前年大行皇帝兩次征辟你出仕,你都推拒不去,不知道還有誰的麵子這麽大?”他笑著:“魯嶼兄總不至於是在等我吧?”
朱之瑜收起魚竿,換過魚餌,一抖竹竿子,釣鉤便往遠處水麵飛去。他說:“畏行,你聽說過曹溶這個名字嗎?”
劉思任想了想說:“你說的是嘉興府秀水的曹秋嶽嗎?幾年前我倒是在錢牧齋的府上見過他一麵,算是年輕才俊,自視甚高之人。此人嗜書如命,但凡見到珍稀書籍,必殫精竭慮到手而後心甘,人稱書癡。他精於鑒別書畫古玩等,魯嶼莫非有什麽稀罕之物,要請他鑒賞?不過,他不是還在北京監察禦史任上嗎?”
朱之瑜說:“看來你還沒有喝糊塗。上月十九日京城陷於賊手之後,他混跡於一幫叫化子中,輾轉逃了下來。——好了,過會等我釣上兩條大鰻鱺上來,咱們一起到草衣道人王修微家中去喝酒,我已經跟她說好了,晚上我要借她的居處,做一道鰻鱺魚羹,款待曹溶,給他壓驚。我知道你也嗜魚,但願你有口福。”
劉思任和朱之瑜乘著馬車,來到“草衣觀”門前。一個看上去迷迷糊糊的老嫗迎了上來,朱之瑜把鰻鱺交給了她,吩咐她拿到廚下去做湯。他跟老嫗交代了幾句做湯的方法。老嫗笑著說:“朱先生不必說了,老身卻還記得。”
這時,一個身著白布袍,拄著竹杖,年過四十,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聞聲笑盈盈地迎了出出來。她就是草衣道人王修微。她化了淡妝,道冠緇衣,氣質淡雅。這王修微原是揚州人,後來漂泊來到杭州,成了青樓名妓。後來王修微年齡漸漸大了,就離開了青樓,在這裏另置了一處房產,自號“草衣觀”,終日玄冠道衣,深居簡出,以詩書自娛。劉思任當初就是在王修微的“草衣觀”裏,和梅雲邂逅相逢的。
劉思任一見到她,數年前的舊事,一下子恍然又重現眼前。那時王修微帶著梅雲來到他身前時,梅雲氣度生動,一下子就把他給驚呆了。王修微見到他,淒然一笑:“是畏行來了。最近茶葉生意還好吧?”
劉思任想起了梅雲,心裏淒楚,就勉強笑了笑:“托你的福,財源還算滋潤。”
他們兩人似乎心照不宣,都不想去提及梅雲。但是對於劉思任來說,他們的這種含蓄,卻帶來了對往事的欲蓋彌彰的撩撥。
王修微把他們兩人帶到樓上正中的一個掛著“卷簾閣”匾額的大客間裏,先讓侍女奉上一壺清香的徽州鬆蘿茶來,然後就離開了。
劉思任跟朱之瑜閑聊了一會,又觀賞過牆壁上的書畫。其中一幅掛軸,是鬆江華亭的著名畫家,詩人董其昌為王修微作的寫真,上麵還有錢謙益的題字:兩個名家,算是珠聯璧合之作了。
兩人慢慢品著茶。朱之瑜說:“畏行,這些天你回山陰老家了嗎?”
劉思任臉色一緊:“我離家已經有三個月了,因趕著料理茶葉的生意,又值國事如此,至今還沒空回去。是不是敝府上出了什麽事了?”
朱之瑜笑笑說:“倒也不是。這麽說來,你還不知道你家老爺子的事了?”
劉思任吃了一驚,慌忙問出了什麽事?朱之瑜感喟地說:“念公真是豪氣不減當年呐!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依然滿腔熱血!前兩天,南京那邊剛風傳過來京師淪陷於賊手,皇上殉難的噩耗,念公他就從你們老家山陰蕺山出發,徒步扛著一柄鋒利的長戈,帶著幾個學生,來到杭州,要撫院給崇禎皇帝發喪。他揮舞著長戈,把浙江巡撫黃鳴駿弄得下不了台。這事杭垣裏人,大都喝彩。”
劉思任忍不住笑著說:“沒想到我家老爺子果然豪氣未泯。我還以為他致仕之後,這幾年潛心著書立說,早已經忘了天下事了!”
這時,王修微的清朗的笑聲大老遠地從外麵傳了上來:“曹大官人,你總算來了,魯嶼先生和畏行先生正在裏麵等著你呢。”
朱之瑜一聽,笑著對劉思任說:“這不,曹溶來了。”
正說著,王修微已經領著一位三十出頭的年輕漢子,來到“卷簾閣”的門口。來人身材瘦長,麵目清矍白皙,有些憔悴。他看人的時候,微微眯著眼。他的手裏搖著一把金麵紫竹撒扇,一麵是倪雲璐的畫,一麵是董其昌的字。他一看到朱之瑜,慌忙拱手道:“慚愧,慚愧。不想魯嶼先生已經先到了。晚生今天在同年科榜、杭州知府張印立那裏打抽風,又被他拉住下了一下午的圍棋,盤桓了一天,失禮了!”
三人見過麵。劉思任笑著跟曹溶說:“秋嶽視力似乎不是上佳。如今西洋客商有帶水晶鏡到國朝來的,秋嶽不妨去配置一個。這水晶鏡可以彌補視力的不足。”
曹溶笑笑說:“總是看書畫多了,不知不覺間這視力就衰退了。有機會一定去弄一個。”
劉思任此時心裏一動:這曹溶一表人材,又是滿腹文彩,隻是不知道他有了妻室沒有?過會不妨相機打聽一下。
三人聊了約有兩個多時辰。朱之瑜說:“今晚,我住在清波門附近的一個相識的商戶家裏,晚上有幾個日本朋友要來見我,我得先走一步了。秋嶽就在王居士這裏歇了,明天自然有人來送你回秀水。”
曹溶笑說:“今晚相聚,真讓人覺得人生苦短。”
朱之瑜笑了,他跟劉思任說:“畏行,這裏的場麵,過會你替我安排一下。”
劉思任笑著說:“你放心去就是了。”
朱之瑜走後,劉思任話題一轉,問曹溶:“秋嶽兄如此年輕博學,不知年庚幾何?”
曹溶說:“曹某生於萬曆四十一年,也就是癸醜年,如今已癡長三十一歲了。”
劉思任想了一下,笑著說:“秋嶽是崇禎十年進士,如此說來,那一年你才二十五歲了?!真是少年才雋啊!倘若不是生逢亂世,必將前途無量。”
曹溶笑笑說:“當時剛剛被欽點出任監察禦史時,我也是這樣想的。年輕人未免豪氣萬丈。後來在朝廷和地方上供職幾年,才知道仕途艱辛險惡。這次京師為闖賊所陷,皇上自縊殉國。你要是親眼目睹過闖賊如何在京師中屠戮,奸淫,搶掠,你才會覺得民可載舟,亦可覆舟,直是一句屁話!再經我自己是九死一生才從京畿逃回江南的,因此此時已經是心灰意冷了。此生隻好和書畫為友。”
劉思任問說:“不知秋嶽可曾婚娶?”
曹溶喝了一杯酒說:“我在縣試中了秀才那年,家裏給我娶了門親,是我爹爹在湖州的一個同科的女兒。不想沒過三年,就在我鄉試中舉那年,她卻因病去世了。我自此不曾再娶,中饋無人。不瞞畏行兄,我以為這如意好女子,便如珍本書籍一樣,世所罕有,可致而不可求的。比如有的女子姿色出眾,然而卻生性木納,了無情趣,是銀樣蠟槍頭,隻可遠觀不可褻玩。而又有那天下一等聰慧的女子,文采斐然,筆下生煙,然而長相卻經不起推敲,未免讓人有在水一方之歎。至於才色俱無,隻懂以德持家者,則更是等而下之的俗物了。天下女子,無非便是這三種人。因此我是寧缺勿濫的。”
劉思任笑著說:“秋嶽說的甚是精辟。隻是天下如意佳人,未必盡如風流才子,名聲在外的。就像美玉,必是深埋於深山之中,鐵岩之下。養在深閨人不識的佳人,秋嶽又何由可致?!”
曹溶沉吟著:“畏行兄這話說的也有些在理。那些名聲在外的女子,又大都在青樓妓院中,隻可賞玩,卻不可以奉箕帚。”
劉思任聽了這話,想起梅雲,暗暗尋思:這曹溶的話雖然說得直板坦率,不過的確有點道理,我當年不敢將梅雲迎娶回家,不也是因為出於名聲的考慮嗎?!
他接著又想:這曹溶之所以能逃回江南,真是把儒學的麵皮盡都扯碎了。他問說:“秋嶽周修涵可有交情?”
曹溶說:“初時在朝中,子深與我隻是一般的卿班關係而已,他在詹事府侍奉幾個皇子,我在都察院不時得罪人。我們各司所職,平時極少有私下裏的接觸。我入朝供職不久,子恭先生就致仕回閩中了,未能多仰教於他老人家,深以為憾。我聽說子恭先生藏書過萬,其中不乏珍品奇書。我的恩師倪雲璐曾經跟我提起過,子恭先生收藏有宋代蔡京的一幅書帖子,還有徽宗皇帝的一幅畫,奉為至寶,外人難得借賞。可惜我不能借以觀賞一下,深以為憾。”
劉思任聽了,愣了一下,因為他從來就沒有聽周獻提起過,他的“迎風樓”上還有這麽兩件稀罕的藏品。當然了,也是因為平時他的興趣不在這方麵,沒心思去琢磨。他笑了起來:“秋嶽果然是名副其實的收藏家,就連我這做女婿的都不知道的事,你都心裏有數了。”
曹溶眯著眼,愕然道:“畏行兄這話是什麽意思?”
劉思任笑著說:“子恭先生便是劉某的嶽翁。”
曹溶猛然一擊掌,哈哈大笑:“我隻知道畏行兄是劉宗周劉大人的公子,卻不知道你還是子恭先生的乘龍快婿。該罰一杯!”說著,又跟劉思任滿飲了一杯。
劉思任說:“秋嶽隻知子恭先生家中所藏的書畫,卻不知我嶽翁府上還金屋藏嬌呢!”
曹溶“哦”了一聲:“子恭先生該有七十歲了吧?畏行兄也已經成親十幾年了,想來嫂夫人也該有三十來歲了。如此看來,她的妹子也該有些年紀了,這金屋藏嬌之說,似乎就有點勉強了。”
於是劉思任便將周家的家室略微介紹了一下:“說到我這位小姨子周菊,那可真是集才貌於一身的奇女子,又兼眼界甚高,非名震四方的才子不嫁。因此如今年已二十,尚未字人。我嶽翁也在為她的事掛心呢!”說著,他端起酒杯,偷偷地看著曹溶。
曹溶歎口氣:“天下真有這樣的女子?那隻能怪我見識疏淺了。隻可惜我與她緣慳一麵,閩中又相去千裏。如今我中饋乏人,不知畏行兄可否有意為我執柯作伐?曹溶感激不盡!”
劉思任笑著說:“倘若小姨與秋嶽有緣,以奉箕帚,也算是一樁美事。眼見著秋嶽手中正有一道給節公的最好的拜帖,為何不用?”
曹溶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拊掌大笑:“子恭先生在朝中時,於我的業師倪元璐的書畫甚為傾倒。畏行的意思是,讓我帶上這次我從京中帶出的幾幅鴻寶先生的書畫,到閩中敬請子恭先生鑒賞一番?”
劉思任笑著點了點頭。曹溶說:“這個借口倒是妙的。隻是我如此這般貿然找上門去,豈不是要吃周閣老恥笑,以為我是花心浪蕩子?!”
劉思任就笑著伸手到袖子裏,摸出那把隨身帶著的金麵棕竹撒扇,遞給曹溶說:“這是我隨身所帶的撒扇,上麵有家父題寫的‘慎獨’兩字。如今你可以帶上,到時候做為信物給我嶽父看過,他便知底細了。”
曹溶慌忙雙手接過,展開扇麵看了一下,情不自禁喝彩道:“果真是念台先生的墨寶!前些年我在京中時,殿試得意,曾經向念公討教過學問的。後來我選了監察禦史,念公又是總憲。可惜念公惜墨如金,不肯賜字。你看,僅憑念公這‘慎獨’兩個字,就力重千鈞了。如此多謝畏行兄了!隻是,這撒扇做信物可以,卻不能做冰啊?”
劉思任說:“不知秋嶽與福建撫院的張肯堂可以交往?”
曹溶一聽大喜:“哎呀,我差點忘了!前年張撫院到京中職考,跟我原是有過一麵的。你是要我相機倩他作伐?這是錦上添花之事啊。此意大妙!”
劉思任舉起酒杯,笑著說:“如此,劉某隻等著喝你的喜酒了!我小姨性格外柔內剛,秋嶽須仰攻才是。”
曹溶大笑了。他高高把起酒盞說:“讓我先敬畏行兄一大白!倘使好事能諧成,到時候一定再登門重謝!”
劉思任離開“草衣觀”時,到後堂跟王修微道別。他給了王修微兩大錠楮紅色金子,王修微推卻著不肯收。劉思任說:“我知道,眼下譽卿兄不在身邊,居士定然花度拮據。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居士要不收下就見外了。”他看了一眼觀院:“下次我來的時候,吩咐幾個人來把你的樓院給修葺一下。”
王修微隻好收了,說:“畏行,紅塵易逝,人生如夢,你就不必為梅雲的事耿耿於懷了。”
劉思任幽幽地長歎一聲走了。
他回到“映月客棧”時,已經是後半夜了。湞娘早已她睡下了。周修流還湊在燈下看書。劉思任推門進去,問他說怎麽還沒睡下?修流說:“我見姐夫還沒有回來,心神不定,因此睡不著。姐夫這大半天上哪兒去了?”
劉思任本來想將見到曹溶的事告訴他,又覺得相親的事未經周獻和方竹枝敲定,多一人還不如少一人知道好,於是就隨口說是見一位朋友去了。他一邊換衣服,一邊問修流他們倆今天都玩了哪些地方?
周修流說他們去了斷橋。劉思任怔了一下,想到那時候自己不是正好在“錦帶橋”下嗎?後來又聽修流說他們走錯了路,心裏不知怎麽的就鬆了一下,隨之又暗暗歎了口氣。
劉思任說:“明天我們一早出發,經湖州,太湖西岸,然後你跟湞娘一起押著‘明茶’繼續北上,到南京後,去找‘明泉茶莊’總號的沈九雲大掌櫃,把‘明茶’交付與他。——穀雨了,此際正是采摘碧螺春的上好時節,因此我要拐到太湖上的洞庭山去,收購碧螺春,估計要逗留上兩三天時間。在我沒有到達南京之前,你們先讓沈掌櫃給你們安排住下,在那裏等我。”
他頓了頓:“流兒,這回就看你的了。記住了,這茶葉一定要交到沈九雲手上!這‘明茶’可是咱們的看家本錢!”
周修流笑著說:“姐夫放心好了。這茶葉沒有腳,總不會自己跑走吧?!”
劉思任說:“對了,一路上你一定要看好湞娘,別讓她走丟了。——她可是鄭家的人!”
周修流聽了這話,心裏忽然有點不舒服。至於是為什麽,他也不能說得出個究竟來,隻覺得這事在什麽地方隱隱地有點不對。
第二天,劉思任一行一早就出發了。他們過了聖堂橋,雇了一條船,把行李貨物搬運上去。下了城河,船搖到了新河壩北岸,然後往北新關方向駛去。正好碰上順風,傍晚時候船隻就到了湖州的小梅口。
劉思任找了一家客棧,讓周修流他們住下,又仔細交代了他們幾句。隨後自己趁夜信步來到太湖邊上,雇了一葉小舟,又就近沽了一壇酒,一道爆鱔絲,一道熏魚,一道老法蝦仁,到了酉牌時刻,乘著朦朧的月色,竟朝湖東北方向的東洞庭山劃去。
他每年差不多都是在清明之後不多天,從閩中收了“明茶”後北上,然後順路拐到蘇州,再到東洞庭山上,找茶園地主兼牙行大頭沈員外,商洽生意。這次晚到了穀雨。因為又要伴著周修流他們,就繞路從東苕溪到太湖西邊了。
次日淩晨,劉思任一覺醒來,看到東洞庭山已經隱隱在現了。這時,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不想立即去找沈員外,而是打算先到蘇州去,看看位於城裏專諸巷的茶莊,問問行情再說。
蘇州“明泉茶莊”的掌櫃,就是他們山陰劉家老管家劉祥的兒子劉大銀,因他為人憨厚敦實,劉思任就抬舉他做了掌櫃。劉大銀看到劉思任空手而來,不覺一愣,正要問說怎麽不見今年的“明茶”了?劉思任拍拍他的肩膀說:“今年因為京師出了變故,‘明茶’貢品定不下來,因此先把茶葉送到南京總號沈九雲那邊,到時候再分派過來。蘇州茶莊這邊這幾個月行情如何?”
劉大銀說:“茶葉行情倒是好過了去年,光在清明前後,茶莊就從東洞庭山進了四十多石茶葉,幾天時間就已經售出了十餘石,還有鬆江華亭的段計和段掌櫃那邊海路生意,運走了十幾石。不過……”他搓了搓手掌說:“跟我們簽了五年合約的茶園地主沈員外,今年卻把東洞庭山的莫崖峰峰石壁上那幾十株野茶產出的百來斤茶葉,給凍結住了。我們一直在等著你來拿主意呢。”
劉思任皺了皺眉頭:“那幾株茶樹可是我們蘇州茶莊的命根子呐,這些年,蘇州‘明泉’茶莊的名聲,大半還不都是靠那幾十株野茶樹撐著的?!這沈員外到底想要幹什麽?!按理說,我一直待他們不薄啊。”
他心想,幸好今早沒有直接上東洞庭山去,不然的話此時就有些被動了。
四年前,劉思任到東洞庭山采購茶葉時,偶然聽說那裏的莫崖峰石壁上有幾十株野山茶。憑著他經營茶葉多年的敏感的嗅覺,他一下子就意識到那些茶樹是奇珍異品,大有生意可做。於是他便與當地的茶園地主沈員外簽了五年的契約。他出了一筆巨資,讓沈員外幫忙管理那些茶樹,並教給他們烘焙茶葉的技術。第二年,那些茶樹產出的茶葉,在蘇州、南京一帶名聲鵲起,達官貴人中有以奇貨可居者。這之後,蘇州“明泉”茶莊的茶葉的名聲,也跟著水漲船高了。
劉思任問劉大銀:“這卻是為何?他們說明緣由了嗎?契約還沒有到期呢。”
劉大銀說:“他們說是今年江南的茶價全都上漲了,然而我們付給他們的價錢卻還是一成不變。茶農們有些閑話。”
劉思任皺了眉頭說:“茶葉價格那是前幾年就談定的,不是還有契約在那裏嗎?我隻怕這裏麵還不隻是價錢的事。他們想要什麽樣的價碼?”
劉大銀說:“茶園的沈員外想要把那幾十株野茶產出茶葉的售價,提高到原價的五倍。”
劉思任冷笑一聲:“胃口倒夠大的啊!這不是想跟咱們翻臉嗎?!大銀,你怎麽看?”
劉大銀吟哦了一下:“我想這該是所謂的奇貨可居吧。老爺你想,那幾十株野山茶如今已經是名聲在外了,在南京一帶,聽說一斤甚至可以賣到十兩銀子的,這沈員外肯定是眼紅了。而當初我們跟他們簽的契約上,隻說每年給他們一百兩銀子。他們可能覺得虧大了。可是這茶葉的名聲,明明是咱們給打出去的。”
劉思任說:“我們跟茶園地主的契約白紙黑字寫在那裏。他們難道不知道,他們要是失約,得付出巨大的賠償的!”
劉大銀說:“沈員外說了,如果我們不願意提價,他們願意以雙倍的價錢賠償我們。”
劉思任說:“如果僅僅是因為市麵上價格上揚的理由,他們賠償給我們二十倍的價錢,我也不會接受的!我隻怕這裏麵另有緣故。大銀,最近城裏的其它茶莊的生意如何?你應該拿一隻眼盯著他們。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同行搗鬼。”
劉大銀笑著說:“那些茶莊的生意跟咱們根本不能比,我們茶莊有閩中的‘明茶’和那些野山茶壓著,名聲在外,誰扳得動?!不過,最近城北閶門外的‘綠雲茶莊’,剛剛合並了城裏另外兩家茶莊,規模直逼咱們的‘明泉茶莊’,這倒是很讓人擔心的。”
劉思任笑著說:“這就是了,問題的症結可能就在這裏。說不定就是‘綠雲茶莊’在搗鬼。要是這樣,那麽我就更不會輕易放過那些野茶樹了。過會我就上東洞庭山去,好好跟沈員外喝上幾杯。”
於是,劉思任帶了茶莊裏兩個夥計,駕著馬車來到了東洞庭山的莫崖峰下。那茶園地主兼茶行牙人沈員外聽說劉思任要來了,早在酒樓上安排下了酒席。他知道劉思任喜歡吃魚,便在席間上了一道太湖的名產清蒸“梅鱭魚”,一道油炸銀魚,一道鬆鼠鱖魚。又上了一壺“姑蘇春”酒。劉思任見了菜色,喝了聲彩,不過暗下裏卻想到,這沈員外的心機,不可謂不深,自己以前是小瞧他了。他端起酒杯笑著說:“此時楊梅初上,可惜喝不上楊梅酒啊。”
酒過三巡,沈員外起身說:“劉先生,咱們的交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前些天我已經把那些話跟你們茶莊的劉大銀掌櫃挑明了,想必他已經把我們的意思轉達給你了?”
劉思任笑著說:“沈員外坦誠相見,足見是把我們‘明泉茶莊’當朋友看的。不過,這次你的胃口不小啊!”
沈員外笑著說:“如今茶葉的行情如此,隻能說是沈某占了地主的便宜。沈某總不能讓手下的茶農和夥計們吃太大的虧吧。大家都不容易,你看自去年底開始,米價又看漲了。”
劉思任把盞說道:“茶是好茶,隨著市場風情價格看漲,原來也是天經地義的。倘若沈員外早些時就跟劉某提起這事,那麽每年的茶樹養植和茶工的費用提高一些,那是無可非議的,但是員外為何在茶葉收成的時候,突然來了這麽一手呢?這倒讓劉某有些措手不及了。做生意的講的是誠信兩字,沈員外這次可是不太夠朋友啊。”
沈員外囁嚅著說:“在下本來是想等到劉先生來的時候,再跟你細細商談的,因為事情的確有些難於啟口。隻是……”
劉思任微笑地盯著他說:“隻是什麽?”
沈員外說:“隻是清明時候‘綠雲茶莊’的董大掌櫃找上我了。他說像提高價錢這種事,我們跟劉先生是絕對談不攏的。隻要我們把茶葉轉賣給他們,那麽‘綠雲茶莊’願意出三倍的高價,並且為我們承擔違約的一切損失。”
劉思任冷笑說:“他‘綠雲茶莊’憑什麽來替你們承擔損失?我們之間是有契約的,他們承擔得起賠償金嗎?倘若劉某死認契約,那麽你們就是出五十倍的賠償金,劉某也未必肯認!這麽說吧,沈員外,咱們是朋友,你就實話告訴我,‘綠雲茶莊’到底給你們出了多少價錢?”
沈員外低下了頭,說:“他們出了高於你們定金五倍的價錢,另外,以後每年看茶葉的行情再酌情升漲。”
劉思任笑著說:“好,我現在就給你三倍於契約中的價錢,收購今年的那幾十株茶葉。這樣除去你們原該出的賠償金,應該算是扯平了。你看怎麽樣?至於明年,也看行情,酌情估價。隻有一點,你們今後不要再與綠雲茶莊合計了。”
沈員外沒想到劉思任會如此慷慨地接受了他的條件,他反而顯得手足無措了。他慌忙站起身來說:“難得劉先生這麽爽快,不過……”
劉思任喝了一口酒,端著酒杯,笑著盯著他說:“沈員外還有什麽話說?難道對這個交易還不滿意嗎?!”
沈員外小心地笑著說:“劉先生,那三倍於去年的價錢,已經過了幾天了,你看是不是再把價格提高一些?讓我跟手下人,還有董大掌櫃也好有個托詞。”
劉思任放下酒杯,正色說:“沈員外,正因為咱們是朋友,因此劉某才會給你這個麵子。既然你隻認那個董大掌櫃的麵子,那麽,你那幾十株的野茶葉我也不想要了。契約上怎麽寫的咱們怎麽做,到時候受損失的可不隻是我。我的茶莊遍布南直隸十來個城市,經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了。還有,我告訴你,每年那些茶樹上采摘下來的茶葉,雖然是在你們這裏烘培的,但是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做工,卻是由我本人操作的。沒有我的這道工藝。你們的那些茶葉連粗茶都不如!”
沈員外一聽呆住了,嘴唇哆嗦著,說不上話來。
劉思任站了起來,跟他說:“沈員外,你記住了,做生意一定要講誠信。你可以跟董塵董大掌櫃說,他的廟雖然大,不過想要挖我‘明泉茶莊’的牆角,他還欠點火候。你該怎麽打發他就怎麽打發他走吧。現在我想到西洞庭山去看看那裏的茶市了。”
沈員外急了說:“劉先生,你可不能就這麽走了啊。這事都賴董塵那廝,他跟我說南京那邊有個姓阮的大官人,想要十斤莫崖峰石壁上的野生茶葉,做為貢茶。說是這事做好了,今後將享盡榮華富貴,因此在下便起了些貪念。這事實在是對不起劉先生了。”
劉思任歎了口氣說:“商人唯利是圖,這事不怪你。董塵說的那個阮大官人,估計是前閹黨的餘孽阮大铖,這人喜歡投機,名聲奇臭。前幾年他看上了馬士英,極力襄助,後來馬士英授了鳳陽總督,他阮大铖就又開始活躍起來了。沈員外,你要是還當我是朋友,就按我方才說的話,你馬上就可以把茶葉送到‘明泉茶莊’去,兌現銀子。”
沈員外打拱說:“劉先生,我這就讓人把茶葉送過去!”
劉思任讓茶莊裏跟來的兩個夥計留在東洞庭山,跟沈員外一起籌辦茶葉的事,他自己一個人來到了東山鎮渡口
此時正是巳牌時分,渡口上人群噪雜,最繁忙的要數湖邊的魚市了,一溜的排著十幾個養著鮮魚的魚攤子,魚販子們大聲吆喝著。
渡口上一時找不到擺渡的舟子,劉思任就在一邊的一個草亭子坐下,慢慢等著,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這時,一隻小船在渡口上靠岸了。船上下來了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一下子引起了劉思任的矚目。她年近二十,戴了頂低簷竹笠,看不清整個容貌,隻見唇紅齒白,肌膚勝雪。背著一個沉沉的大竹簍,手裏拎著個小木桶,樣子像個小村姑。她的麵目雖然看不清楚,但是她的身材卻十分引人注目,她穿著淡綠的單紗衫,一條魚白紗裙,裏麵又是淡綠的紗褲,亭亭嫋嫋的。而她身子腰以下的部位,則顯得渾圓結實,一看就是個辛勤能幹的姑娘。
那姑娘找了個路邊空地頭,就將背上的大竹簍取下,又將竹簍裏的東西擺了出來。原來竹簍裏裝的卻是一大捆新上的春筍。那些鮮春筍約有二十來斤,十分鮮嫩。
劉思任留意了一下,心想:原來她是來賣竹筍的,看來是個村姑了。
集市上的幾個潑皮瞧定了,弄得七顛八倒,風風勢勢的,都圍了過來,在她攤子前麵擠眉弄目,黏黏泥泥,挨挨擠擠的。一個潑皮說:“小娘子,你賣鮮筍(吳語筍音身)個?”
那姑娘別著臉,不理他們。一個潑皮歪著嘴說:“我想要一簍(摟)梅子(妹子)。”
另一個潑皮笑嘻嘻地說:“小娘子,我想買個小蘿卜(老婆),你處有嗎?”
那姑娘紅了臉說:“你們勿鬧了,再勿走開,儂家就要淘氣個!”
劉思任見了,站起身來,正要走出亭子過去驅趕那些潑皮。隻見集市那邊來了一個粗實的中年漢子,口裏罵著:“臭小王八,部介輕薄。”三下五除二的就將那幾個潑皮都給踢趕走了,然後跟那位姑娘笑了笑,就離開了。
姑娘起身朝他們倆福了一下,笑著說:“多謝鄭阿哥!”
二十來斤鮮竹筍,不一會功夫就都賣出去了。那個姑娘就收拾起竹簍,然後順著漁販子們的魚攤子慢慢看顧著走過來,有時還笑著端起魚簍子朝裏看看。看樣子是要買魚的樣子。那些魚販子跟她都熟,對她似乎都很有好感,笑著跟她說:“姑娘,你要什麽魚,盡管挑,你隨便給個價就行。”
那位姑娘不住地朝大家笑著,一邊看著魚,不太說話。劉思任看到,她走到一個老漁夫跟前站定了,老漁夫慌忙起身唱了個喏。那姑娘看起來認得老漁夫,笑著說:“顧老伯,入冬了,你還光著腳板,你的魚儂家要了,儂家姐姐生前最喜歡吃你捕的梅鱭魚,難得這幾條這麽大,又鮮活,也隻有顧老伯你能打得到的。”
顧老伯歎了口氣說:“紅歌姑娘,又到你姐姐的忌日了?真是啊,一年又過去了。當初我送你們一家三口去西洞庭山時,丫頭你才多大啊?轉眼十年就過去了。”
他把手伸到自己的胸口上,比劃了一下。
這位紅歌姑娘神情有些黯然了,說:“是呀,那時儂家也就七、八歲吧。顧老伯,眼看再過兩天就是穀雨了。今天的春耕都料理好了?”
顧老伯抬頭看看天說:“都料理差不多了。穀雨一過,便是立夏,老夫又癡老了一年了。”
紅歌姑娘買了魚,忽然注意到草亭子裏正興致勃勃地瞅著她的劉思任,就朝他這邊瞥了一眼,隨即便快速調轉了目光。劉思任剛好也看到了她的眼神,他頓時大吃了一驚。他發現,紅歌的眼神像極了梅雲,就是那種俏而不媚,散發著淡淡憂鬱的目光,讓人一觸之下,忍不住我見猶憐的憂傷韻味。
劉思任情不自禁地癡了一下,就起身走向紅歌姑娘。在臨近紅歌的時候,他忽然聞到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淡淡的麝香味,沁人心脾。他笑著說:“姑娘,能否讓在下看看你買的是什麽魚嗎?”
紅歌姑娘看了他一眼,笑著放下了小木桶,劉思任俯身一看,卻是幾條將近一尺來長的“梅鱭魚”。一般來說,過尺的“梅鱭魚”就算是大的了。
這幾條魚,一下子勾起了他的心思,他記得梅雲最喜歡吃的就是這太湖產的“梅鱭魚”,而且她熬的“梅鱭魚”湯,味道鮮美,他吃過幾次,也愛上了那種味道。因此他每次到杭州的時候,都會帶上幾尾“梅鱭魚”,有時也會讓人從蘇州捎過去。於是他忍不住問說:“姑娘,這魚你想怎麽烹煮?”
紅歌姑娘說:“熬湯。儂家這是給我姐姐買的,她最喜歡喝梅鱭魚燉的湯了。”
劉思任有點怔神了,問說:“不知姑娘的姐姐是誰?剛才那位老伯提到她的忌日,莫非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紅歌姑娘警覺地打量了他一下說:“這位大官人,我們素不相識,你問的太多了!”
劉思任笑著說:“在下隻是好奇而已。不瞞姑娘,我也喜歡吃這梅鱭魚湯,隻是每次烹飪時,因火候太過,致使魚身雜碎,難於入口。不知姑娘是怎麽熬這個湯的?”
紅歌姑娘看他並沒有惡意,就說:“你最好在湯裏放點菱粉,用文火慢慢清蒸便好。”
劉思任點了點頭,心裏想,這種烹飪技法,分明便是從前梅雲做過的,這女子怎麽也知道?而且她的神態酷似梅雲,難道她跟梅雲有什麽親緣關係?!不過以前梅雲跟他說過,她的老家是浙江紹興府的諸暨縣,跟他算是半個同鄉,和這太湖似乎又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了。
紅歌姑娘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說:“先生好像是在找什麽人?”
劉思任神情黯淡了下來說:“我的確是在尋找一個人,她是一位美麗的女人。隻可惜,這個人我這輩子恐怕永遠也找不到了!”他說:“姑娘,你的眼神很像在下所說的這位舊人,倘若不見怪,能否請你把竹笠摘下來,讓我看看你的臉容?”
紅歌姑娘笑著說:“先生的舊人,既然是位麗人,我卻相貌醜陋,不堪入目,隻恐要讓你失望了。”
劉思任笑著說:“姑娘不便露出真容,劉某也不勉強。在下山陰劉思任,就此別過了。”說著就要拱手作別。
這時紅歌姑娘忽然說道:“先生且慢。”她說著,抬手緩緩摘下了竹笠。
劉思任一見之下,大吃一驚,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囁嚅著說:“你,你不就是——”他本想說“你不是梅雲嗎?”忽然又想起梅雲已過世快三年了,於是頓覺自己的失態,忙笑著說:“對不起,姑娘,你實在是太像劉某說的的那位過世的舊人了,簡直就象孿生姐妹,隻是她的年齡要比你大上幾歲。敢問小姐芳名?”
紅歌姑娘笑著說:“我姓白,先生就直接稱呼我紅歌便是,不要一口一聲姑娘、姑娘的,我都快二十歲了,聽了心裏怪別扭的。”
劉思任笑了笑,又仔細看了一下白紅歌,覺得她的眉目間,終是少了梅雲的那種嫵媚而憂鬱的氣質,不過卻多了幾分難得的清純,讓人覺得隻可遠觀,不可近褻。
白紅歌戴上竹笠說:“不知劉先生要去哪裏?”
劉思任說:“在下有點買賣上的俗事,想搭船去一趟西洞庭山。”
白紅歌方才在第一眼看到草亭子裏的劉思任時,心下便“砰“然一動。她覺得這個清雅而又謙和的中年男人,就像是她已經在等待了好久的一個親人,忽然出現在了眼前一樣,既有些親切,又有些朦朧的心靈感應。後來又見他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像個官宦人家的公子,她暗地裏不知怎麽的就有些惆悵了,覺得他們之間終於還是隔了一層什麽。而她聽到劉思任說她長得就像他的一個舊人時,她疑竇頓生,心裏有點不平靜了。
她是在十多年前和她的姐姐紫簫,還有母親白小竹,一起從南京來到了這風光秀麗的西洞庭山定居的。不久她們的母親去世了。她的姐姐紫簫在八年前的一天又忽然不辭而別。三年前,她姐姐因病去世後,托人將她的一些遺物送回到西洞庭山的。她們姐妹有八年時間沒有見過麵,隻是偶爾有些書信來往,給她寄來一些銀錢,做為生活用度。當年紫簫離開西洞庭山的時候,是十五歲,而她才十二歲。
到了紅歌長大以後,鄰近見過她姐姐的人,都說她氣質酷肖她的姐姐。而眼前這個姓劉的客商話中的意思,就像是見過她的姐姐似的。再想到他方才對“梅鱭魚”關注的神態,顯然不止是一般的好奇。莫非他跟她姐姐果真是舊相識?抑或竟然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倘若真是這樣,那麽她姐姐前些年的那段對她來說是空白的經曆,就有可能揭曉了。
於是她不覺就對劉思任留神了。她笑著跟他說:“我的小船便在左近渡口,先生倘若不棄,就請上我的小船,我送你到西洞庭山去。須知這湖中最美的風光,陌生人是領略不到個中韻味的。”
劉思任笑著說:“如此甚得方便。紅歌姑娘,我到過西洞庭山也有好幾次了,怎麽都沒見過你呀?”
紅歌笑著說:“我不是也沒見過劉先生你嗎?”
劉思任笑了笑,說:“你時常到東洞庭山這邊來嗎?”
紅歌說:“我每個月從西洞庭山過來兩、三次,拿些山貨過來賣了,再換點食物和日用雜貨回去。難不成我一個小女子,沒事還要四處拋頭露麵的不成?”
劉思任聽了她這話,不覺點點頭。
白紅歌帶著劉思任上了她的小船,把那桶梅鱭魚放到魚艙裏。她一邊蕩著雙槳,忽然提出了一個出乎劉思任意外的建議。她說她要搖船帶劉思任遊覽一趟太湖。劉思任先是一怔,隨即笑著說:“我倒是頗有此意,隻是我看你弱不禁風的,不知道你劃得動船隻嗎?”
白紅歌說:“這時正好趁風,劉先生你過來坐在船尾,幫我把住舵。我先給你去弄點好酒跟吃的來。”
劉思任十分聽話,笑著過來把住了舵。他記得第一次跟梅雲在杭州王修微的“草衣觀”相識時,梅雲也曾跟他說過同樣的話。那時梅雲對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他說:先生一定又冷又餓了吧,我去給你燙點好酒和吃的來。
白紅歌先端了一杯熱茶出來,放在劉思任麵前,另外按下一碟山楂糕,一碟橄欖脯。劉思任說:“紅歌,你不是買了梅鱭魚,要回去給你姐姐做魚湯嗎?這魚要是放的時間長了,隻怕就沒有鮮味了。”
白紅歌笑著說:“這些魚鮮活得很呢!我姐姐的魚湯什麽時候做都可以,不過即便做了,她也吃不到了。”
劉思任凝視著她的眼睛,想到了方才顧老伯提到她姐姐的忌日:“這是為什麽?”
白紅歌神情黯然地說:“因為我姐姐早已經不在人世了。說起來,如果不是為了我,她也不會這麽早就離開人世的。當初要是她不離開西洞庭山,我們姐妹互相照顧,相濡以沫,總比她隻身在外飄蕩要好。今天是她的忌日,我買這些魚,原是為了祭奠她的。”
劉思任心想,今天也正是梅雲的祭日,難道天底下真有這麽湊巧的事?於是他忍不住問說:“紅歌,你姐姐叫什麽名字?”
白紅歌說:“我叫紅歌,她叫紫簫。我們的名字都是我娘給取的。”
劉思任聽了,搖了搖頭,不覺在心裏笑了。紅歌紫簫,這名兒倒是起的清雅,竹肉並發。他說:“你們的名字頗有清韻,你娘真是不俗!”
紅歌歎口氣說:“隻可惜她是一生坎坷,紅顏薄命,才三十來歲就去世了!”
劉思任又問:“你們老家原來就在這西洞庭山嗎?”
紅歌說:“不是的,我們原是從南京遷居到這裏來的。”
劉思任聽了,覺得自己可能是多疑了。因為梅雲明明跟他說過,她的老家是在紹興府諸暨。天下巧合的事多的是,隻是讓他偶爾碰上了而已。但是他對眼前的紅歌,無疑充滿了好感,就像是見到了久別重逢的妹妹一樣。
船兒順風而行。湖中蓮葉田田,隨風搖曳,那無窮的碧色,令人心醉。過了不久,白紅歌又從艙中端出幾個小碟,擺在劉思任麵前:“先生是想品茶還是喝酒?”
劉思任笑說:“喝酒最好。我雖然是個販茶的,可一向不太飲茶,隻是嗜酒。”
紅歌笑著說:“這可真是怪事。我去燙一壺去年立夏時釀出來的楊梅酒來。”
劉思任說:“最好。”不片刻,紅歌端了一壺酒出來,倒了一大樽。劉思任喝了口梅酒,蹙眉說:“這梅酒中似乎是兌了些淮南曲酒,酒味有點澀了。”
紅歌笑著說:“我娘在世時喜歡喝淮南曲酒。這楊梅酒是用我們家窖藏多年的曲酒勾兌的。先生隻須將酒盅慢慢搖晃,片刻之後,酒味便醇香無比了。”
劉思任依言做了,再探舌一泯,果然清香無比。他想,紅歌的母親也許是淮南一帶的人吧?他朝紅歌笑笑,接著就忍不住多喝了幾杯,又吃了一點小點心。
他喝到三分醉意的時候,紅歌的蓴菜梅鱭魚羹也燉好了。魚香味從艙中飄溢出來,劉思任輕輕嗅了一下,便知那魚羹燒得正到火候。但凡燒烹魚湯,燒到魚肉已脫離魚骨刺,然而肉卻不爛,是為上佳羹肴。紅歌端了魚羹出來,劉思任看了一下,笑著說:“紅歌,這魚你姐姐還沒有吃上,我倒是先嚐了鮮了。”
他見魚湯上麵撒了一些紅粉,就問說:“紅歌,適才你跟我說,熬這湖魚湯時,需兌點菱粉的,可是我怎麽沒看得出來菱粉呢?”
紅歌笑著說:“我船上沒有菱粉,剛才熬湯時,隻是放了一片荷葉,再在湯麵上撒了些桃花粉末。”
劉思任淺嚐一口,點點頭說:“果然是那麽回事。你如此精妙的烹飪技藝,不知將來哪個男人有福分享用。”
他這話說的紅歌臉悄悄地紅了。
那天劉思任喝得十分盡興。船隻隨波逐流,漂泊於湖中,黃昏時候,月亮就上來了。劉思任放眼望去,隻見煙波浩淼,水色如煙,於是把盞脫口說道:“人生得此風月境地,不枉一世!”
紅歌笑著說:“先生當真是這麽想的?!我還以為隻有我一人喜歡這湖光山色呢。”
劉思任感慨地說:“十來年前,劉某曾經視功名如糞土,現在是視錢財如糞土。本來我此生隻想揮灑性情而已,隻可惜,不久將來,天下恐怕沒有劉某的容身之地了!”
紅歌正要給劉思任添酒,聽了劉思任慷慨激昂的吟誦,有點凝神了,手忍不住抖了一下,那酒卻灑到了劉思任的手上。劉思任並不在意,他笑著說:“紅歌,你為什麽要帶著我在這湖中兜風呢?我到過太湖好幾回了,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開心過。倒讓我有些出世的清虛感覺了。”
紅歌說:“因為我自己從來沒有跟一個男人在湖中泛舟過,就很想體會一下那種陌生的感覺。”說完這話,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她的話倒讓劉思任看到了她的純真透明無邪的可愛。
第二天一早,劉思任先自起床了,他撥開艙口的竹窗簾,隻見和風撲麵,日光融融,水麵上波光粼粼閃耀。他躬身出了艙外,滿目蒼翠的西洞庭山,頓時迎麵而來。
白紅歌在艙口略微梳洗了一下,雲鬢欹斜,臉色鮮潤。她燒了一壺熱水,衝泡好兩碗碧螺春茶,便來到艙外,一付慵懶散淡的模樣。劉思任見了,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梅雲。他仔細看了一下她的打扮和她清澈的眼神,隻覺得她在一夜之間,似乎就象換了個人似。他端起茶碗,一股熱騰騰的清香撲麵而來,於是他笑著說:“紅歌,你知道嗎,這碧螺春還有個別名呢。”
紅歌笑著說:“我當然知道了,它又叫‘嚇煞人香’。我還知道關於這碧螺春的故事呢。”
劉思任雖然對那個傳說中的碧螺姑娘,和英雄少年阿祥鬥太湖惡龍的故事已經爛熟於胸,不過他還是不願意掃紅歌的興致,就“噢”了一聲,聚精會神地聽她講下去。紅歌就有聲有色地說了起來,最後說到碧螺姑娘為了救阿祥,耗盡了自己的精氣時,她指著遠處西洞庭山上最高的那座山峰說:“那座山峰就是‘縹緲峰’,碧螺姑娘的香塚就在山上。那裏也有我姐姐的衣冠塚。”
劉思任聽到她提到她姐姐的衣冠塚,愣了一下,隨即又笑著說:“我覺得,碧螺姑娘其實並沒有死去,她現在還好好地活著。隻是不知道那阿祥在哪裏呢?”
紅歌睜大了眼睛,驚奇地看著他說:“這不可能,都那麽多年過去了,倘若她還活著,也該是個滿頭白發的老婆婆了,那多難看啊。”忽然,她看到劉思任正笑眯眯地望著自己,於是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便羞紅了臉說:“我怎麽能跟碧螺姑娘比呢?!人家是茶神呢。劉先生取笑我了。”
兩人坐在船頭上喝茶,劉思任忽然發現紅歌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自己,眼神柔和的就象荷葉上清滑的露珠一般。他心下一亂,手抖了抖,茶水溢了出來,灑在衣裳上。紅歌此時的這種眼神,他隻在以前每次梅雲跟他久別重逢之後才見過的,既是體貼,又是好奇。他覺得,在這短短的一天多時間裏,紅歌的上上下下的神態,越來越活脫地接近梅雲了。他知道,她雖然有點是刻意讓他高興起來,但是她心境的改變,野態的收斂,使她的清純看上去,要成熟動人了許多。
於是他想,人生際會,諸般事了猶未了,更何況不了了之。不知是情由幻生,還是情至生幻?他覺得自己在梅雲逝去後,心中的那份情愫已經沉寂了。麵對著清純如斯的紅歌,他的心中,再也不敢滋生絲毫的愛念。
此時旭日斜照入艙,劉思任斜眼一看,隻見紅歌的臉上泛著鮮豔的紅光,她的眼神,就像注了水似的,楚楚動人。他忍不住暗暗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在江湖上折騰了這麽多年,心態已經老了。
紅歌笑著說:“劉先生,你說你的舊人很像我的姐姐紫簫。我也在想,你要真是我姐姐的舊人就好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了!”說著,她的眼睛頓時紅了。
劉思任心裏一陣難受。他想,要是梅雲真的就是她的姐姐,那麽他一定會像親妹妹一樣看待她的。看紅歌的年齡和性格,她跟周修流,倒是挺好的一對。於是他半開玩笑地問紅歌說:“紅歌,你訂過親了嗎?”
紅歌紅了臉說:“我隻想獨自一人守著這綠水青山。閑雲野鶴的,多麽自在!我娘說過,對男人要存一百個心眼,你想那多累啊!”
劉思任笑著說:“我的內弟周修流年齡跟你差不多,他長相俊雅,文采出眾,尚未婚娶。可惜他先上南京去了,不然的話,說不定你跟他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話呢。這樣你就不會孤單了。”
紅歌的臉更紅了:“先生又取笑了。我一個山野村姑,哪能跟你們這些公子哥兒相攀呢。”
劉思任笑了笑,心裏就留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