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菰菜,蓴羹,鱸魚膾
菰菜,蓴羹和鱸魚膾,號稱“江南三大名菜”。
說起來,這三樣菜色並其實沒有什麽很特別之處,跟魚翅、燕窩、熊掌、猴腦、鵝肝等是不能比的。它們之所以能夠在餐桌上香氣四溢,名揚天下,估計主要是得力於材料的鮮美,以及做工的獨特考究,還有若幹文人詩詞的推波助瀾,從而竟成了一種特定的文化意象。其中最有名的該算是《晉書.文苑傳.張翰》中說的:
“ 翰因見秋風起, 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 曰: ‘人生貴得適誌, 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
因此,這三道菜看上去平淡,細品起來卻有著耐人尋味的大家風範。就像素服淡妝的美女,難掩國色一樣,那味道想學都學不來的。所以古人以菜色入詩詞,讀起來不但不俗,反而有些點鐵成金之妙了。張翰的這個借口更妙,堪與陶淵明的不為五鬥米折腰有一比。你想,一個人在險象環生的官場中沉浮,因為敏感而預知時局之將頹,遂以回家品嚐美味佳肴為借口退出官場,金盆洗手,這可是明哲保身的最佳境界啊。你不服都不行。張翰就是因為這個微妙的借口而垂名千古的,所以清人徐崧在《百城煙水》中感慨說:“昔年張翰此歸休,鱸膾蓴羹八月秋。”
移型換位之後而仍然能夠維持最起碼足夠的物質方麵的享受,且在精神方麵又自欺欺人地上了一個高度,這無疑是中國文人夢寐以求的歸宿,那可不隻是葉落歸根那麽簡單的附會。所以後來才有了那麽多的文墨粉絲,把張翰往自己的詩詞裏貼金。而陶淵明的“五鬥米”卻頗有懸疑之處。陶淵明是個酒鬼,老婆也是個酒鬼,兩人在彭澤縣任上一拍即合,廣種粟米釀酒,這事可能被上司知道了,就要解雇他。他們沒辦法了隻好走人。這些是事實,你不能因為老陶詩做的好就替他遮醜。當然教科書上說的是他的氣節,不畏權貴不彎腰什麽的,那是怕小孩子對中國古怪的文化現象不能消化。而我卻一直對這事表示懷疑。像美國的那些諾貝爾賞金獲得者,劉易斯,奧尼爾,斯汀伯格,福克納,海明威等人,哪個不是酒鬼?!奧尼爾跟老婆吵架時說,你不讓我喝酒,我就什麽也寫不出來了,你看著辦吧,OK?文人人格是分裂的,這是一種極端的痛苦。你想,不瘋癲的文人還能算是天才嗎?!
還是回到盤中餐吧。
先說菰菜。菰菜亦即茭白,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草八.菰》中提到:
“春末生白茅如筍, 即菰菜也, 又謂之茭白, 生、熟皆可啖, 甜美。”
其實,吃過茭白的人大約都知道,這玩意兒並不比同樣產於水中的蓮藕來的清爽,也不比春筍清脆有嚼頭。袁枚的《隨園食單》中揭示了它的精巧所在:“茭白炒肉、炒雞俱可。切整段,醬醋炙之,尤佳。煨肉亦佳。須切片,以寸為度,初出太細者無味。”所以呢,它隻能靠借味,與肉炒,借肉香出味。袁枚提到以醋煎炒茭白,可能是他本人的口味吧?實際上以醋炒茭白,除非火候掌握的十分的到位,不然的話,那味道就古怪了。不如改用陳年黃酒為佐料,則暗香浮動矣。
第二道名菜蓴羹,就是用蓴菜加特製的調料製成的稠湯。羹不同於湯,主要就在於這個“稠”字。湯這東西範疇很廣,因此水分也大。記得當年在難民營一樣的大學食堂中,有一種被大家戲稱為“慈善湯”的免費大鍋湯,熱水上麵漂著些十分潦草的油花,一些發黃枯敗的菜葉探頭探腦地浮沉於其中,兌了鹽,便算是湯了。結果大家都不喝湯,隻撈青菜葉子吃,還要排隊。我懷疑那湯是用涮鍋水做的。嗚呼。
而羹呢就要講究多了,尤其是這蓴羹。清代徐珂《清稗類鈔•植物類》中說:“蓴為蔬類植物,江、浙湖澤中產生甚多,葉橢圓形,有長柄,莖及葉背皆有黏液被之,可為羹。夏日開紅紫花。亦作‘蓴’,一名水葵。”
蓴菜,別名馬蹄草、屏風、淳菜、水葵、茆等,是睡蓮科多年水生草本植物,葉片呈卵形或橢圓形,葉麵深綠色,葉背紫色,嫩莖和葉背有膠狀透明物質,依細長的莖葉升浮於水麵,酷似小小的荷葉。因為它的葉子上有粘液,我想隻要用文火慢燉,那麽做羹時實際上就省了勾芡之功夫。再兌點香醋,估計醒酒最好。太湖一帶的蓴菜,人稱“江東第一妙品”,鮮美、清香、滑嫩,既可用來炒菜,也可以燉羹。《清稗類鈔•飲食類》中還專門記載了蓴羹和鱸魚的做法:
“蓴菜調羹(佐以火腿絲、雞絲、筍蕈絲、小肉圓),鱸魚作膾(佐以鮮筍),吳中風味,自昔豔傳。製法與普通之調羹作膾,無大區別。如能兩美合一,尤佳。法將鱸魚蒸熟,去骨存肉,摘蓴菜之嫩者煮湯,益以鱸肉,輔以筍屑,和以上好醬油,厥味之佳,不可言喻。”
依我看來,這可能是最好的魚湯了。我曾經自詡做魚湯有一手,也就是在魚湯中兌牛奶與啤酒,再加酸筍,雪菜,然而味道卻澀了,土氣十足。
另外古書及詩詞中都提到,在蓴羹裏放鹽豆豉,味道尤美。杜甫在《陪王漢州留杜綿州泛房公西湖》詩中說:“豉化蓴絲熟,刀鳴鱠縷飛。”蘇東坡也有詩說:“每憐蓴菜下鹽豉”。杜甫喜歡四處蹭飯吃,有點囫圇吞棗的樣子,而東坡喜歡自己動腦筋烹飪。他們都愛以鹽豉入羹湯,看來這調料就像如今的味精一樣,是不可或缺的了。世人其實都喜歡味精卻又害怕、甚至忌諱味精,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樣的心理。我就不信吃味精真會吃出癌症來,也不相信喝綠豆粥能喝出美女來。
第三道菜是“鱸魚膾”。這道菜因為辛棄疾的一句“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而名傳千古。相比之下,當事人張翰做的詩《思吳江歌》“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魚肥,三千裏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卻反而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這裏說的鱸魚,是鬆江的特產四腮鱸魚,天下隻有鬆江這地方產這種“巨口細鱗”的魚。南宋楊萬裏描摹了鱸魚的形狀:“白質黑章三四點,細鱗白口一雙鮮。”《三國演義》第六十八回中也提到了鱸魚:
“少刻,庖人進魚膾。(左)慈曰:‘膾必鬆江鱸魚者方美。’(曹)操曰:‘千裏之隔,安能取之?’慈曰:‘此亦何難取!’教把釣竿來,於堂下魚池中釣之。頃刻釣出數十尾大鱸魚,放在殿上。操曰:‘吾池中原有此魚。’慈曰:‘大王何相欺耶?天下鱸魚隻兩腮,惟鬆江鱸魚有四腮:此可辨也。’眾官視之,果是四腮。”
這是左慈在裝神弄鬼,但是鬆江鱸魚是四腮卻是事實。最好的鱸魚應該是半尺長左右的,而且非得“肥”不可。魚而有肥瘦之分,這看來有些挑剔了,又不是娶媳婦。但是為什麽鱸魚非要是“膾”的才是美味,卻很讓我困惑。大家知道,膾者,大約就是把肉切成細塊。《說文》中說:“膾,細切肉也。”然而《禮記.內則》中又說:“肉腥細者為膾。”腥,那就是生鮮的肉絲了。那麽,鱸魚膾也該是像日本生魚片一類的玩意兒吧?再想想,倘若是把半尺長的鱸魚切成細塊,那該怎麽下筷呢?
後來左慈又說了:“烹鬆江鱸魚,須紫芽薑方可。”這個“烹”字,顯然又是熱炒了,而且還非得紫芽薑不可。梅堯臣詩雲:“直須趁此筋力強,炒梗烹鱸加桂薑。”他也提到鱸魚是該用“烹”的,而且還要加桂薑。《濟公全傳》中說,浙江有一種鰣魚,也非得用紫芽薑做作料不可,其味才能透鮮。據此可以得知,用紫芽薑烹煮的鱸魚才是最美味的。我想,紫芽薑該是嫩薑,而不是老薑。老薑下魚湯,就像老字號女明星裝嫩演少女,精氣神都走味了。
不過,真***要這樣考究的吃法,你說煩人不煩人?孔子說:食不厭精。我對此表示懷疑。也許吃魚可能就跟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樣,都是耐人尋味的。
忽然想到了吃魚頭。我覺得一條魚身上最可咀嚼的部位,應該是魚頭吧。魚頭蛋白質豐富,但是骨刺也多,吃起來要特別的小心,弄得不好,就要骨鯁在喉,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也是樂極生悲的意思。小的時候吃魚,我奶奶老是要我們把魚頭留給她吃,我們都以為她真的是喜歡魚頭,因此每次吃魚時都把魚頭留給她,以為這是孝順,是美德。不過現在想想,淚水卻情不自禁地漫了上來,直有“秋風起兮”的傷感了。
秦無衣 10/08
Santa Mo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