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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儒林外史》中的南京食單 (圖)

(2008-09-10 11:19:15) 下一個


【隨筆】   

          
          《儒林外史》中的南京食單



《儒林外史》是吳敬梓借明朝中期的故事,寫自己身邊的人事和感懷。小說除了第一回的引子和後兩回的餘響,故事的發生大約始於明成化末年,終於嘉靖、隆慶之間。盡管如此,書中的生活背景,大體上應該與明代的風物沒有多大的出入。當然有些是例外,比如玄武湖,傳說南朝宋元嘉二十五年(448年)時,湖中兩次出現“黑龍”(很可能是現在長江中的揚子鍔),因此改稱玄武湖,清代時估計是避玄燁的諱,改成元武湖。而小說中則一概以元武湖稱之。

全書所寫的地域背景,以第二十四回在按察司門下幫閑的戲子鮑文卿的出現為轉折,大體上可以分為以杭州為中心的浙江,和以南京為中心的南直隸兩個地域。而且比較微妙的是,前後兩段人物的雅與俗,筆調的諧與莊,也是非常鮮明的。

吳敬梓(1701-1754),字敏軒,號粒民,晚年又稱文木老人,自稱“秦淮寓客”。所謂寓客,是因為他本是安徽全椒人,又於1735年左右移居金陵,這一呆就是二十年,算是半個南京人了。因此他對南京人情風物的熟撚和揮之不去的情結,是不言而喻的。

前些天因閑悶重翻《儒林外史》,讀到南京那一段時,有點親切。尤其是看到書中看似不經意點出的菜色時,竟有些張季鷹思鬆江鱸魚之慨歎了。書中第二十五回寫道,鮑文卿回到南京後,邂逅舊人、修補樂器的倪老爹,兩人自然有許多的話要說,於是就相攜著來到了一個酒樓上,“揀了一個僻淨的座頭坐下”。這個“淨”字有點意思,本來應該寫做“靜”的,不過一想到戲子做作的脾性,覺得“淨”字實在很是傳神。於是開始點菜了。鮑文卿自然得恭讓倪老爹先點。倪老爹問了菜色,堂官就疊著指頭數著說:

“肘子、鴨子、黃悶魚、醉白魚、雜膾、單雞、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圓、悶青魚、煮鰱頭,還有便碟白切肉。”

這些菜色顯然讓在陋巷裏討生活的倪老爹聽得暈頭轉向,嚇了一跳,以當時的物價來看,要點上這其中的四個菜色,差不多需要花費將近兩錢銀子,這得讓他修補好幾件樂器的。因此倪老爹為了不讓鮑文卿多破費,就提出隻要吃個便碟就可以了。鮑文卿卻以為“便碟不恭”,因叫就叫堂官先拿一賣鴨子來吃酒,再爆肉片帶飯來。

從口頭菜單的分類來看,雞、鴨沒有具體的菜色,估計是即點即上的。比如像在書中多次出現過的板鴨,就不在這菜單上。其它的菜色不是魚,便是肉,都屬大眾化風味。這裏有兩道菜比較引人注目:一是醉白魚,這菜在後麵也出現過;二是白切肚子。

“白魚”學名叫“太湖翹觜紅鮊”,肉質潔白、細嫩,味鮮,與鬆江鱸魚、黃河鯉魚、鬆花江鮭魚,並稱為中國四大名魚。《吳郡誌》中記載:“白魚出太湖者勝,民得采之,隋時入貢洛陽。” 與吳敬梓差不多同時的大美食家袁枚(1716-1797),是個不折不扣的美食家。他在三十三歲父親亡故之後,就辭掉官職,在江寧(南京)購置了隋氏廢園,並且改名“隨園”(舊址在今鼓樓區東南部),築室定居下來,世稱“隨園先生”。在他的《隨園食單》裏,他說“白魚肉最細”,“餘在江中得網起活者,用酒蒸食,美不可言。”這可能就是醉白魚了。如今酒肆中的醉白魚是一道名貴菜,白魚切成七、八分長,不知道是不是那時的做法風味,但是它那就像豬八戒在女兒國看到女王後,“忍不住口嘴流涎,心頭撞鹿,一時間骨軟筋麻,好便似雪獅子向火,不覺的都化去也”的絲絨一般入口即化的口感,應該是一樣的。

二是白切肚子。《隨園食單》裏提到過白切雞的做法,注重佐料。袁枚把豬稱為“廣大教主”。而豬肉真正能夠上的了台麵,主要是做工與風味的考究,不然是要吃人笑話的。然而豬下水又不一樣了。作家阿城說,明代中後期之後,江南一帶的有錢人家基本上就不用豬肉上正規的酒席台麵了,一般隻用豬下水。而豬肚顯然又是豬下水中的精品,主要是因為它做工的考究,另外又注重佐料的配置。這就像寫文章一樣,看似平淡無奇的文句,其實最見功力,也最耐人尋味。袁枚在《食單》中說了豬肚的三種做法:

“將肚洗精,取極厚處,去上下皮,單用中心,切骰子塊,滾油炮炒,加作料起鍋,以極脆為佳。此北人法也。南人白水加酒,煨兩枝香,以極爛為度,蘸清鹽食之,亦可;或加雞湯作料,煨爛熏切,亦佳。”

這裏麵提到的第二種做法,可能是最接近白切肚子了,大家不妨如法炮製一下。

在小說的第二十八回中,蕭金鉉,季恬逸,以及剛到南京來的諸葛天申,一起到三山街的一個大酒樓上吃飯,堂官上來點菜的時候,季恬逸點了一賣肘子,一賣板鴨,一賣醉白魚。“先把魚和板鴨拿來吃酒,留著肘子,再做三分銀子湯,帶飯上來。”這也是一餐略微還上點檔次的平常飯,板鴨和肘子算是那時南京城裏的大路貨,可以撐得起不算酒席的一般飯局了,再加上一道醉白魚,這對於三個囊中並不闊綽的文酸來說,就十分的好看了。

在吃完這頓飯之後,蕭、季兩人替諸葛天申在外報恩寺附近的一個僧官家打點到住處後,三人又點起燈來,打點宵夜。這頓飯吃得比較有趣:

“諸葛天申稱出錢把銀子,托季恬逸出去買酒菜。季恬逸出去了一會,帶著一個走堂的,捧著四壺酒,四個碟子來:一碟香腸,一碟鹽水蝦,一碟水雞腿,一碟海蜇,擺在桌上。諸葛天申是鄉裏人,認不的香腸,說道:‘這是什麽東西?好象豬Dick。’蕭金鉉道:‘你隻吃罷了,不要問他。’諸葛天申吃著,說道:‘這就是臘肉!’蕭金鉉道:‘你又來了!臘肉有個皮長在一轉的?這是豬肚內的小腸!’諸葛天甲又不認的海蟄,說道:‘這迸脆的是甚麽東西?倒好吃。再買些迸脆的來吃吃。’”

說實話,季恬逸要的這四樣菜,正是如今大排檔的貨色,不俗不雅,正好下酒,有點小資的味道。花的銀子呢,一共是一錢多。按當時一個塾師每年十二兩銀子的年薪來算,這相當於他月工資的十分之一多,不算太貴。隻是那諸葛天申是個鄉巴佬,把做工精細的香腸吃成了“豬Dick”,讓人掩口不禁。這就像現代笑話裏,把熱狗吃成了男女性愛器官一樣,都很傻很天真。

小說中還多次提到南京的點心。像第二十九回中Gay少杜慎卿請客,要與諸位文酸揮麈清談:

“當下擺上來,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幾個盤子。買的是永寧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來。杜慎卿極大的酒量,不甚吃菜,當下舉箸讓眾人吃萊,他隻揀了幾片筍和幾個櫻桃下酒。傳杯換盞,吃到午後,杜慎卿叫取點心來,便是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拿上來。眾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隻吃了一片軟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來。”

袁枚在《食單》中羅列了四十來種點心,其中提到軟香糕。認為蘇州都林橋的為第一;其次是虎丘糕、西施家為第二;而南京南門外報恩寺的則列於第三,是探花小品。小說中提到的軟香糕,估計是報恩寺的,略次。書中提到的常見的點心,還有蜜橙糕,核桃酥等,月餅,蓮米等。當然,最有意味的還是這軟香糕。據說吳敬梓是借這“軟香糕”影射袁枚錦衣玉食的生活的。而被論者認為有著袁枚影子的杜慎卿,嗜酒如命,還是個Gay。他的名言是:“婦人那有一個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婦人隔著三間屋就聞見他(她)的臭氣。”

吳、袁兩人同為當時南京文壇的泰山北鬥,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此事是否屬實,隻可付諸一笑。不過袁枚好色卻是事實,家中三妻六妾的,也算是符合“飽暖思淫欲”的古訓了。乾隆時期有兩個好色老文士,一是紀昀(1724-1805),一是袁枚。紀昀每餐啖肉數斤,每天要禦女四、五次,大違食色之道,但是仍然活到八十多歲。可見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論的。這是閑話。

讀《儒林外史》中的吃食,還不能不提到周進,範進,還有食量極高的馬二先生等人。民辦教師周進因為貧苦,隻好自稱吃長齋,因此被取笑:“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老回爐生範進是個“現世寶窮鬼”,也是不沾葷腥,尖嘴猴腮的。而古道熱腸、身形高大的文章選手馬二先生,每餐飯隻是一碗煽青菜,兩個小菜碟而已。讓人有點心酸。


09/08
秦無衣 於 Santa M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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