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雖然餘奮鬥的那次流氓行徑隻是有驚無險,但是這事卻在整個鶴皋鎮給傳得沸沸揚揚了。前麵我提到過,琵琶山是整個鶴皋鎮的中心地帶,這裏發生的任何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情,都有可能在第一時間裏散播到全鎮的每個角落,並且都變成了被添油加醋過了的偽劣產品。在一個人口隻有兩、三萬人規模的小鎮,人們每天除了聊天傳播小道消息製造謠言之外,並沒有太多的傳媒生活,因此任何一點的風吹草動,都將膨脹成為一個重大的熱門話題被加以炒作。這裏麵的真實性是不被重視的,大家注重的隻是口感與意淫。鎮上人們對此類意外消息的熱愛,甚至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比如就在1975年那一年秋天,曾經有一個駭人聽聞的傳說,說是離我們小鎮不遠的地方,出現了一條巨大無比的蟒蛇,它的龐大的軀體跨越了好幾座山。據說有一個排的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在巡邏時,“一二一”地邁著正步走進了蟒蛇的嘴巴,卻毫無察覺。直升飛機從天上飛過,蟒蛇一張口就將它哢哢哢地吞吃下去了。大家對於這類荒唐透頂的傳說的科學性置之不理,卻熱衷於共同造假,動用所有的想象能力,添油加醋,以此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你可以想象,當像餘奮鬥偷窺美女洗澡(據民警透露,打鐵妹身上的皮膚不像她的臉色那麽黑,而是雪白)被逮,美女卻替他求情這樣的活生生的刺激性新聞傳出之後,全鎮的人都像喝多了土燒酒一樣,立馬亢奮起來。打鐵妹鄭水心的名聲,也就是在那時候像台風一樣刮過了全鎮。街頭巷尾都在談論著這個不同尋常的女人,以及她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不加掩飾。大家就像在討論中央的重要文件一樣,討論著這件事。人們調動起了所有的想象能力和智慧,開始了集體創作。
先是打鐵妹的身世受到了人們的廣泛關注。打鐵妹是鄉下來的,父母雙亡,三歲時就做了童養媳。於是人們都認為,她在十歲以前很可能就被開苞了。不過這事很快就被否定了,因為打鐵妹婆家的小丈夫是個癱子,要破處也是癱子父親的事,而癱子的父親早就去世了。鎮上的人們都覺得癱子父親的早逝真是不識抬舉。
猜測很快就從母親延伸到了女兒,大家關注的焦點開始轉到了紫煙身上。據可靠的消息,打鐵妹跟她的遠房表哥郝排長結婚之後,兩人感情淡漠,兩人在一起的時間統共不過幾天的時間。這樣一路猜測下來,大家就得出了一個令人振奮的共同結論,那就是紫煙很有可能不是那個擦槍走火時犧牲的郝排長的女兒,她的親生父親或許就是下流胚子餘奮鬥。要是這樣的話,那麽這件事的轟動效應就要大打折扣了。酒鬼餘奮鬥偷窺他的相好搓澡,本身並不具備炒作的意義,這種故事在並非孤陋寡聞的鶴皋鎮人的眼裏,早就老掉牙了。
然而餘奮鬥的回答卻沒有讓鎮上的人們大失所望。有一次餘奮鬥在飯店裏喝多了,有人就趁機問他紫煙是不是他的私生女兒?餘奮鬥瞪著發直而渾濁的眼睛說,她要是我的女兒,我還要費那力氣去偷看那娘們洗澡做什麽?!那人覺得這話有道理,於是就接著問餘奮鬥,既然紫煙不是他的女兒,打鐵妹為什麽還會在民警那裏保他出來?餘奮鬥嘿嘿笑著說,這你就不懂了,我攥著她的把柄呢!他伸出手掌用勁一捏,做出一個緊握的姿勢,那人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那話,然後也跟著嘿嘿笑了起來。
這話就像是一語道破了天機。於是鎮上人們的話題,又轉到了這個扣人心弦的“把柄”上了。這話自然很快就傳到了打鐵妹的耳中。
第二天晚上,餘奮鬥噇得晃晃悠悠地回到了鐵匠鋪,看到打鐵妹端著一個尿盆子要上廁所去,就笑嘻嘻地朝她走了過去。他說水心妹子,我知道,你心裏惦記著我,福哥心裏也惦著你呢。打鐵妹二話沒說,就將手裏的尿盆子往他的腦袋上扣下去。餘奮鬥先是懵了,他沒有想到平時在他看來溫和柔弱的打鐵妹,居然敢往他頭上扣尿盆子。接著他就驚叫一聲,用手抹了抹臉說,你你你臭娘們,居然敢往老子頭上潑尿!打鐵妹冷笑一聲說,老餘頭,我告訴你,沒有什麽事是我不敢幹的。你要是再在外麵胡說八道,看我不割了你!餘奮鬥忍不住打了個冷噤。他知道,打鐵妹說這話並不是在嚇唬他,人急罵娘狗急跳牆這話他比誰都清楚。打鐵妹現在鑄刀的技藝,已經相當圓熟了。哪天她要是急起來,拿刀割了他,那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這之後,每當他看到打鐵妹在鐵砧上打造刀具的時候,那叮叮當當的鏗鏘的聲音,就像利刃似的在他的心頭切割著,刮擦著,讓他牙床發酸。而打鐵妹將火紅的刀身迅即從火爐中拔出,然後“嚓”地一下淬入水中時,那滋滋的聲音,更是讓他頭皮發麻,夜不成寐。
他想,他要擺脫這個夢魘,除非就是把打鐵妹給鎮住。而要鎮住打鐵妹,他或許就隻能動用深藏在他心裏的一個秘密了。據他所知,這個秘密整個鎮上隻有他和郝萬山兩個人知曉。
在餘奮鬥偷窺打鐵妹沐浴這個事件中,紫煙所受的委屈最大,傷害也最深。那時她才十歲,幼小的心靈已經籠罩上了難以磨滅的陰影。那天晚上她在洗澡的時候,隱約也覺得黑暗中似乎有一雙可怕的眼睛在盯著她,但是她卻不敢叫喊,她以為那是鬼魅。直到她母親將餘奮鬥驚動之後,她才明白,那個鬼魅原來就是平日裏老是在她麵前擺出一副淫邪的笑容的餘叔叔。她平時在鐵匠鋪跟學校裏本來就沉默寡言的,內心自卑,害怕引人注目,現在她走到哪裏,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好像她被剝光了衣服似的,她更受不了。還有一些壞學生經常跟在她的後麵起哄說,打鐵妹(他們現在也稱呼紫煙為打鐵妹了),告訴我們,你的爸爸到底是誰?要不要我們給你找個爸爸?!
紫煙氣不過,就回家去跟打鐵妹抱怨,問她媽自己到底是不是解放軍郝排長的女兒?打鐵妹歎了口氣說,你怎麽連你爸都不相信呢?!你爸就是你爸,他是解放軍,你就是光榮的軍人家屬,不信你可以去問你幹爹。你千萬不要聽外麵的人亂講。紫煙於是就去問老薩頭,老薩頭給她擦去眼淚,笑著說,孩子,你爸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是你,再說了你媽還會騙你嗎?這話你一定要記住!你得為自己活著,而不是為了別人的閑言碎語活著。紫煙哭著說,幹爹,我聽你的話。
各種謠言在鎮上沸沸揚揚的,那時是鎮上革委會副主任的郝萬山覺得有必要出來替他的外甥女平息這事了。他先把餘奮鬥叫去,狠狠地摔了他幾個巴掌說,臭小子,你這張臭嘴是不是該用馬桶刷子刷一刷了?!當初我侄兒擦槍走火去世時,我帶你一起去部隊,你那時是怎麽向我保證的?你是不是不長記性啊?!告訴你,我能把你從山旮旯裏帶出來,也能把你送回去!你要是再在外麵說一句水心的閑話,當心老子扒了你的皮!郝萬山的話那時在鎮上是一言九鼎,餘奮鬥眨巴著眼睛,摸著麻辣的臉,連氣都不敢喘。他囁嚅著說,山叔,我擔心水心妹子會殺了我。郝萬山說,沒事她要殺你做什麽?你以為你那命能值幾個錢?!
然而郝萬山對餘奮鬥說的這些話不知怎麽的又傳了出去,估計是餘奮鬥什麽時候噇醉了又漏了嘴。輿論的力量是無窮的。於是鎮上的人們私下裏開始將打鐵妹的緋聞跟郝萬山連在了一起,但是這個推測很快就被否定了,因為經過翔實的考證,郝萬山的確是鄭水心的親舅舅。郝萬山在鎮上名聲不好,不過他再怎麽操蛋,也不至於去打他外甥女的主意吧?!再看紫煙長得那副水靈的樣子,哪像是亂倫的副產品?!看來人們的推測還是基於一定的道德和科學標準的。
大家都絞盡腦汁地要為紫煙找到她的親生父親,但是始終沒有著落,這使大家很鬱悶。直到有一天,當有人看到打鐵妹在進士巷口的“紅旗飯店”旁邊跟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在聊天的時候,有知情人才恍然大悟了。這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鎮上的人就像打了雞血似的,又興奮了起來。
那個男人就是不久前剛剛從農場調回到鎮上“鶴皋中學”擔任初中物理老師的右派老朱。老朱名字叫雋文,離開鶴皋鎮已經有十五年了,這時已經過了四十歲,盡管在農場勞作了那麽多年,卻依然是一副書呆子的模樣,身子依然單薄。那天朱雋文到“紅旗飯店”,買了半斤的鹵豬蹄膀,準備回去好好地打打牙祭的,過過腥,在農場時他難得吃到葷菜,因此這半斤豬蹄膀對他來說就像是年貨一樣了。他是在出了店門時碰到打鐵妹的。
打鐵妹眼尖,一下子就認出了十來年不見的朱雋文,後者一時間卻想不起來眼前這位身材高挑,胸脯意氣風發,長相秀麗,臉色黑中透紅的少婦是誰。朱雋文當年離開鐵匠鋪的時候,鄭水心還沒有現在這麽水靈。那時的鄭水心剛從鄉下出來,接著不久就遇上了大饑荒,營養不良,瘦得跟麻杆似的,隻有一對大眼睛還有些朝氣。現在的她跟那時相比,簡直就像是兩個人了。但是朱雋文卻沒怎麽變,因此鄭水心憑著女人的敏感,一眼就認出了他。
朱雋文打量著鄭水心,一邊沉吟著。鄭水心笑著說,朱技術員,我是水心呀,你不記得我了?朱雋文終於從她的眼睛想起來了當年的那個黑黑瘦瘦的姑娘,他笑著說,啊呀,原來是水心妹子啊,要不是你喊我,打死我也不敢認你了呢,都出落成大姑娘了。鄭水心笑著說,什麽大姑娘,我女兒都十歲了。朱雋文聽了愣了一下,不知怎麽的忽然就低頭不語了,看到他那個樣子,鄭水心的神情也有些尷尬。當初朱雋文還在鐵匠鋪的時候,鄭水心情竇初開,對他有過好感,經常幫他洗洗衣服床單什麽的。可是朱雋文知道自己的身份,哪裏敢接受她的情意?鄭水心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她可不管那麽多,也不理別人家的閑言碎語,仍然主動去接近朱雋文。直到郝萬山瞧出了端倪,出麵強行幹涉。他先是警告了朱雋文一通,接著又做鄭水心的思想工作,把朱雋文說成是洪水猛獸。沒想到鄭水心卻不買她舅舅的賬。後來就是大饑荒來臨,鐵匠鋪進行人員縮減,郝萬山二話沒說就把朱雋文趕到了偏遠的農場去了。鄭水心為這件事還痛哭了幾天呢。
此時兩人意外重逢,驚喜之後,都有些不好意思。鄭水心問朱雋文成家了沒有?朱雋文苦笑著說,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誰願意嫁給一個右派分子啊?!人命如火花,說亮就亮,說滅就滅,什麽時候熄滅了自己都不知道,今生哪還有什麽非分之想?!鄭水心心裏一痛說,我還是當年那句話,右派是右派,你是你。朱雋文眼圈一紅,說了聲謝謝你。
鄭水心靠近他悄聲問了一句,朱老師,這麽多年了,你想過我嗎?朱雋文朝四周溜了一眼,小聲說,想過。鄭水心就笑了起來說,敢不敢娶我?朱雋文低聲咳嗽了一下說,不敢。鄭水心笑著說,我跟你開玩笑呢,我一個寡婦,惹是生非的,還帶著一個女兒,誰願意要我。朱雋文慌忙說,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鄭水心盯著他說,那你是什麽意思?!
這時他們旁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朱雋文急著想要離開。鄭水心跟他說,朱老師,什麽時候我給你打一口鍋,還有廚具,你還是自己做飯吧,想吃什麽就做什麽,食堂的菜貴,又沒什麽油,過幾天我就把鍋給你送過去。朱雋文說好好好,慌忙就在眾人刺眼的目光中離開了。
那天鄭水心回到鐵匠鋪後,就把自己見到朱雋文的事告訴了老薩頭。老薩頭異常高興地說,啊呀這下子好了,雋文回來了!我就盼著他這一天呢!他怎麽不來看看我,嫌我老了?!鄭水心說,人家現在已經是中學老師了,忙著呢,他還能丟下你?!老薩頭說,那要不我找個機會去看他,這孩子不錯,當年我想留他,最後還是被你舅舅趕走了。說著看了水心一眼,嘿嘿笑了起來。水心忙低著頭走了。
在一邊的紫煙就問老薩頭,這個讓他惦記的朱雋文是誰?老薩頭笑著說,他是你媽和幹爹的老朋友,以前他對你媽挺好的,不過這些都是舊事了。紫煙聽了,忽然板著臉就走了。
關於打鐵妹鄭水心跟朱雋文在“紅旗飯店”聚首的事,隻一個下午差不多就傳遍了鶴皋鎮的大街小巷。人們開始動用各自豐富的想象能力,為他們兩人構織著各種風流韻事。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但是這裏麵有一個重大的疑點,那就是紫煙是在“文革”前後出生的,而那時候朱雋文早就下放到農場種地去了,他又是怎麽把紫煙從鄭水心身上給種出來的呢?提出這種疑問的人,很快就受到了想象能力更為豐富的人的辯駁:難道他們倆在那麽多年的時間裏就那麽安分,不能找到適當的機會見麵嗎?牛郎跟織女一年還有一次相會呢,況且要幹這種野合的醜事,還要在大庭廣眾麵前大肆渲染不成?!這話聽上去在理,於是朱雋文與水心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一對野鴛鴦了。
於是就有人請餘奮鬥喝酒,以便證實這種推測的可靠性。餘奮鬥最近成了一係列緋聞中的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一言一行牽扯著緋聞的中樞神經,隻要他出現在哪個飯店,那個店的生意就不賴。不過他剛被郝萬山罵得狗頭噴血,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對請他喝酒的人說,我什麽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會跟你們說。別人把他的話當成了抬杠,便對他益發的巴結。
第二天中午放學的時候,幾個歪小孩又輦著紫煙,大聲叫喊著說紫煙,聽說你爸爸回來了?紫煙不理他們,跌跌爬爬地往鐵匠鋪跑。他們又攆著叫喊說,你跑也沒用,誰都知道你爸是個大眼鏡的右派,你就是臭老九的女兒!於是大家一起開始起哄:紫煙,打鐵妹,臭老九;臭老九,紫煙,打鐵妹,好臭好臭。
紫煙哭了。她氣得就不想再去上學了。紫煙在學校裏的表現一向很好,很少遲到早退,更不用說缺席了。所以那天下午我跟李石竹到鐵匠鋪去的時候,鄭水心跟我們說,紫煙生病了,她要我們跟她的班主任請個假的時候,我跟李石竹都有些意外。我說上午的時候我們見到她不還是好好的嗎?李石竹扯了一下我的袖子說,不該問的你就不要問,女孩有女孩的病。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他父親房間裏的那些醫藥書籍,就笑了起來。鄭水心笑了笑說,還是石竹懂事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們去看了紫煙。紫煙眼睛都哭腫了,像六月的胭脂李一樣。她咬著牙跟我和李石竹說,她要殺了那個可恨的朱雋文!就是他害得她在學校裏抬不起頭來。我們都嚇了一跳,不過後來想了想,覺得那隻不過是紫煙說的氣話而已,你想,像她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別說殺人,就是踩死一隻螞蟻我估計都要抽筋呢。
那天晚上,李醫生可能是聽了他兒子告訴他紫煙生病的事,就神色倉惶地拎著一個黑色皮藥箱來到了鐵匠鋪。他細細地給紫煙把過脈,用柔軟的手掌摸著她的額頭,問了幾句吃喝拉撒的事。紫煙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淌下來,哽咽著說李叔叔,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我沒病,你不要給我開藥,我害怕吃藥,我想上學。李醫生笑眯眯地說,真是小孩子,生病了就要吃藥,病好了就可以上學了,乖啊。他放了幾個藥片在桌上,交代了水心幾句,然後就走了。
水心跟了出去。李醫生的目光從眼鏡片後麵遊移出來,意味深長地笑著問水心說,聽說那個右派朱雋文回來了?還跟我家裏那位在同一個年段上課,這下子又該熱鬧了。水心冷笑著說,我看你才像是右派呢,鎮上的人都在嚼舌頭,這些人多無聊呀,可別把我的紫煙給嚇出病來了,不然我就不能不生氣了。李醫生說,既然這樣,你就應該少跟姓朱的來往,這瓜田李下的,到時候說都說不清呢。水心冷笑著說,我跟他怎麽啦?我想做的事誰也別想阻攔,包括你在內,紫煙可是我的命根子!
李醫生歎息了一聲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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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周末的下午,我上李石竹家去玩,正趕上李醫生跟李老師在吵架,原因是李老師要上學校教研室去備課。以前每個周末她都要上學校去備課的,她說她嫌在家裏吵,鐵匠鋪叮叮當當的鐵錘聲和李老頭的罵聲,讓她無法平靜下來。那天李醫生可能是心情不太好,就冷冷地說了她一句,是不是那個朱雋文來了,你上課的興頭更足了?!李老師冷笑說,是又怎麽樣?你還想吃了我?李醫生說,吃你不敢,不過我是醫生,解剖人還是有點技術的。於是兩人就開吵了。後來李老師就氣呼呼地出門去了。他們倆吵架是常事,李石竹早已司空見慣,也就不當回事,他衝我做個鬼臉,就跟我一起上學去了。
隨後我跟李石竹來到鐵匠鋪,看到老薩頭跟鄭水心正揮舞著大小鐵錘在鐵砧上忙活著打造一把菜刀,老薩頭操小鐵錘,鄭水心掄著大鐵錘,兩人都是滿頭的大汗。那菜刀的刀刃部位鋥亮鋥亮的,就像九月初三的月亮,十分刺眼。
老薩頭看到我們,笑著說,你們兩個小家夥來得正好,有件事正好讓你們去做。我們一聽說老薩頭要給我們派活,都興奮起來,就像要接受一項光榮的任務似的。老薩頭說,你們馬上到“鶴皋中學”去,把朱老師給我請來,就說我想他,本來要親自去看他的,怕他不方便,就請他回到我們“五金社”坐一坐,今天我跟你們水心阿姨鑄了一口鍋,還有一把剁骨菜刀,以及幾件廚具要送給他。
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時間沒有見過老薩頭有這麽高的興致了。我們正要離開,鄭水心笑著問我們說,朱老師要是不來你們怎麽辦?李石竹想了想說,那我們就賴在他家裏。老薩頭自信地地說,他肯定會來的!
我們出了鋪子,忽然看到紫煙就站在外麵,看樣子她早就已經站在外麵了。紫煙問我們說,你們真的要去請那個姓朱的右派來?你們沒聽到外麵的傳言嗎?我跟李石竹對望了一眼,點點頭。紫煙說,他是一個討厭的人,還是個反動分子,如果你們把他叫來,以後你們就不是我的朋友了。說著她也不聽我們解釋,就回她的屋裏去了。
我們對紫煙的態度有些不滿。老薩頭跟她媽讓我們去做的事,她憑什麽不樂意呢?!而且我從小就生長在農場裏,對朱老師的為人還是有所耳聞目睹的。他跟農場裏所有的人都相處的很好,大家也不把他當作右派看,他還給我講過故事呢。於是我們決定不把她的話當回事,就上“鶴高中學”去了。
我跟李石竹亢奮地追追打打地到了鶴皋中學,但是被門房的老頭給擋住了。老頭袖著手趴在窗口,口角粘著唾沫,用狐疑的眼光打量著我們,將我們惡狠狠地盤訊了一通。直到李石竹告訴他,他媽是中學老師,而我媽就是鎮上的秦書記時,他才讓我們進去。
我們花了好一會功夫才找到老朱的住處。那是一處低矮的平房,老朱的房間在角落的一棵大樟樹下,陰暗潮濕。我們敲了一會門,沒有回應。李石竹想起他父母吵架的事,說朱老師可能在辦公室備課呢。我們就找到了辦公室,看到朱老師和李石竹他媽正在聊天,聊的是課程的安排,教學設計等,兩人看上去興致都很高。他們看見我們,有點意外。
李石竹他媽問李石竹說,是你爸讓你來的?李石竹說是老薩頭讓我們來的,他要我們請朱老師到鐵匠鋪去玩。他隨即又問一句:媽你晚上回家吃飯嗎?李老師說,我當然回去,你爸他還敢趕我走?!
朱老師有點尷尬地跟李老師解釋說,是這樣的,大躍進的時候,我在鐵匠鋪呆過,那時你還沒到鶴皋鎮來。李老師笑著說,那些破事我早就聽說了,你們男的就缺個膽。
朱老師說,你知道的,這個地方就這麽大,有什麽風吹草動的,都逃不過大家的眼睛。李老師笑著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心裏沒鬼,走到哪裏都是堂堂正正的。朱老師說,誰說不是呢。然後他笑著跟我們說,今天我還有點事,我正在設計一套新的教案,以彌補教科書的不足,你們先回去吧,就跟薩師傅說,我過兩天再去看他們。他不說“他”,而是用了“他們”,這裏麵顯然已經包括了打鐵妹。
我說這可不行,我們已經答應過薩老爹了,要是請不到你,我們就不走。朱老師笑著對李老師說,你看這兩個孩子,看來薩師傅的麵子我不能不給了。李老師冷笑著說,恐怕這不是老薩頭的意思吧?!她跟李石竹說,你就回去告訴鄭水心跟薩老爹,朱老師剛來學校,要熟悉一下情況,還要設計教案,沒空去。
我跟李石竹委屈地都快要哭起來了。朱老師拍拍我們的頭說,要不這樣吧,你們回去跟薩師傅說,明天是星期天,我一定過去看他們。我跟李石竹對望了一眼說,朱老師你可不許失約!
我們回到鐵匠鋪,把老朱的話學著跟老薩頭和鄭水心說了一遍,老薩頭默默坐了下來,點著一支煙,抽得霧氣騰騰的。鄭水心把剛打好的菜刀往水桶裏一擲說,他是怕我們牽連他了,真是個書呆子!我們沒有告訴他們李老師跟朱老師在一起,這是李石竹事先要我這樣做的。
星期天早上,我照例還在睡懶覺,忽然鎮委會上就有人跑到我家來,告訴我媽說鶴皋中學出了人命案了,朱雋文昨天晚上被人殺了!我媽匆匆忙忙地就出去了,她是鎮黨委書記,出現了命案,她當然不能袖手旁觀。我趕緊起床,連飯都沒吃,就朝鐵匠鋪奔去。我不相信昨天還好好的要設計教案的朱老師,怎麽突然就被人殺死了?!
我來到鐵匠鋪時,那裏已經聚集了很多人,除了鐵匠鋪的那幾個人之外,還有一群鄰居。我踮著腳跟環掃了一眼人群,發現隻有餘奮鬥不在。正在我探頭探腦的時候,李石竹擠了過來,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們到了一個僻靜之處,李石竹說,你知道嗎?是餘奮鬥把朱老師殺死了。
我吃了一驚,不過想起餘奮鬥的種種惡劣行徑,如果他真把朱老師殺死也不算什麽意外,但是他為什麽要殺朱老師呢?我問李石竹說,你媽沒事吧?我想到她母親那一副神經質的樣子,看人的時候老是把眼珠子凍結著,半晌才眨一下,有點擔憂。李石竹說,我媽怎麽會有事呢?她昨天傍晚就回家了。
不久後鐵匠鋪裏來了幾個一本正經的民警,他們撥開人群,然後就把鄭水心帶走了。老薩頭趕過來問說是怎麽回事?民警說,薩老爹,有些事我們不好在這裏講,不過你放心好了,我們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的,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鄭水心在走之前,摟著紫煙說,孩子,你不要害怕,不該說的話你一句也不要說,你就跟你幹爹在一起。
人群漸漸散去了,鐵匠鋪裏隻剩下老薩頭跟大鐵錘三個師兄弟,還有紫煙,我和李石竹。老薩頭不住地抽著煙,我都擔心他的枯瘦的臉要燒著了。大鐵錘說,人是老餘頭殺的,為什麽要把水心帶走呢?麵筋說這不明擺著嗎,他死到臨頭了還要咬人一口呢,這個王八蛋,上次公安部門就不該放他回來。
老薩頭把紫煙招呼到跟前問她說,孩子,你告訴幹爹實話,昨晚上你是不是出去過了?紫煙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老薩頭的臉色有些凝重了,又問她,你出去後碰到老餘頭了?紫煙又點了點頭。老薩頭雙手攥住紫煙的胳膊問說,當時老餘頭是不是喝多了?紫煙搖了搖頭,說他沒喝多,他清醒著呢!老薩頭這時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用這樣的奇怪的眼神看著一個人,心裏有些緊張。最後老薩頭問紫煙說,你出去的時候,是不是把我們昨天剛剛打的那把剁骨菜刀帶走了,然後將它交給了老餘頭?
紫煙愣了一會,她看著老薩頭的淒厲的眼神,眼睛就紅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老薩頭於是哆嗦著問紫煙說,你跟老餘頭都說了什麽?紫煙看了看我們,湊近老薩頭耳邊悄悄地說了句什麽。老薩頭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他瞪大了眼睛,久久地盯著紫煙,像是剛剛從一場不可思議的噩夢中驚醒過來,紫煙嚇得哭了起來。
然後讓我們吃驚的情景出現了。老薩頭突然怒不可遏地揚起手,重重地摔了紫煙一個巴掌說,你這丫頭,你耍的什麽心計啊,你一出手居然就害了三個人!說著,他抑製不住地老淚縱橫了。大家全都呆住了。傻子大頭指著老薩頭說,師傅你你你打人了!
紫煙哭著說,老餘頭他難道還不該死嗎?我知道他心裏一定藏著一個秘密,所以他才敢威脅我們,現在他死了,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那個秘密了。老薩頭說,可你連朱老師也給殺了!紫煙咬著牙說,他不是我殺的,他是老餘頭殺的!
關於這起殺人案的具體細節,我是在那天晚上我媽回家後,她在跟我父親聊起這事時獲知的。我父親是部隊裏的,在和平年代他無所事事,與外界接觸又少,沒有運動的時候,他簡直就成了一個閑人。那天晚上我母親回來的很晚,因為殺人的事雖然是歸公安局管的,但是她做為鎮委會的領導之一,她也在忙著。在飯桌上,我母親一邊吃著父親做的難以下咽的飯菜,一邊說著白天發生的事情。
原來,昨天晚上餘奮鬥拿了一把鋒利的大菜刀,醉醺醺地找到朱雋文的住處,在昏燈瞎火中就把朱雋文給砍死了。砍死人後,他居然倒在樟樹下呼呼地就睡著了。第二天起來後,他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跡,就推開朱老師宿舍的門,想找些水擦拭一下,忽然見到朱老師倒在血泊中,就驚叫起來:快來人呐,有人被殺死了!
母親歎息著說,可惜了朱老師啊,剛回到鎮上沒幾天就做了冤鬼,這個老餘頭,怎麽給他定罪都不算過頭,他殺死一個人就跟殺死一隻雞似的。父親說這裏麵肯定是有緣故的,母親說這還用你說?那個老餘頭一直在打那個打鐵妹的主意呢。父親說打她的主意難道就非要把朱老師砍死嗎?朱老師又不礙著他什麽。母親說這些天的閑言碎語你沒聽見吧?說的是朱老師是打鐵妹的舊相好。當然了,這些還不是餘奮鬥要殺他的主要動機。
——這時我母親說出了一句讓我目瞪口呆的話。她說餘奮鬥之所以要殺朱老師,隻不過是聽了鄭水心的女兒郝紫煙說的一句話。父親說,一個女孩的話他能當真嗎?母親說,根據餘奮鬥的艱難的回憶,紫煙跟餘奮鬥說:
“老餘頭,我媽讓我告訴你,隻要你把朱雋文給剁了,以後我媽就跟你過了!”
我父親聽了,拿著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說,我不信一個小孩會說出這麽殘酷的話來!這可是一石二鳥啊!我媽說,我當時聽了,脊梁骨也是一陣發冷,但是餘奮鬥卻對天發誓說,紫煙原話就是這樣,其它的事他可能記錯,但是這話就像剛出爐的鐵塊一樣烙在他的腦子裏,不然他也不會昏了頭去殺朱雋文。——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女孩天生的就是個可怕的尤物了。
說著,我媽就用筷子指點著我說,你以後少到鐵匠鋪去,聽到了沒有?!我父親笑著說,他小子想學壞都沒膽呢,整天縮頭縮腦的,一點都不像我,長大了後一定要讓他到部隊去鍛煉。
我媽說,現在最可憐的還是打鐵妹,你想想看,她真會讓她的女兒去跟餘奮鬥那個痞子說那種話嗎?而且以前她對朱老師還有一段舊情呢,這一點今天連郝萬山都承認了,她要殺朱老師,可以說是一點理由都沒有。這明擺著是她女兒瞞著她幹的這事,當然了,她女兒也是為了她好。可是今天在公安局裏對質的時候,她居然承認了她女兒說的話的確是她交的。你說她怎麽就那麽糊塗呢!小孩的話法律可以不當真,但是那些話如果是大人說的,那就是教唆,就要涉及到嚴重的刑事了。
我父親說,換了你是她,你會怎麽做?你會說那些話是你女兒自編的嗎?!我媽歎了口氣,用筷子敲著我的飯碗說吃飯吃飯,豎著耳朵幹什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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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法律程序不多,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雷厲風行,幾天後餘奮鬥就被宣判死刑,立即執行。雖然餘奮鬥殺死的是一個在那時算是微不足道的右派,但是總算是一條人命。況且餘奮鬥一向名聲不好,他被槍決盡管沒有大快人心,不過也沒有人對他表示同情。郝萬山也救不了他,或者說根本就無心救他。餘奮鬥做為一個形象,很快就會被務實的鶴皋鎮上的人們忘記了。至於紫煙,雖然她向餘奮鬥提供了殺人工具,並且向他傳達了似是而非的她母親的諾言,不過輿論對她表現出了十分的寬宥和豁達,畢竟是個才十歲的弱女孩,沒有人對她進行譴責,更沒有人願意看到她被繩之以法,人們甚至對她大膽和殺人不見血的技藝,抱著異常讚賞的態度。有一次麵筋在“紅旗飯店”裏喝大了後,情不自禁地將一隻幹瘦的拇指高高地舉過頭頂,誇獎紫煙:人材,人材啊!
而所有的不利的輿論,都傾向於如何追究鄭水心的責任。在鎮上人看來,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也隻有她,才能將這起凶殺案推進到另一波的高潮。鄭水心錯就錯在她承擔了本來應該由她女兒承擔的責任,也許是當時她救女心切,所以根本就不計後果了,更何況紫煙讓餘奮鬥去殺的人是朱雋文,那個曾經跟她有過一段曖昧情感的男人,她內心肯定有一層負罪感。而輿論的背後,則是一股幸災樂禍的要將緋聞進行到底的群體裁決心理,這就像一出戲已經到了高潮了,然而看戲的人卻興猶未盡一樣。人們卷入這場緋聞的初衷,並不隻是為了看到兩個微不足道的、可有可無的人突然死去,而是為了欣賞到更令人振奮的結局:他們希望鄭水心能給他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快感,比如跟她偷情的人到底是不是朱雋文,以及紫煙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等。這些緋聞將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使他們的唾沫像鎮上的陰雨一樣綿綿不絕。
按理說,鄭水心隻要放棄自己最初的供詞,隻說她對餘奮鬥的事並不知情,法律對她還有可能網開一麵的,而事實也的確是如此,她隻要說清事實就可以了。但是在後來對她進行複審的時候,她對自己原先的話仍然供認不諱,這使原本想要救她的她的舅舅郝萬山傷透了腦筋,也讓像我母親這樣對她深表同情,想要向她伸出一隻扶助之手的人也愛莫能助,十分的痛惜。於是這背後的隱情,更加引起了人們的關注。
郝萬山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想讓老薩頭去勸勸他的脾氣倔強的外甥女,估計眼下也隻有老薩頭的話才能打動鄭水心了。郝萬山自己就是搞專政的,他相當清楚在那時的境況下,他的外甥女如果執意認罪,將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在等著她。她輕則將身陷囹圄,被關上幾年還算小事;重則可以教唆罪被處以極刑,這些都不是沒有可能的。因此由他安排,讓老薩頭到派出所去探望鄭水心。原先他以為老薩頭會給他難堪的,沒有到這次老頭卻答應的非常爽快,於是他認定他找對人了,他送給老薩頭兩條“牡丹”香煙,被老薩頭謝絕了。
那天老薩頭去理了個頭,刮了像陳年的蜘蛛網一樣的胡子,換上一套新衣服。這套衣服他原是想穿著進棺材的,由此可見他對這事的重視了。然後他帶上幾個在那時難得一見的香噴噴的大紅蘋果,來到了派出所。派出所裏的人對老薩頭都很客氣,他們也知道鄭水心的冤情,所以在把他們安排在一起見麵之後,都離開了。老薩頭對著麵如霜雪的鄭水心,先是拚命地抽煙,不說話。最後還是鄭水心先開口了,她先問過紫煙的情況,老薩頭說郝萬山把她接走了,她原來是想在鐵匠鋪等著她媽回來的,是他勸說她跟郝萬山走的。
水心說老爹啊,都是我害了紫煙,讓她抬不起頭來,這孩子擔心我受委屈。我還害了朱老師,他其實是替另外一個人去死了。那次在“紅旗飯店”邊上我不該跟他見麵的。
老薩頭歎了口氣說,害死朱老師的不是你,也不是紫煙。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這十幾年下來的事情,都逃不過老朽我的眼睛。你越是想要逃避,冤孽就越會纏著你。你應該把實話說出來了。再這麽憋下去,你不但保護不了紫煙,你也保護不了你自己。我老了,該活的都活過了,我也有過自己的心上人,當年因為她,我在省城殺了人,後來我又為了她守上這麽多年,值得。可你呢?你這麽做值得嗎?!
水心的頭低了下來,眼睛一下子紅了說,我這麽做都是為了紫煙。老薩頭又點上一支煙繼續說,當初鬧饑荒時你要是離開鐵匠鋪就好了,我也沒到那裏會是是非之地啊!你當初要是真跟了朱雋文,雖然會過的苦一點,但是總比後來嫁給你的那個遠房表哥要強。都怪郝萬山不是個東西,他明明知道你的遠房表哥患的是天生的不育症,還要把他介紹給你,這不是存心讓你守活寡嗎?!換了誰都會像你那樣做的,你沒必要為那事感到內疚,隻不過是你生錯了年代,也看錯了人。
水心低泣著說,我舅舅也是為了我好。老薩頭說,算了,別提他了,你還是說說接下來你該怎麽辦吧?你是個聰明人,你應該知道這次紫煙那麽做,也是為了你,她不想讓自己受傷害,更不願意讓你受傷害。隻不過她的手段太過歹毒了些,不像一個十歲的丫頭能做得出的。但是人言可畏,她要是不那麽做,你和她就會被別人家吞沒。現在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麽辦?她的心理早就承受了很多本不該由一個十歲的女孩承受的傷害了。
水心終於哭出聲來。老薩頭歎了口氣說,你呀水心,我該怎麽說你呢?!你是不是擔心如果你不替紫煙擔待,她將來就沒法抬起頭在鎮上做人了?可是依你女兒的脾氣,你要是再給她招惹來冷言風語,她就更沒法抬頭做人了你知道嗎?!
水心沉默了一會,終於說道,我想見他一麵。
老薩頭愣了一下問說,誰?鄭水心苦笑著反問說還有誰?老薩頭騷了騷頭發說,你以為他會來見你嗎?水心自信地點點頭說,我想他會來的,你就說看在紫煙的份上,我一定要見他一麵!老薩頭說如果他不來的話,你就把事情的輕因後果跟公安講清楚了,別再犯傻了!
水心說,這話我不能跟任何人說,我要是說了,我跟他都完了,紫煙也完了。我知道我們那是破壞軍婚罪,到時候我跟他都逃不過法律的製裁。這話我絕對不能說!再說了,這次這件事跟他也沒有關係,我隻是想見他一麵。
老薩頭長歎了一聲,就走了。
老薩頭到派出所去的那天下午,我跟李石竹正在老薩頭的房間裏玩撲克。紫煙這些天因為她媽被派出所拘留,她被她的舅公郝萬山給接走了,我跟李石竹少了個玩伴。老薩頭過了吃晚飯的時候才從公安局回來,手裏拎著一瓶酒,還有一點散發著八角香味的鹵貨。他一進門就拍拍李石竹的圓腦袋說,小子,去把你爸喊過來,就說我要請他喝兩杯。李石竹沒想到老薩頭會邀請他父親來喝酒,因為以前老薩頭對他父親從來就沒有擺過什麽好臉色的。於是他屁顛屁顛地就回家去了。
過了不久李醫生來了。他搓著手勉強地笑著說,薩師傅,本來想請你老喝酒的,這些天忙,就把這事擱下了,薩師傅怎麽忽然想起找我喝酒了?老薩頭的臉色像結了冰,眼睛看著別處,默默地抽著煙。李醫生有點焦躁不安了,站著不是,坐下來又不是,就說我晚上還要值班呢。老薩頭說你坐下,我為什麽找你來,你心裏應該明白。
老薩頭倒了兩杯酒,然後端起酒杯,李醫生笑著說你知道我一向不喝酒的。老薩頭說,這杯酒你一定要喝,就是毒藥你也要給我喝下去!說著一飲而盡。李醫生輕輕喝了一口,就愁苦地皺著眉頭,我曾經在他的房間裏聞到過酒精的味道,不過那是消毒用的藥用酒精,跟那種酒精相處的時間長了,我想對喝酒一定會產生心理障礙的。老薩頭一直看著他把一杯酒喝幹了,才說道,這些天的事你都知道了?李醫生點點頭。老薩頭說你倒沉得住氣。李醫生攤著手笑笑說,這些事跟我有什麽關係?我每天隻管病人的事,治病救人,哪有閑心去殺人?
老薩頭聽了,將酒杯在桌子上重重一磕說,紫煙難道跟你也沒有關係嗎?!你在其它的事上裝糊塗可以,不過你要是在紫煙的事情上給我裝糊塗,看我怎麽整治你!然後老薩頭朝我們揮揮手,我們都很不情願地出去了。
——於是李醫生白淨的臉色一下子就變黃了,他頭上滲出了汗,囁嚅著說,水心她都跟你說了什麽?——我那時也是一時糊塗。事後我們發過毒誓,保證不把這件事告訴第三個人的,那可是要出人命的!老薩頭說,她什麽都沒說,不過就你們的事還能逃得過我的眼睛?!你心裏明白紫煙長得像誰。你看她長得像水心的表哥嗎?像朱雋文嗎?!
李醫生哆嗦著拿起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問說水心她想怎麽樣?我跟她的事要是捅出去,我們倆都得完蛋,紫煙也成了真正的孤兒了!我原來是想等紫煙長大後再告訴她這事的。
老薩頭說,水心她隻想見你一麵,你給我一句幹脆的話,你想不想見她?李醫生苦笑著說,你看有這種必要嗎?老薩頭冷笑著說,你害怕了?!李醫生汗都出來了,他摘下眼鏡,掏出一張手絹不停地擦拭著鏡片,最後他說了,不行,我不能見她,——薩師傅,你知道破壞軍婚是什麽罪的!
老薩頭冷笑一聲說,既然你知道,為什麽當初還要去勾引人家?李醫生說這不能說是“勾引”,如果不說是她先找我的話。再說了一個巴掌拍不響,那時我跟我老婆正鬧別扭,——她跟郝萬山的事想來你老也是心知肚明的,她居然跟那畜生上床了,而水心她結了婚就等於是守活寡了。我們那是兩廂情願的,不信你可以去問水心。
老薩頭說,這些話可能連你自己都信心不足吧?!你說你老婆跟郝萬山上過床,那純粹是你疑神疑鬼,你打她那一次,她找我哭過,我對她的事心裏清楚,她要是那種人,她當初會離開父母跟你來到這小鎮來嗎?!李一洲,你要是不想見水心,我就去見你家老爺子,告訴他他養了一個多麽有出息的兒子,你爹不是整天看著我不順眼嗎?我就用你的事去堵上他的老掉牙的嘴巴,看他今後還敢不敢再對我說三道四的!
李醫生慌了說,薩老爺子你千萬別跟我家老頭說,他要知道了我這事還不要了他的老命?!我答應去見她就是了。薩老頭冷笑說,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孝子,你爹雖說迂腐,不過心眼比你要好。
那天晚上李醫生喝的大醉了,他離開鐵匠鋪的時候,哈哈大笑,形骸放浪,一反他平時溫文爾雅的形象。李石竹從來沒見過他父親這個樣子,嚇壞了。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李醫生跟他老婆又大吵了一架,後來李石竹他媽拎著一個箱子,在深夜時悄悄地離開了李厝,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第二天李醫生去見了鄭水心。他容貌憔悴,頭發蓬亂,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十來歲。派出所的民警剛開始不讓他探望鄭水心,李醫生說他跟水心是鄰居,他的愛人讓他帶點吃的給鄭水心,於是民警就讓他進去了。
李醫生坐在水心的對麵,顯得局促不安,兩人四目相對,他的眼神躲躲閃閃的,而水心的目光則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她似乎想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一些能夠讓她欣慰的內容來,但是最後她失望了。失望了的水心說,我當初怎麽會瞎了眼!你老婆也瞎了眼。李醫生笑了笑說,我們都瞎了眼。水心說,你的眼睛沒瞎,但是你的心眼瞎了!
李醫生似乎明白了水心要見他的用意了。他說水心,我向你保證,我會照顧好紫煙的,她畢竟也是我的女兒,你放心好了!
說著,他起身就要離開,麵對這個在他看來已經是神經失常女人,他覺得自己的精神也快要崩潰了,他想現在最好是離開她越遠越好。然而水心突然問他說,李一洲,你是醫生,你相信有鬼嗎?李醫生錯愕了一下,誇張地笑著說,我是醫生,是唯物主義者,當然不相信有鬼。
水心臉色慘淡如霜月,笑笑說,可我相信!你滾吧。
7
鄭水心在那天晚上就切脈自殺了,她自殺時用的是陶瓷飯碗的碎片。一個人要存心想死,那就防不勝防了。水心吃飯時故意將飯碗弄丟在地上,摔碎了,然後在民警進來收拾之前,她精心挑選了一個鋒利的小碎片,暗藏起來,半夜的時候,她用碎片割破了手腕。第一道鮮血從她的血管中迸出來,“噗哧”一聲射到一米多高的牆壁上,呈暗紅色。
於是一件讓人心驚肉跳的公案終於拉上了帷幕。鶴皋鎮恢複了平靜,人們又開始了索然寡味、沒頭沒腦的的日子,大家見了麵後不再是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的交流秘聞,而是機械地懶洋洋地問候一聲,你吃過了嗎?就錯身而過了。人們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凝聚力。這使1976年小鎮的夏天顯得死氣沉沉。
而做為這件公案的當事人之一的紫煙,很快就被人們忘記了。我在前麵說過,鶴皋鎮的人們是比較務實的,他們對任何橫生的枝蔓都是不感興趣的。紫煙本身並沒有多少的炒作的價值,在主要當事人的結局明朗化之後,她甚至連附加值都不具備了。然而從另外的角度來看,這對紫煙卻起到了無形的保護作用。
李石竹的爺爺不久後就過世了,這個古怪的老人跨越了幾個時代,說不上滄桑,在大多數人眼裏,他不過是腐朽的行屍走肉而已,就跟他典藏的那些泛黃的線裝書一樣。這個一輩子固執、渾身上下散發著走味了的儒家風氣的老頭,臨終前用雞爪似的手指著鐵匠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老薩頭,這輩子我原以為你是個鬼,沒想到我自己才活得像個鬼啊!老薩頭主持了李老頭的喪禮,他們之間可能還有些更隱秘的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久後“文革”結束,威風八麵的郝萬山被逮捕了。老薩頭步履蹣跚地將紫煙從鎮委會接回了鐵匠鋪,後來又帶著她去了省城,從此再也沒有了他們爺兒倆的音訊了。在我後來對往事的想象中,我曾經多次認定,老薩頭當年神秘地到鶴皋鎮來,似乎就是為了在某個特定的時間,倏忽將紫煙帶走的,就像《醒世恒言.杜子春三入長安》中太上老君點化杜子春一樣,有一段生死緣結在那裏。
我跟李石竹的友誼繼續以蜘蛛抽絲般的韌勁維持下去。先是李一洲考回了他原先畢業的那個醫學院攻讀碩士學位,躊躇滿誌,畢業後就將李石竹接到了省城讀初中。然後我父母也去了省城,我跟李石竹居然又在同一所中學裏相會了。直到我們高中畢業後,我們都考上了大學,然後才分道揚鑣,各奔前程。李石竹繼承了他父親的衣缽,立誌要精研岐黃之術,懸壺濟世,不過我對他的誌向深表懷疑,因為我對他幼年時的那些破事了然於胸。我相信他對女病人的喜愛,遠遠要高於男病人。而我則受老薩頭和李老頭毒害甚深,放不下自己喜愛的那些書,遂混跡乃至深陷於文學圍城中不可自拔。
至於李一洲有沒有兌現他當初對鄭水心承諾的要照顧好紫煙的事,也沒有人去深究了。八十年代之後,任何對從前的承諾都被兌了水分。你可以找出千萬種的理由去搪塞過去,並且將自己標榜成一個罪惡曆史的純潔無辜的受難者。大多數人其實都是用這種渾渾噩噩的姿態,來渾渾噩噩地重新解述自己的過去的,所有想借助高尚的靈魂為自己的曆史開脫的人,一夜之間全都長上了天使的翅膀。你想,還有什麽比否認自己生命的曾經存在更加荒謬的呢?!
這樣又過了十多年,一晃就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了。——我的思想是伴隨著“上世紀”這個百年一遇的名詞開始成熟的。忽一日,我接到了李石竹從我們那個省城給我打來的一個電話,說他要結婚了,要我一定要去參加他的婚禮。李石竹先是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學解剖人體,畢業後留在了那裏,如今要結婚了,估計是帶了他的新娘子回家熱鬧一番,要沐猴而冠了。做為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最鐵杆的朋友和見證人,我義不容辭地從千裏之外的另一個城市跌跌爬爬地趕了回來,準備在洞房花燭夜將他的一些隱私,像抖落一件舊衣服上的虱子一樣給抖乎出來,以資笑趣。
然而當李石竹把新娘介紹給我的時候,我大吃了一驚:這新娘不就是當年的那個紫煙嗎?她跟當年的鄭水心就像是一個爐子裏鍛鑄出來的,亭亭玉立,隻是膚色比她的母親更加白嫩一些而已。她的眼睛因黝黑而顯得十分的深邃,似乎包藏著無限的內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似乎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鬆香與茉莉花粉調合在一起的香味。我一下子竟呆住了。
李石竹叼著煙得意地在一邊笑著,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新娘看我有點失態,就笑著說,無衣你不必驚訝,你猜得沒錯,我就是紫煙,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北京做事,重新見到石竹也算是緣分,你沒想到吧?!
我說豈止是沒想到,我簡直以為這是在做夢呢!我問她薩老爹可好?紫煙平靜地說,他幾年前就過世了,老人活了九十來歲。按照他的意思,把他和他年輕時的那個相好葬在一起,這是他一輩子的夙願,尋找她從未見過麵的幹娘的墓塋折騰了她半年多時間,最後還不知道那墓地是不是真的。
接下去我們就沒話可說了。時間已經將我們當年的友誼浸泡的鏽跡斑斑,鐵匠鋪中閃閃的火星,嫋嫋的紫煙,還有金屬上耀眼的光芒,早已不見了。
不過讓我困惑的是,李石竹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他跟紫煙其實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呢?這事我是在鄭水心自殺好幾年之後,從我父母的閑談中知道的。李一洲可能不知道他兒子娶的就是當年被他拋棄的那個女兒,而他可能自始至終根本就沒有跟李石竹提起過紫煙身世的真相。想到這些,我不覺有點毛骨悚然了。
我正想跟李石竹談談這件事,但是迫不及待的來賓們已經將新郎新娘給架走了,來賓們對性的狂想絲毫不亞於男女主角。而且我也明白,李石竹跟紫煙的性關係,肯定早就已經建立了。倘若我出麵向他解釋,那麽我所犯下的罪愆,絕對不會輕於一個殺人犯。因此我就不想多此一舉了。
好在一年多後,李石竹跟紫煙生了一個女兒,各方麵發育都很正常,聰明伶俐,長得酷似紫煙,一點都不像醫書上忠告的近親繁殖容易產生怪胎的樣子。於是我忍不住憤憤不平地想:
“鬼才知道李石竹是誰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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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8
Santa M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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