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失眠了。近些年它老是無來由地出現,而且頻率增加。
睡前,我特地服了鎮靜藥,想保證能明早準時起床上班。但已是午夜,仍無睡意。幼時,大人為了讓我們很快入睡,總是說,閉眼睡覺。那時閉上了眼,還真的就睡了。似乎閉眼刹那便能入睡。而現在,閉眼絕對不意味著入睡。而且閉眼好像是一種“焦灼”的開始。這種焦灼是用數數目,聽音樂,有意識地全身放鬆都無濟於事而引起的。
為了避免“焦灼”,我閉上眼睛設想自己漂浮在一個三麵環山的湖麵,湖水幽靜碧藍,身體輕如蕩舟,慢慢駛向遠方,無止境的遠方,一個能讓我入睡的遠方......。
然而,大概隻幾分鍾,我就飄離了湖麵。飄到了少年時光。不知怎得,突然想起了父親。想起我曾給父親寫過一封信。信的開頭用了“親愛的爸爸”。而父親給我的回信,第一句話便是“以後寫信隻稱呼爸爸,不要寫親愛的”。父親是個舊派書生,“親愛的”三個字對他來講太浮躁了。
這時,父親嚴肅的麵孔,代替了我刻意想象的湖光山色。
接著,我又想到小時候家裏的一把尺子。尺子是木製的,帶有紅色刻度。中間夾有一條薄的鋼板。我們稱它為“米尺”。平時,母親用它為我們裁衣。父親卻用它做戒尺。
那時,我們姐弟三人,一人犯錯,三人受罰。按長幼次序打手板。其實,大部分時間是我們每人都有錯。
有次,我記得很清楚,是一個下午,在屋子的裏間。一張能做三人的條凳在父親的身後。太陽還沒下山,斜著偷窺似地從窗簾邊進來,無聲地和父親一同,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們。那次妹妹特別勇敢,她本該第二個挨打,但卻很“仗義”地伸出左手說:“爸爸,你先打我吧”。她小手懸空著,小臉怯生生的。當時,父親臉上繃著的威嚴,居然被妹妹惹得鬆動了。好像那次板子被免了。
想著想著,我笑了。
我又想到,家裏有一個低矮的飯桌。紫紅色的桌麵由於常年的抹洗,已經退色。飯後,那也是我們的課業桌。我們坐的小凳子是墨綠色的,邊角都已經磨的可看到木頭的顏色。父親家規嚴,要求我們食不言,寢不語。有次午餐太寂靜,隻有單調的吞食聲。弟弟忍不住笑,被父親一掌打飛了帽子。
當時我和妹妹看到弟弟的帽子飛到了靠牆的地上,也特別想笑,但又怕挨打,隻是快速把飯扒到嘴裏。後來那件事成了我們拿弟弟開心的笑料。
想著想著,我又笑了。
往事的閘門一打開,有點兒像水庫開閘。我忘記了睡眠,也沒了“焦灼”。
我又想到了那時的文革動亂。父母親為了安全,規定我們不能隨便出門,要在家裏練毛筆字。為了父母親高興,我會把寫的好看的張頁放在上麵,不好看的放在下麵,等他們回來過目。結果這個“詭計”被母親發現了。但是母親卻認為是妹妹所為。這件事許多年後與母親閑聊時我才得知。可是當年母親並未道破,隻是妹妹在母親心理被“冤枉”了許多年。或許妹妹也是這麽做的,母親隻發現了她,而忽略了我,無從考究了。
更有一件讓我記憶猶新的是“五十元錢”的事。
文革中有段時間,不是紅衛兵,而是某些工廠裏的工人打,砸,搶。
我家鄰近的一個院子,是街對麵一個工廠的工人宿舍。那時經常會看到一夥年輕人拿著棍子,走街串巷,罵罵咧咧。一天,母親悄悄地讓我換上一件內褲,內褲上縫著一個小袋子。母親說,那裏麵縫有我家僅有的五十元錢。擔心有人抄家,就讓我穿在內褲裏。還再三叮嚀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母親說的嚴肅,我也答應的認真。
然而,當天晚上我便告訴了妹妹。那時我大約十二,三歲,妹妹大約十來歲。我比母親更嚴肅地告訴妹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妹妹答應的比我還認真。點頭時連那兩條小短辮都用力地向前彎曲。但是,她有沒有再告訴弟弟,我不知道。小孩子大概是最不會保密的。
都說往事如煙,但在這萬籟寂靜的夜裏,往事竟如此生動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它們沒有如煙的飄散,而是植根在我記憶長廊的那個時段。一旦某個相關的畫麵出現,其餘地便急不可耐地伺機而出,好像它們都群居一起,玩耍一起,此時便也跳躍著,手拉手地來刷新我的記憶。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記憶。個人的記憶都是時代的一個具體畫麵。
忽然,想到早晨要上班,看看時間是淩晨兩點半。
上不成班了,起身打電話請假,才發現眼角有淚水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