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熾熱的太陽給每棵茂密的樹都畫出誘人的陰涼輪廓。我開著車,掠過那濃密的,團狀的,或花葉狀的樹蔭,在每個周三的上午,去參加一個合唱團。
團裏有三十多位學員,一位老師,一位琴師。每周上課一個半小時。老師已年逾古稀,但音樂素養的積澱,使她看上去遠遠年輕於同齡者。
學員們也都是退休的長者。年齡從六十多歲到九十多歲不等,如果把折疊的歲月拉開,可以涵蓋近一個世紀。如果把每人的來時路,勾勒在地圖上,可以看到兩岸三地,或整個亞洲,或北美。但有一點兒是共同的,那就是黃皮膚,黑眼睛。頭發雖然有些白,那是歲月的漂染。
一間不大的教室,三十多張椅子整齊地排列著。中間有一條空道,供進出方便。教室後邊靠牆處,有一張不大的桌子,上麵放有當天的樂譜。教室前左角,有一架鋼琴,鋼琴後麵,剛好可以坐下琴師。
老師的講桌在前部的中央,講台沒有台,三尺左右。老師站著,學員坐著。
這是一個實體的空間,也是心靈的空間。空間結構之簡單,象征著所求之簡單。
在這裏,沒有職場的壓力,沒有刻意的人際關係。像是焰火釋放後,經過了絢麗,更珍貴絢麗後的平靜。絢麗是在高空,而平靜則是腳踏實地的。如果說有了當年的絢麗,才有了今日的平靜,那末珍惜平靜,就像把絢麗的色彩珍藏起來,點綴平靜時的悠遠綿長。
因而這裏的一切都是不疾不徐。
我是樂盲,不能擔負重任,上課時,便坐在右邊第二排,唱最簡單的音部。
在我的前排左手邊,有位既識簡譜又識五線譜的長者。每次上課她都極認真的做筆記。更有趣的是她的動作。每當老師教一個難的音節時,她就會左手單托樂譜,右手認真筆記。
有次老師講到一個短音節,需要唱的短暫利索,要大家站起來。她此時右手握的極緊,手背部本來有些突起的靜脈,在繃緊的皮膚下變成了細細的藍線。每隨老師唱一次,她右拳頭就會有力的上下揮動一次。鉛筆在手中像長長的鳥喙,隨著手動啄來啄去。白底黃花的絲質套裙,優雅地隨著身體擺動,像花瓣搖曳。使我想起一首老歌“鏗鏘玫瑰”。
有次,一位男學員,左手持拐杖,右手打拍子,聲情並茂地演唱了一曲“最美不過夕陽紅”。渾厚的歌聲似乎有夕陽氤氳,滿頭純淨的白發,使我想起上帝所賜的皇冠。
還有位九十歲的祖母,白發卷伏,皓齒紅唇,整潔的套裝下,露出一雙鮮豔的紅皮鞋。我問她是否還在談戀愛,她朗聲笑道,“很想呀,隻是沒人介紹”。
在這個課堂裏,有一種無言的生命結盟。有種一根筷子和十根筷子的關係。在這裏病痛可以減輕,孤獨可以分擔。經常會有人請假看醫生,做手術。但是,回歸後仍是這裏的一員。似乎是一個隊伍在行走,落後時隻要加快幾步就會趕上,有人稍微扶一把,生命就會繼續,不會迷失在荒野之中。有隊伍在,生命就不孤單。盡管終歸隊伍會有增減,那是自然和必然。
如果說課堂裏的長者是一部曆史,那麽課後的午餐則是一道帶有曆史色彩的畫麵。雖然都遠在他鄉幾十載,經曆千山萬水,但是除了不變的中國心,還有一個更不能改變的中國胃。
在居住的城市內,有許多極好的中餐館。每周課後,大家會選一家去處。一桌十人,點十種菜。每人付一份錢,就可品嚐十種菜色。在一盤盤熟悉的味道裏,哪一盤是媽媽做過的,哪一盤是兄弟姐妹曾經爭搶的。某種滋味勾起某段往事,某個季節,某段路,或甜,或苦,都隱秘在自己那千絲萬縷,永不磨滅的記憶深層,也都封閉在自幼形成的味蕾中。
用餐中,特別有趣的還有討價還價。常去的那些餐館往往價格實惠,服務周到,還會有免費贈送。但有次去了隔壁城市的一家。第一次去,沒想到那裏服務怠慢,價格不實。還發現被多收了十幾元。大家居然看著菜單把錢要了回來。隻是又去了第二次,才用一道免費的菜補了回來。現在那家餐館已不在大家的考慮之中了。那裏失去了家鄉的味道。
看到他們你會想到,退休是什麽:是上完了一堂長長的課,課堂上回答問題的對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下課後,中氣十足地高喊一聲“今天天氣真好”,然後闊步向前。
聽,今天大家在唱“秋蟬”:
聽我把春水叫寒
看我把綠葉催黃
誰道秋下一心愁
煙波林野意悠悠
......
這是一群歌頌秋天的蟬,是一隊珍惜生命的前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