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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

(2018-05-14 20:13:59) 下一個

教授是一位外表看來六十歲左右,個頭不高,也可以說是稍微偏矮的男人。或許年輕時還挺拔,但隨著年紀越往上,骨架子就越往下,就稍顯枯萎。頭發稍有稀疏,但黑的很有層次。一個黑色的公文包跨在肩上,不知裏麵是公文還是日用品。樣子並不魯莽。

教授這會兒在病房,不是來授課的,也不是瞧病的。是在病房陪伴一位八十多歲的女病人。陪護病人這活兒,不費大力,不需執照,拿的還是現金。碰上好的雇主,一天的薪水比有執照的護士助理還多。因而對於初來乍到的新移民,是個不錯的跳板工作。

病人也是中國人。病人的兒子白天陪母親了一天,在母親熟睡時,就把這位新來的陪護介紹給她。準確地說,是把熟睡中的母親介紹給了這位第一天做陪護的男教授。盡管兒子知道母親不想要男陪護,但由於合適的陪護不好找,就雇傭了這位在國內曾經是教授而且講中文的男人。中國人一向尊重知識。有知識的人,無論陪孩子還是陪老人都讓人多些安全感。

兒子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母親放心地走了。他忘記了母親是在他的陪護下進入夢鄉的。

下午七點鍾,晚班的護士來了,白班的護士還沒走。緊張的交接班開始了。交接班時,病人的治療情況,各種檢查,化驗報告,醫生醫囑,家屬要求等等都要精準清楚地交下去。接班的護士要條理清楚地接過來,從而保證護理的連續性。還要挨個去病人的床前交接。因而氣氛即安靜有序,又高度緊張。

此時忽然聽到有人喊叫,“她醒了,她醒了”。護士們都朝一個方向看去。隻見教授站在病房門口,一隻手指著病房,一隻手揮舞著像是招呼人們。麵色驚慌,話語失措。

交接班被打斷了。就像本來井然有序的交通,戛然而止。由於他說的是中文,無人能懂。大家便麵麵相覷,用目光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因為對於護士來講,如果此時有緊急情況發生,大家就會迅速投入搶救,無論是在做什麽,病人生命都是第一。

此時,隻有一位中國護士知道他在嚷什麽。便很職業地對他說,“你是她的care giver,先安慰她一下,護士馬上就去”。然而,當護士的話音還未落下,教授的臉色就變了,由驚慌變為憤怒。原來側身指向病房的手,瞬間與身體成九十度直角,直指那個護士。“你才是care giver,我不是”。他的憤怒程度像是有人對他進行了心理的或生理的侵犯,嚴重聲明他不是care giver。此時,所有的護士都把目光放在了“教授”和那位護士身上。

那位護士被這意外的狀況驚呆了。簡單一句話惹了麻煩,為什麽呢?或許由於講的太嚴肅引起了誤會?或許麵部表情因噪音而本能地顯示有些不悅,而讓教授本來就處於燥熱狀態的自尊心,怒火中燒?原因不明。其實交班時間病人的房間是不允許有陪人在的。教授不知怎麽就沒有出去。大概也有人通知他,而他不懂英文,沒明白意思就留在了病房。

護士不能多想。一邊向周圍的人翻譯教授的話,一邊誠懇地向教授說對不起,話說的嚴肅,但並無惡意。

此時另外一位外國護士也上來向他解釋,但由於說的是英文,教授一句也不懂。他卻以為那是上級領導,便用更上一層樓的嗓音喊道,他要告那位中國護士,告她歧視,服務態度不好。因為他不是“care giver”。所有的話用的都是中文,隻有“care giver”是英文。中國護士隻好把他的話都翻譯出來,否則周圍那群在交接班的人還等著處理緊急搶救呢。

那位護士此時感到一種狀態叫“難堪”,為自己也為教授。

這種牽強附會的發泄好像是對著空氣打拳擊。他大概也利用別人聽不懂他的語言而放肆一下吧。麵前這位中國護士是他發泄的對象,也是他發泄的膽量。如果都是金頭發藍眼睛,他大概也不會有此舉動。這樣騰空一下或許幾天,或許幾個月來的委屈,騰空一下溢滿心胸的屈辱,憤恨和鬱悶,讓人們去猜想吧。

護士則忠於原意地,但簡短地把他的怒吼,翻譯給周圍人。看著那張因惱羞成怒而發紅的麵孔,還有那揮動的雙臂和微微顛起來的雙腳,使人像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某些畫麵。

算了,那位護士也不再解釋了。為了盡快解決事情而不驚動保安把他帶走,那位護士還是好言相勸,讓他去休息區,等護士交完班再進來。在護士們的眾目睽睽之下,在那位中國護士不動聲色地賠禮道歉和攙扶下,教授走出了病房,鬧劇結束了。

之後,護士去看了病人,原來是老太太醒來,看到一個陌生男人坐在旁邊,出現驚嚇。而教授則以另一種方式擴散了這一驚嚇。

其實caregiver,看護,隻是一個工作的名稱,沒有侮辱的含義。在這個國度裏,沒有人會為別人稱自己是“看護”而惱羞成怒。也更沒有人因你是“看護”而對你頤使氣指。看來這位“教授”肯定是剛“落地”不久。揣著教授的頭銜,申請了這個陪護病人的工作。在母國大半輩子奮鬥到的榮譽地位拔不出,帶不來。能帶來的隻是無形的,一眼看不出來的過往和自尊,以及讓人難免認為的矯情。又想掙錢謀生,又放不下曾經有過的身段。一切要從頭開始,太不容易了,太憋屈了。今天就算是他“落地”的第一聲啼哭吧。

大部分赤手空拳來異國他鄉的人,都有過落地“啼哭”,隻是看你何時,何地,何種方式。像這樣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方式,有些不合時宜。來到一個新的國度,不容易的事情太多了。老移民們大概都有些不堪回首的經曆。一個工作符號不傷及自尊,因為謀生第一。要在真正傷及自己人格自尊,民族自尊時如何捍衛,那才體現出一位無論是教授,還是“看護”的真正水平。

我還是敬佩那些腰裏隻揣幾十美金“落地”,卻憑著真才實學,吃苦耐勞,而混的風生水起的同胞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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