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點,高速公路的堵塞已經逐漸泄去。我的車行雲流水般的前進著。右邊副駕駛的座位上,放的是剛從人事部領到一個大信封。裏麵有最後一張支票,一封解雇信,一封證明信,證明解雇是由於雇主的原因。此外,還有一張每年都會有的禮物券和賀卡, 溫馨地寫著:感恩節快樂!
這條路,我走了二十年。二十年的路似乎並不漫長。路邊速度限製牌還是六十五英裏。但不同的是,我工作了二十年的醫院關閉了。
當年,那也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在這條路上,去麵試在美國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我開的是一輛祖父級的老“豐田”。左邊的車門與車身顏色不同。隻有喇叭需要用力按才會發聲,其餘的部件則都會隨意作響。當時,我雖然有懷揣執照的喜悅,但麵試前的緊張,對未來職場的恐懼,都隨著那個“豐田”老祖父,叮叮當當,顛簸不已。
誰想,很幸運,麵試順利通過,指日便可上班。
那時,我像一葉終於靠岸的小舟,脫離了大海的飄蕩,真正踏上了北美大陸。特別是在一個節日活動中,我居然在幾十個名字混合一起的抓鬮中,抓到了自己的名字,得了一個二等獎。當時同事們都爭著和我拍照,說是可以蘸些福氣。
當時我迷信地想,在這裏幹下去,準沒錯。
這醫院規模不大,兩層樓的病房有一百多個床位。急診門診,內外科,婦產科,手術科,放射科,人事科,教育科等等。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但是,它也是祖父級的,有一百多年的曆史。成立初始,它是洛杉磯最大的一家醫院。後來由幾個中國醫生買下來,作為綜合性醫院繼續經營。
這個醫院的第一大老板有兩個博士頭銜。之所以稱為第一大老板,是因為工資支票是他的簽字。那時的他大約不到六十歲。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特別是笑口常開,點綴的整個麵部像是一個“吉”字。一笑一吉祥。他喜歡用國語唱“藍藍的天上白雲飄,......”,唱的聲情並茂。他還喜歡喝咖啡,對咖啡有特殊的感情,據他說,在他讀博士時,曾賣過咖啡。不知是否有此情懷,常年以來,這個咖啡廳的咖啡和茶,對所有的職工和來訪者都免費。
這是一個典型的儒商。和他合夥的幾位醫生也都是精明,儒雅。我第一次看到私人開醫院,像是看到了一個現實版的“桃園結義”,因而,私底下稱他們為“哥兒幾個”。
這“哥兒幾個”都是很好的醫生。好的是他們在為自己的醫院工作,自然盡心盡力。更好的是,醫院周圍有很多中國老移民,大部分來自於香港,廣東。他們英文不通,國語說不流利,滿口的“mao men tei”,“冇問題”,其實在就診時有許多問題。這幾個醫生都會雙語,甚至更多。此外還雇了很多雙語人員。當那個“沒問題”真正用“mao men tei”“冇問題”解釋時,那些老移民才真正認為是“沒問題”。當他們握著“哥兒幾個”的手說謝謝時,心中的感激都是純粹的。
另外,這個醫院的餐飲很好。除有西餐漢堡外,還有中國特色的食物。也就是在這裏,我了解到那普通的“雞肉粥”對於那些張口無牙,閉口垂腮的老者是何等重要。記得有位八十多歲老翁,吃完早餐後,忘情地一展歌喉:“親愛的,你跟我飛,穿過叢林去看小溪水。親愛的,來跳個舞, 愛的春天不會有天黑”。可口的食物讓他想和太太再唱一曲“兩隻蝴蝶”,在生命的盡頭,想和親愛的人再來一次雙宿雙飛。那碗傳統的中國“粥”可謂彌足珍貴。
這“哥兒幾個”雖是中國人,但雇員卻是不同族裔的。因而,不同的文化碰撞,管理與被管理之間的矛盾衝突,想必也是醫院管理中頭痛的地方。有位夜班的主管護士,就曾因為晚班中間休息的問題親自找到第一大老板,抱怨不公。因為當時那個帶有斯拉夫民族血統的DON,有點鐵腕兒和鐵幕。據說,第一大老板以“仁”為先的談話,使這位高年資的主管護士心平氣和而歸。
此外,還有每三年就要來一次的Joint Commission 醫院評審。Joint Commission 是一個獨立的,非盈利機構,主要是對醫院進行資格檢查。每次評審,都會使醫院的醫護質量有所提高,這在我工作的年頭裏,感受頗深。但是每次評審,對醫院的管理都是一次考驗。醫院能次次通過評審,靠的也是管理有方。我想,其實整個醫院運營中的坎坎坷坷,也隻有“哥兒幾個”最知道。
中國人管理的醫院,自然要有一些中國風俗。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紅包。每年的農曆大年初一,那位“一笑一吉祥”的老板,都會到各個科室給正在上班的員工發紅包。錢多少不重要,要的是來年紅紅火火,吉祥如意。許多員工都會用洋腔洋調地中文說“恭喜發財,紅包拿來”。特別是每人一份的“年夜飯”,那火紅的龍蝦,可是代表著龍馬精神呢。這些深奧的中國文化,老外們也隻是看個熱鬧。
現在醫院要關閉了,因位這個“祖父級”建築物,雖然外觀上由於“整容修繕”還倜儻英俊,但不能繼續應用了。就像一個老年人,沒有通過健康檢查,不能開車上路了,西裝筆挺也不行。
我拿著IPhone, 巡視著那一間間被搬空的房間,看著那擁擠在一起的空空的病床,按下快門,記錄下這曆史的一刻。眼前似乎還有病人的影子,耳邊似乎還有痛苦的呻吟,那個毒癮發作者還在撕喊,那個無奈的妻子還在垂淚。
然而一眨眼,沒了。現在,這裏的一切靜悄悄。
多年以後,這個城市的老人會給小孩子講個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哥兒幾個”在這裏開了家醫院,他們是中國人......。
我的思路還在繼續,車子已經到了轉彎的地方了,該下高速了。二十年的路對我來講有風有雨,對一個醫院來講又何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