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貓
1.
從兒時起,我和妹妹弟弟就喜歡貓,而且總愛沉浸在一個自己設計的童話世界裏與貓玩耍。貓那湖水般澄明的眼睛似乎能聽懂,消化,和沉澱我們每個人的童言童語。雖然我比妹妹大兩歲,妹妹又比弟弟大兩歲。但在我們心裏貓和我們都是同歲的,是善解童心的玩伴。我們還常常匍伏在地,學著貓的姿勢,仿著貓叫,挑逗著和貓打架,就差沒長貓尾巴了。後來成人之後,當我和妹妹弟弟都有了孩子,母親為了讓孩子們開心,又養起了貓。貓的趣事,是孩子們津津樂道的主題。至今,我那所謂博學博識的兒子,還用當年貓的名字做密碼。
那些貓在我的記憶裏,都是幸福的。幸福的和全天下的寵物一樣,有人愛憐,有名有份,是某個家庭的一分子。它們的“喵”聲是家裏歡笑聲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音符。
最近幾年,我又養了一次貓。
但是,這次養貓是被動的,是由因心疼而始,到心疼而終。那種心疼像水中的漣漪,波波延宕持續至今。從而,我想把這些漣漪勾勒成文,讓疼痛遠去,讓這次的養貓經曆,變成美麗的文字蕾絲,點綴記憶。
2
這次我養了一隻流浪貓。
這隻貓是遊走到我家後院的。還記得當時,它由於瘦弱而略顯過長的身子。白腹黑背,褐色的雙眸在淡黃色的眼白上,閃現著沉靜的美麗,讓人產生一種由衷的愛憐。它額頭黑色的毛發中夾雜著白色,隱隱約約在眉宇之間形成“虎”字的輪廓。讓我感歎貓,虎同屬一科,但變成貓後竟如此婀娜柔弱。
我們喂了它食物,它就留了下來。我給它買了漂亮的貓碗,給它煮貓食,還給它取了一個趕潮的名字:Hello Kitty。因為它俊俏的足以登上貓科雜誌的封麵。
但是,我很快發現Kitty與其它的貓不同。它的尾巴隻有半截,有點兒像把長短不齊的毛刷。走動時總是無名狀的豎在半空。臥下時也不像別的貓能優美的甩動兩下,已示其矯揉嫵媚,而是將尾巴壓在褪下或直鋪於地。遇到驚嚇和危險時,尾巴搖擺的頻率和逃跑的速度成正比,很像是搖旗,但它卻從不呐喊,從不出聲。饑餓時它與我們的語言交流完全是通過那憂鬱的眼睛。所有的需求都是通過凝視我們目光時間的長短而表達的。讓我感覺貓的啞語可能就是目光。
它對環境有高度的戒備之心。當它正津津有味的進食時,我若想從背後觸摸其尾巴,它都會警覺的棄食而逃。它還從不踏進車庫,也從不踏進我們的房間,顯然,擔心我們關門逮貓。有時,它會靠著半掩的屋門,身子幾乎直立,探頭探腦,像個調皮的孩子向屋內窺測。顯然那是好奇心的驅使,但絕不踏進一步。
因而,我給它安的貓窩,它是不住的。後院移動儲藏室的櫞下和花叢中,便是它的藏身之處。這點兒很像美國的許多流浪者,他們寧願露宿街頭,而不去政府給他們安排的住處。可他們卻領政府給的救濟券,並享有醫療保險。是流浪的習性使然,還是江湖規矩所定,不得而知。
Kitty就這樣成了我家名副其實的“訪客”。
它這種高度敏感的防禦行為給我的信息是,它被虐過。它不光是被剪了半截尾巴,可能還被割了聲帶。我的心疼便由此而生。
從此,我們家後院便多了“一張口”。這張口不吃麵食,隻吃肉類。它的主食是肉類加牛奶。一日三餐,飽食終日。有時,周末,它會失蹤一整天。孩子們說它可能去教堂了。因為,附近教堂星期天作禮拜,聖餐很多,人們會給它一些施舍。不久那略顯瘦長的體型,便渾圓了。從原來的弱不禁風,到後來的玉樹臨風。唯一不變的是,我們絕不可以與它有肌膚之親。
兩個月後的某一天,它突然失蹤了。我們四處尋找,不見蹤影。而四天後它的再次出現,更讓我心疼。隻見它遍體鱗傷。右眼一片漆黑,右眼上方有三角形的撕裂傷,血肉模糊。右腿支撐著身體,左腿緩慢地跛行著。顯然,是打架了,或是被打了。當它用那隻剩下的左眼看我時,目光閃躲,似乎有些羞慚。
它回家的這一幕讓我感動不已。像一個在外麵受了委屈的孩子,有難了,知道回家,知道這個家能給它溫暖, 能給它療傷。這與書上所說的,成年的貓智商相當於一個一歲半的孩子很符合。但我覺得Kitty 的智商則高於此說。它不光有遇難回家的本領,它還可以揣測人類的情感 和在情感支配下的行為。這些情感和行為使它成為直接受益者而繼續生存。
由於傷痛,它不能進食。 我們喂了它一星期的牛奶。 一星期後,它臉部的傷口已愈合而且被毛發覆蓋。但是那隻美若寶石的右眼卻成了永久的漆黑。像是從戰場上歸來的戰士,殘疾是英雄史的最好見證,但卻成了永久的傷害。晚上在黑暗中,隻能看到它左邊一隻閃爍的瞳孔,美麗依舊。
三個月後,它左腿恢複了功能。這是從它那優雅的步態和飛躍牆頭的速度得到驗證的,從而也驗證了那句俗語,傷筋動骨一百天。貓原來也如此。看來高級動物和低級動物的基本生理是相同的。
由於Kitty總是拒人之千裏之外,也從不發出聲響,所以它總是靜悄悄的在後院玩耍。饑餓時,就蜷縮在門口,等待食物,或者用那訴說的目光直視我們,我們便知它有了需求。如此這般,它用相當於人類一歲半的智商和我們這高等的人類智商建立了默契。
自此,它有了一段極美好的時光。
3
後院草坪裏,除有一棵橙子樹,一棵小金桔樹外,還有因為草籽和這兩棵樹而引來的各色小鳥,蜜蜂,蝴蝶等等。還有一些小飛蟲在清晨斜撒的陽光中飛舞。kitty在早餐後,總是守在草坪中,虎視著那些各色飛行物,並伺機飛撲。似乎是攻擊,又像是挑逗。雖然從沒得逞過,但它卻樂在其中。時而搔首搖腮,時而左顧右盼,時而跳躍飛撲,時而靜坐如鍾。在我們眼裏,那隻是一個普通的後院,但在它的眼裏,可能是一座伊甸園。隻是飛撲不得逞的原因,可能與它那左眼不給力有關。
一天早晨,Kitty又像往常一樣在陽光下端坐,頭隨著飛行物而轉動。這時,一隻小鳥飛撲下來想啄地上草籽。當小鳥快接觸地麵的瞬間,Kitty以閃電般的速度,一個騰跳,嘴巴一伸,便把小鳥銜住了。這一幕令我驚詫。可憐的小鳥連叫都沒來得及,就成了它的口中物。我站在不遠處,它用驕傲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叼著小鳥就跑遠了。好像在告訴我,“怎麽樣,朋友,我還行吧”。我在驚詫之餘,衝著它那因欣喜而過度搖擺的尾巴,喊了一聲“good job”。
嗬,貓吃小鳥,比狗逮耗子有趣多了。因為我從沒見過狗逮耗子,但卻真切目睹了貓吃小鳥的現場秀。
可能是好日子能夠療傷,Kitty也慢慢活潑起來。有一天它居然會“喵喵”叫了。起初聲音很沙啞,我難以置信。後來當它對著我很清晰地“喵喵”時,我才知道,我的kitty會講話了。自此,它常常時不時地對我喵幾聲,我也學著喵回去,不知是問候,還是嘮家常。總之,除了目光之外,又有了聲音的交流。我為Kitty的功能恢複而開心不已。
Kitty很是知道我們對它的喜愛,也從它的行為上對我們的友好予以反饋。
我通常會在下午給花和樹澆水。從我拉開橡皮水管,到打開水龍頭之時,它便會選擇一個不遠的涼陰地隨意而臥。但頭和目光卻是隨我而動。似乎在告訴我它的陪伴。
它還開始在我麵前,翻滾,跳躍。有趣的是,在做這些動作的同時,目光總是不離我的。有時還會白肚向上,四肢懸空,好象是在為我做舞蹈表演,還要等待我的評分似的。
我下班回家時,無論家裏是否有人,它總是迎我在大門外。特別是在冬天,天黑的早。下班回家,車燈首先照到的便是端臥在大門外等我的那一團絨絨毛,毛團上鑲嵌著一隻褐色閃爍的寶石。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著,安靜而美好。換句話說,歲月靜好。
4
可能貓也有寂寞的時候。 一天晚上,kitty帶回家一個小夥伴,一隻白底黑花的貓。那晚月光如水,撒的滿世界流淌著光明,柔和而溫馨。我從窗望去,看到兩隻小貓在車庫門前相視而臥,還真有幾分約會的浪漫。從此我們家又多了一位“訪客”。
我妹妹那位精靈古怪的小外孫女,以孩童眼裏的色彩,給新的訪客取名叫“小黑”。
小黑精瘦,麵目沒有Kitty慈祥。但是,來的都是客,既然是Kitty的朋友,我自然也要招待。Kitty對我喵喵時,小黑也會跟著吼幾聲,吼的時候,兩隻後腿還會稍稍直立,頭部高昂,似乎顯示它比Kitty更友好。雖然它沒有kitty 的聲音婉轉美妙,但我也很開心。
小黑有些強勢,Kitty總有些懼怕它。所以喂食時,我總是讓kitty 優先。有我在,小黑似乎很君子,並不與Kitty搶食。有時它倆會互碰鼻頭,甚為親密。我把那解釋為它們看到食物的彈冠相慶。但是每次kitty先吃時,都會出現不可理喻的一幕。那就是小黑親吻kitty的肛門。使我想起一個不雅的成語,kiss Ass。不知那是溫存還是威脅,kitty雖不作任何理會,但卻每次都會將大部分食物留給小黑。個中默契看來局外人永遠無法得知。
Kitty與小黑形影不離,我們還拍到它倆互相依偎的照片。有時它們從外麵回來,kitty會挺著充血的鼻頭,小黑臉上會掛著彩。不知是互毆而致,還是合力禦敵所為。有次,我還看到它們打架,kitty 嚇得躲在廚房窗外的梔子樹下瑟縮著,小黑卻氣勢洶洶地在不遠處盯著它,不依不饒。
有時小黑不知流竄何處,kitty便在陽光下慵懶地蜷縮著,呼呼大睡。我還以為它失戀了。Kitty給人的印象是雍容大度,溫文爾雅。小黑則是陽剛有餘,陰柔不足。其實到最後,我也不知哪位是雌雄。
5
又一年的春天來了。茉莉花又開了,香氣滿園。橙子花,金桔花,開了又落了,小的果實已經又掛滿了枝頭。那些各色小鳥,蝴蝶,飛蟲仍是紛至遝來,可是我已經好多天沒有看到kitty和小黑了。
我多次站在後院喊它們,它們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幾分鍾後就會出現在我麵前。我感到情況不妙。我知道鄰居老太太也喜歡它們,還專門為它們準備了食碗。它們常去蹭吃的。但是它們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個家,蹭完食就會回來。
它們哪裏去了呢?
終於,有一天,我問了鄰居老太太。
老太太用那帶有哥倫比亞口音的英文告訴我,“鮑勃,品托”都被浣熊咬了。“鮑勃”就是kitty, “品脫”就是小黑,這是老太太給它們的名字。說著,老太太的頭有些抖動,波紋般的銀發也隨之震顫。
事情已經一個月了。那天早晨,她發現kitty在她家的後院草坪上,已經沒有生命的跡象。 小黑也奄奄一息躺在她家的門前。老太太將小黑抱進家裏,企圖救活它,但是,三天後,它還是隨kitty去了。
隨著敘述,老太太的眼圈紅著,我的鼻子酸著。
那隻浣熊我們都見過,也曾到我們後院尋過食。體積比kitty 和小黑都大,牙齒尖而長。但是,它應該不會有貓跑得快。這兩隻貓怎麽就沒逃脫呢。依照kitty的智慧和防備能力,如果不是戀戰,它是可以安全的。
小黑倒是比較好戰,有幾次小黑受傷,都是kitty陪伴它。小黑還喜歡在天黑後去馬路對麵。有一次我們看到馬路對麵有幾隻和小黑一模一樣的小小貓,大概是小黑的後代或家族。
就這樣,kitty 和小黑一起離開了我們。我把它們的離開給了兩個假設,第一是“共赴國難”。它們可能是為保護自己的地盤而戰,共同抗擊侵略者,一息尚存,戰鬥不止。第二為“共赴生死”,可能是浣熊攻擊其中的一個,而另外一個奮力相救,終以弱不勝強,全軍覆沒。無論怎樣,我都認為它們是壯烈的。
一個貓的生命,短者七八年。長者十幾年。這是指家庭喂養的貓。4年的貓相當於人的30來歲。如果按此計算,Kitty 和小黑如果是家庭喂養的話,應該是正當年。但是由於它們是流浪者,就和家貓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
現在,我還會有意無意地張望後院有沒有kitty 和小黑的身影。 澆花草時,還似乎覺得有一個小東西在身邊躍前跳後。下班回家,總還想看到那蹲在大門外等我的那團絨絨毛,總想再聽到那小可憐般的“喵喵”聲。但是,隻有那個它們曾經擁有過的貓碗還在。
Kitty 和小黑雖然壯烈了,但卻留下了許多美好。茉莉花又開了,橙子樹和小金橘樹又有了新的果實,或許哪天,又有小貓駐足後院,再來一次貓逮小鳥。讓我的文字蕾絲再圈住一段美好。
還有,那隻貓碗也在靜靜地等待,紅底白花,鮮豔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