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從冰天雪地的戶外,進到暖融融的房間,胡靜感到渾身有說不出的舒服;喬芬鈺的熱情讓她感到心裏熱乎乎的,感受到人情的溫暖。她很慶幸自己在危難中遇到了她,不然,要是找不到旅店,今晚就會流落街頭,也許會凍死,也許會遇到歹徒,後果不堪設想。然而,她並不知道在這暖融融的房間裏,湧動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寒流,在喬芬鈺的人心裏,潛藏著狡猾的詭計。
從胡靜若有所思的神態, 喬芬鈺判斷出,自己的一陣洗腦說教在她心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好像滴在一杯水裏的幾點墨汁,慢慢地擴撒開來,杯裏清亮透亮的水就變渾濁了。她曾經用自己的說教,把不少來她娛樂廳打工的漂亮女孩子訓練成陪酒小姐,把她們變成了自己的搖錢樹。為此她深感自豪,覺得自己屬於女強人這個群體。女強人這個名詞,在中國流行了很長時間。不管用什麽手段暴發起來的女人,統統被稱為女強人,盡管她的套裙下擺裏藏著腰纏萬貫或權勢膨脹的男人。
“你一定餓了吧?我去叫人給你送飯來。你喜歡吃些啥?大米飯炒菜還是餃子麵條? 別客氣!你就說吧,這兒就是你自己的家。”喬芬鈺飛快地說,語氣熱情又親切,眼裏閃爍著得意的光芒。
“我不挑食,吃啥都行。喬姐,你別太麻煩了!”胡靜客氣地說。
“那好。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喬芬鈺說著,拉開門走了出去。
喬芬鈺走後,胡靜將小狗抱在懷裏,在地上踱步,一邊環視房間:這個房間帶有淋浴室,窗戶朝陽麵,粉紅色的落地窗簾,鮮紅的滌綸地毯,紫紅色長條沙發,褐色長條茶幾。靠牆擺放著一張席夢思雙人床,上麵鋪著潔白的床罩,床頭並排放著一對雪白的枕頭,旁邊是一床疊得整整齊齊的紅色緞麵棉被。房間的色調冷熱反差很大,胡靜感到很不舒服。
不一會兒,響起了敲門聲。
胡靜拉開門,看見一個姑娘站在門外,手裏端著一碗珍珠般潔白透亮的餃子,冒著嫋嫋熱氣,飄出縷縷餃子特有的芳味。
“這是喬經理讓我給你送來的。” 姑娘邁著輕盈的步子走進屋裏,一邊微笑著說,“我叫柳媛媛。”
這是一個身材苗條、容貌莊重大方、俊美的姑娘,白裏透紅的鵝蛋臉龐,長長的睫毛包圍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紅潤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整個臉蛋像一個熟透的桃子,讓男人看了想入非非,女人看了,不嫉妒,也得自卑三分。
“謝謝!”胡靜把小狗放在地上,打量著柳媛媛,一邊從她的手裏接過飯碗,“我叫胡靜。”
“我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你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蝴蝶。”柳媛媛天真地說,那神態像隻快樂的喜鵲。
“誰告訴你我的外號? ”胡靜微笑著問。
“聽喬姐說的。她還說,你是音樂學院的學生,以前在這裏唱過歌,唱得可好呢。她還說,客人們很喜歡你,願意在你身上花大價錢。”柳媛媛用讚美的口氣說著,兩隻毛茸茸的大眼睛注視著胡靜的臉,“你長得真美,像電影明星。”
柳媛媛這番話是喬芬鈺的意思;喬芬鈺讓她給胡靜送飯,和她交朋友,為她洗腦子。
胡靜聽了,皺了皺眉頭,突然收斂了笑容,眼裏掠過一縷厭惡的神色,瞬間又恢複了常態。
柳媛媛敏感地覺察到胡靜臉上神情的變化,意識到她不喜歡聽“客人們很喜歡你,願意在你身上花大價錢。”這句話,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情,低下頭端祥起自己修長的手指。
“你的手很漂亮。”胡靜發現了柳媛媛的窘態,讚美她的手來暖和氣氛,“你的手指修長,適合彈鋼琴。”
“人們都這樣說。算命的說我長了兩隻富貴手,將來會發大財,端金碗,享清福。我天生受苦的命,投錯了胎,生在農村一個窮人家裏。我三歲時,父在一次車禍中身亡,母親改嫁。我被奶奶帶大。去年奶奶死了,我隻好出來打工謀生。”
“你多大了?”
“再過兩個月十七了。”
“你是從哪兒來的?”
“湖南。你呢?”
“我家是湖北的。”
“那咱們還是半個老鄉呢。”
“為啥說是半個老鄉?”
“因為湖南和湖北緊挨著,我家在你家南麵。”柳媛媛撲閃著一雙機靈的眼睛,天真地說。
“你真有意思!”胡靜笑著說。
“我很羨慕你上音樂大學。”
“你是啥學曆?”
“初中二年級。”
“你啥時候來這兒的?”
“去年十月份。”
“你在這裏做啥工作?”
“陪酒。”柳媛媛的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脖頸。
“你這麽小會喝酒嗎?”胡靜說著,剝開一個餃子,將餡喂給了小狗。
“開始不會喝,酒到了嘴裏咽不進去,嗆得直咳嗽。後來慢慢地習慣了,喝啥酒都行。”
“非得喝酒嗎?”
“是的,要不為啥叫陪酒?你陪客人喝的酒越貴越多,老板就越能掙多錢,給你提成的錢就越多。還有,你把客人弄開心了,讓他們喝高興了,你會得到更多的賞錢。”
“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多少不等,有時多些,有時少些。最多掙過五萬塊,通常五六千塊。”
“哇!”胡靜驚叫道,“掙這麽多呀!”
“碰上看上你的客人,他出手很大方。有的客人是大官,有的是富商,他們來消費帶著很多錢。隻要你把他弄高興,弄舒服,他們是不在乎錢的。”
“你的意思是陪客…… ”胡靜吃驚地望著柳媛媛。
“是,陪客人睡覺。”柳媛媛打斷了胡靜的話,認真地說,“你別以為隻是陪客人喝酒,有的客人還要你和他上床。”
“啊!”胡靜驚叫道,“這不是賣身嗎?”
“說得好聽點,是陪酒,其實就是賣身。”柳媛媛不以為然地說,“娛樂廳都是這樣。喬姐說,沒有色情的娛樂廳隻能到天上去找。去年給我開苞的是個縣太爺,給了我五萬塊。那人六十來歲,一臉橫肉,胖得像一頭種豬,嘴裏噴著臭味,我一想起來就惡心得要吐。”
“你的親友知道你幹這一行嗎?”
“我沒有啥親有。即使有,也不能告訴他們。話又說回來,不管掙多少錢,我心裏都感到很變扭,覺得可恥,丟人。”
“你打算今後咋辦?”
“再幹一年,就不幹了。掙些錢回家鄉自己做買賣。幹這種事兒也擔著風險,前些日子,給我們檢查了一次身體,發現幹得時間長的姊妹們大部分都有陰道炎,有的宮頸糜爛。”
“啊!太可怕了!”胡靜驚叫道。
“還有更可怕的事兒呢。檢查出兩個姊妹得了艾滋病!”柳媛媛說著,眼裏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啊!”胡靜渾身哆嗦了一下,把送到嘴邊的餃子掉在了地上。
“不過,隻要帶套子,就不會有事。有的客人不想帶套子,他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幹。”柳媛媛說到這裏,看了看手表,“你休息吧,我得上班去。”
送走柳媛媛,胡靜像照料孩子似的,將小狗放在沙發上,安頓它舒舒服服地躺下。然後,她坐下來,回想一天的經曆,恍若隔世。
她洗了個淋浴,躺在柔軟而溫暖的被子裏,久久不能入睡。很長時間,她的腦際閃著柳媛媛的麵容,耳際響著她的話語——“喬姐說,沒有色情的娛樂廳隻能到天上去找。”
她極力控製自己的大腦,想擺脫柳媛媛和她的話語,轉移思想,去回想同學和老師,在她瞬間變幻不定的想象的景象中,陳曉、巴圖、肖嵐和秦超的親切麵孔反複出現,是那麽親切,讓她激動得心跳加快,渾身顫抖。最後,她將想象力集中在陳曉身上,耳際突然響起他那音樂般的聲音:“娛樂廳是紙醉金迷的地方,是肮髒黑暗的角落,去了就有可能變壞!我走後,你再別去那種地方唱歌!”她自言自語地說:“你說的我感受到了。你放心,我會把握自己!”她極力想象他的容貌,然而是徒勞的。他呈現在她麵前的的麵孔模糊不清,像萬花筒裏瞬息萬變的景象。
她坐起來,從提包裏找出鉛筆和日記本,開始畫陳曉的臉普,他極力捕捉想象中陳曉臉譜的線條,先畫了一個鵝蛋臉型,接著畫了兩道濃黑的眉毛,飽滿的天庭,黑亮的眼睛,又長又濃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微笑著的嘴唇,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最後畫出烏黑濃密的長發,瀟灑地披在肩頭。
她畫完後,重新躺下,仔細端詳著,噗嗤一聲笑了,覺得既像他又不像他,但說不出哪兒像哪兒不像,心裏想:“也許像他現在的摸樣。他的摸樣會有變化嗎?即使有,也不會變化太大。”
她想著想著,便睡著了,開始做夢:
好像是夏季的一個傍晚,一座鋸齒般的山峰上空,火紅的晚霞正在燃燒,聖潔的光輝向高遠處噴射,覆蓋了半個天空,與下麵色彩濃重的山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周圍幾堆舊棉絮般的灰色雲彩慢慢鋪開,漸漸變薄,瞬間連接在一起,看起來像一幅巨大的灰色帷幕,懸掛在山峰上方。晚霞的顏色迅速變幻著,火紅變成了玫瑰紅,接著變成了鉛灰色,最後和灰色的雲彩融為一體。
胡靜懷裏抱著那隻京巴狗,和陳曉並肩坐在一片綠色草坪上,誰也不說話,仿佛是兩個陌生人坐在一起,默默地眺望西邊的天空。
天色漸漸地黑下來,但四周亮起了華燈,草坪更加翠綠,空氣裏充溢著花草的芳香。胡靜轉過頭去發現,身邊坐著的不是陳曉,而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子,吃驚地問:“你是誰?”
“我是陳曉。”男孩子一本正經地說。
“你撒謊。你不是陳曉。”胡靜沒好氣地說。
“我就是陳曉,你的男朋友,剛從美國飛回來,要把你接到美國去。”男孩認真地說。
“去去去!走開!你真討厭!”胡靜生氣地說。
“哈哈哈!哈哈哈!”男孩子站起來,大聲笑著,向胡靜做了個很難看的鬼臉,蹦蹦跳跳地走了!
“討厭鬼!”胡靜衝著他大聲說。
男孩子不見了,可是他的 “哈哈哈!哈哈哈!”的大笑聲還在她耳際響著,把她從睡夢中吵醒。
她拉開床頭燈,看看手表,時間才夜間兩點半。
那隻京巴狗安穩地躺在沙發上,靜靜地睡著,突然被光亮弄醒,立即爬起來,用驚恐的目光望著主人。
胡靜跳下床,將它抱起,吻了吻它柔軟的皮毛,又安頓它躺在沙發上,柔聲說:“寶寶,繼續睡覺吧”
小狗嗚嗚地叫了幾聲,像個聽話的孩子,閉起了眼睛,靜靜地躺著。
她拉滅燈,很快又睡著了。
她接著又做起了那個夢:
不一會兒,那個男孩子又跑到她跟前,伸出分紅色的舌頭,向她做了一個鬼臉,接著坐在他的身旁。
胡靜正要站起來走開,覺得有一隻大手按著她的肩頭,回頭一看,發現是巴圖,驚喜地說:“是你呀?你咋知道我在這兒?”
“我找了你好幾天,才找到這兒。”
“沒事兒吧?”
“這裏有你的一封家信。”
“快給我。”胡靜從巴圖手裏接過信,打開一看,是一張白紙,發出耀眼的光芒,她感到一陣昏暈。耳際突然又響那個男孩子“哈哈哈!哈哈哈!”的大笑聲。
正在這時候,她被小狗的汪汪叫吵醒了,睜開眼一看,天已大亮。
她想起一夜連續夢見小男孩子,心裏膈應得慌。聽人們說,夢見男孩子,有小人,自己或親人有災難。
第二天,她十分震驚地接到弟弟打來的點話,說父親去世了。她悲痛欲絕,把京巴狗委托給柳媛媛照看, 立即回家安葬父親。
第二十五章
泡在酒色裏的色鬼們眼巴巴地瞅著蝴蝶,垂涎三尺,做夢也想占有她,就是抓不到手,像餓狼瞅著天上飛翔的天鵝,跳躍著無奈地嚎叫,又像癩蛤蟆瞅著半空中飛舞的燕子,蹲在臭水坑裏,呱呱亂叫。
在這個醉生夢死的娛樂廳,如果一個俊俏美麗的歌女被人盯上,暗地裏算計著,她的命運就像叢林裏一隻被虎豹盯著的美麗的梅花鹿一樣,終究逃不脫追捕。
邢嚴福背抄著手,挺著“將軍肚”來到經理室門前,發現門敞開著,室內隻有喬芬鈺一人。煙霧繚繞,一看就知道剛才不隻一人在抽煙。他心想,敞著門一定是為了讓煙霧盡快地散去。他低著腦瓜,像個小偷悄悄地走進去,在喬芬鈺對麵不聲不響地坐下,抬起一隻手不住地搓著禿亮的腦門,神態顯得喪魂失魄,焦慮不安,一籌莫展。
喬芬鈺坐在辦公桌旁一邊抽紙煙,一邊寫著什麽,煙霧在她頭頂上盤旋。她慢慢抬起頭來,臉上現出了不屑的神情,撇了撇嘴說:“你真像個幽靈,進來半點腳步聲也沒有,我一點也沒有發覺。你還不甘心呀,啊?”
喬芬鈺知道邢嚴福來找她的目的是為了蝴蝶。
她把紙煙盒和打火機推到邢嚴福麵前,接著誇張地補充說:“這是你第一百零八次來磨我了。有啥狗屁快放,老娘可沒功夫陪你。”
從蝴蝶走進人間天堂那天起,喬芬鈺的經理室越來越熱鬧,來找她要蝴蝶陪酒陪睡的客人越來越多,邢嚴福隻是其中的一個。喬芬鈺總是熱情地接待他們,花言巧言地拒絕他們,繞著彎子向他們賣關子,來吊他們的胃口,抬高蝴蝶的身價。
邢嚴福進來之前,喬芬鈺剛把錢廣打發走。這個金店的老板,幾次來纏她,提出要蝴蝶陪睡。喬芬鈺仰起臉“哈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老半天。錢廣被這笑聲弄得莫名其妙,瞪著兩隻牛蛋眼,不解地問:“你笑啥?”
喬芬鈺撇了撇嘴說:“我笑你是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錢廣猛吸了一口煙,隨即吐出了一串煙圈,不服氣地說:“老子有的是錢。”
“你出多少錢?”
“一個晚上八萬元,如果她是處子的話,再加四萬元。”
“看來你不是個小氣鬼,舍得出大價錢,來瀟灑一回。財大氣粗!權大氣盛,這是有錢有勢的人共同的德行。不過,十來八萬對你來說, 就像牛身上的一根毛。人們都說,有錢能買鬼推磨。你一定以為你錢多,一定能弄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定能把蝴蝶弄到手,是嗎?我看呀,有的東西用多少錢也弄不到。你快別做夢了!告訴你吧,錢老板,兩年前,有人有出價二十萬塊,蝴蝶都一口拒絕了。你就死了這個色心吧,別在她身上瞎琢磨了。你是得不到她的呀!”
聽了喬芬鈺的一席話,錢廣覺得自己被小看了,傷了自尊心,感到非常氣憤,牛蛋眼裏冒出了怒火,嘴角神經質地交替地抽動著,將半截紙煙從嘴裏拔出來,用力狠狠地擰在煙灰缸裏,急赤白臉地說:“你喬老板小看人!她又不是長著個金B,值天價!我他媽的,再增加兩萬,不管她是不是處女,我給她二十二萬,一年漲價一 萬。你看行不行?”
喬芬鈺知道錢廣這類人隻要看上一個有姿色的女人,弄不到手吃不好睡不香,見她的話對錢廣起到了吊胃口的作用,暗自高興,嘻嘻地笑著說:“錢老板,你別生氣,動肝火對身子不好。我是個粗人,說話不講究。不過,我說的是實話。再說哩,你別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心急也抓不到蝴蝶。人們說好飯不怕晚。依我看,弄到心愛的女人也不怕晚。要把美人弄到手,就得耐心等待。”
聽了喬芬鈺的話,錢廣頓時消了氣,臉上露出了暴發戶特有的那種傲慢的神情。
不論客人提出給胡靜多少身價,直到現在,喬芬鈺還沒有答應。這不是她不願意答應,而是因為她沒有摸清蝴蝶的想法, 擔心像兩年前那樣,不僅沒有把事辦成,反而傷了她的自尊心,氣跑了她。喬芬鈺心想:“不能過早向她提出陪睡的要求,不能魯莽從事,要慢慢開導,要小心謹慎,要瞅中時機,不然的話,會把辦事情辦糟。”
“你應當感謝我。”邢嚴福沒有接喬芬鈺的話茬,一邊給自己點煙,一邊說。
邢嚴福這句話叫別人聽了,會覺得沒頭沒腦,令人費解,可是喬芬鈺明白,她知道,邢嚴福是向她擺功。
那天晚上,邢嚴福來人間天堂過夜生活,像往常那樣開著自己嶄新的的京吉普車。那時候中國有私家橋車的人很少,而邢嚴福率先有——是不久前一個包工頭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把車停在人間天堂門前那個狹窄的停車場上,像烏龜似的從車裏慢慢鑽出來,正要轉過身關車門,突然發現,一個身穿白色羽絨上衣的姑娘提著行李包從人間天堂走出。他的眯縫眼閃爍了一下,凝望了片刻,覺得好像是蝴蝶,心立即像敲鼓似的咚咚地跳了起來。自打見到蝴蝶那天晚上起,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不知道為什麽,一看見有些姿色的年輕女人,就以為是蝴蝶。前天晚上,在下班路上,他發現前麵走著一個身著白色羽絨衣、留著披肩發的女人,以為是蝴蝶,用力蹬了幾下車子,從後麵趕上去,下了車揍上前,借著昏黃的路燈光,眯起眼睛瞅。
他感到很吃驚,原來不是個女的,而是個留著長發的男人。
那長發男人突然警覺起來,蹭的一聲,閃到一旁,幾乎是同時大聲罵道:“你他媽的瞅啥?想搶劫老子,啊?”說著,他立即衝過來,飛起一隻腳,狠狠地朝邢嚴福下身踢去。
邢嚴福來不及躲避,被踢得連人帶車一起嘩啦一聲倒在了地上,腦袋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麵上,嗡地響了一聲,眼裏冒出一串細碎的金花,他疼得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啊喲!啊喲”地叫著,躺在地上半天沒有起來。
長發男人雙臂抱在胸前,站在一旁饒有興趣地觀看,臉上浮現著嘲笑的神色,眼裏露出鄙視的目光,厲聲喝道:“起來!別給老子裝蒜!”
邢嚴福哆嗦著,從地上紮掙著往起爬,一邊說:“小兄弟,實在是誤會,我以為是熟人。對不起!真對不起!”
“我看你不是個好東西!起來!跟老子到派出所去!”
“誤會!誤會!我是個處級幹部!”
“老子不管你是什麽級幹部,搶劫人就是強盜,強盜就要受到法律的製裁。快給老子爬起來!”
“我真是XXX的處級幹部,真的不騙你。”
“法律麵前人人平等,老子不管你是幹部還是部幹,處級還是別的啥東西,搶劫人的東西就是強盜,就應當受到法律應有的製裁。把你的自行車弄起來,推著跟老子到派出所去,快點!”長發男人厲聲喝道。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互相打聽。可巧有邢嚴福部門的兩個職員路過,發現是他們的領導出了事兒,才為他解了圍。
邢嚴福邁著兩條短腿,移動著肥胖的身軀,三步並作兩步,想追上去看看是不是蝴蝶,可是腳下一滑,跌了一個屁股蹲,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走進了娛樂廳。
他徑直上二樓經理室找喬芬鈺,可巧在樓梯的平台上遇見了她。
喬芬鈺圓盤臉上掛著諂媚的微笑,熱情地說:“啊喲,是邢處長呀!你好!在大風大雪的夜裏, 你的光臨真讓我有說不出的高興。是哪股風把你吹來的?還是我這兒哪個寶貝兒把你引來的?”
邢嚴福沒有搭理喬芬鈺的囉嗦的寒暄,上氣不接下氣地徑直問:“喬,喬老板,剛,剛出去的那,那個女的是不是叫個胡靜?”
“是呀。你啥時候認識她的?”喬芬鈺麵帶驚色問。
“不久前。”
“咋認識的?”
“在Very酒吧。我聽過她唱歌。”
“她唱得咋樣?”
“依我看來,在京城酒吧,她數這個!”邢嚴福樹起了一個大拇指,眯縫眼裏冒出了貪婪的光芒,“她也在你這兒唱嗎?”
“她兩年前在我這兒唱過。她還想來唱,我沒要她?”
“為啥?”
“我不需隻唱歌的,缺陪酒陪睡的。”
“啊呀,你這個傻B,夫人之見!她可是棵搖錢樹啊!”邢嚴福說著,將嘴巴附在喬芬鈺的一隻耳朵上,雙手攏起喇叭筒狀遮擋著,耳語了一陣。
喬芬鈺聽著,一邊頻頻點頭,不住轉動著的黃眼珠子越來越亮,末了說:“你高,實在是高!你的點子好!就照你說的辦。”
於是,喬芬鈺找了一個心腹保安,向他交待了協助她和邢嚴福“演一出戲”,把胡靜騙了回娛樂廳。
“我感謝你啥呀?”喬芬鈺明知故問,用不耐煩的目光望著邢嚴福,“神經病?我看你有病。你該去神經病院了!”
邢嚴福“嗬嗬”地笑著說:“要不是我的話,蝴蝶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你能逮住她嗎?”
“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是不會忘記你的幫助的。今晚你要哪個姑娘都行,不要你花錢,我請客。”
“好!我就要你這句話。你可不能食言呀!”
“我說話從來算數。你現在就挑選吧。”喬芬鈺說著,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個花名冊,推到邢嚴福麵前,“裏麵是陪酒陪睡姑娘們的情況介紹,最小的十七,最大的二十五,你想要哪個,挑哪個,瘦的胖的,高的矮的,由你挑。”
“我不看它。”邢嚴福把花名冊又推到了喬芬鈺麵前,不屑地說。
“那你就說吧!”喬芬鈺大方地說。
“我要胡靜。”邢嚴福說著,伸出粉紅色的舌頭,不住地舔黑紅色的嘴唇,眯縫眼裏冒出了貪婪的神色。
“你死了這條心吧,你是摸不著她的。”喬芬鈺冷冷地說。
“為啥?”邢嚴福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的神情。
“我想你付不起她的身價。”
“她要多少錢?”
“我沒問過她。”
“那你咋知道我付不起她的身價?”
“前兩年有人給她二十萬塊,她都拒絕了。你不知道這會兒的物價每天漲嗎?”
“她現在要多少?”
“你進來前有個商人先提出給她八萬塊,如果她是處女的話,還給兩萬塊。後來又同意不是處女,也給二十二萬塊。我沒答應幫他的忙。”
邢嚴福聽了,嚇了一大跳,眨巴著眯縫眼,半天沒有吱聲,在心裏盤算著自己兜裏的鈔票。不久前,他調動了工作,開始擔任《土建工程師》雜誌的主編。這是個油水不小的職位。
各行各業的技術人員都要晉升職稱, 論文是晉升的必備條件。研究表明,絕大多數晉升職稱的論文,都是互相抄襲,東一段西一句地並湊起來的東西。有人諷刺說:“這些所謂論文是登載在報刊和雜誌上的拙劣的文字並湊遊戲,沒有任何學術價值。”這折射出學術界的腐敗。並湊所謂論文很容易,登載也並不難。隻要你舍得出血,你的論文登載並不困難。雜誌主編自然就發財了。
“咋樣?咋不做聲啦?” 喬芬鈺嘴角掛著譏笑,目不轉睛地盯著邢嚴福的臉。
“錢不成問題。”邢嚴福臉上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態。
“那你想出多少錢?我聽聽。”
“我不想讓她陪睡覺,隻讓她先陪我喝幾次酒。”
“可是她說不會喝酒。”
“陪我喝飲料也行。”
“好!我幫你。你耐心等幾天好嗎?”
邢嚴福眯縫眼笑成了一條線
第二十六章
人間天堂不僅內部裝修精美,設施豪華,而且有一群漂亮的服務小姐和歌女。
然而,用漂亮是內心美和容貌美統一的標準來衡量,那一群美人,沒有一個漂亮的,因為她們不僅缺乏內涵,而且舉止有些粗鄙,語言頗為粗俗。
胡靜來到之前,這裏的台柱子是李茜茜。李茜茜年方二十三歲,來至四川南部的一個小城鎮,上小學三年級時父母異,由年邁的奶奶養大成人,初中畢業後,隨著農民工飄進京城,走進了人間天堂,那年她年僅十七歲。她長得小巧玲瓏,走起路來體態輕盈優美,好似在水上漂浮,因此她得了個外號——水上漂。她的膚色白裏嫩透著紅暈,嘴唇生來鮮紅,牙齒潔白整齊,右嘴角偏上方嵌著一個可愛的酒窩,微笑非常甜美,勾人心魂。柳葉眉下閃爍著一雙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猶如蝶翼扇動;還有那高聳的胸脯,迷人的肩膀和項頸,讓男人看了神魂顛倒,不能自持。可是,令人遺憾的是,她的那雙大眼睛裏放出的光芒像電量不足的手電筒,昏黃暗淡,且缺乏豐富多彩的內容。她的語言粗俗,折射出她的知識淺薄,她舉止輕狂反映出她靈魂醜陋。
胡靜舉止大方優雅,她的那雙閃爍著靈氣的大眼睛,反映出豐富的內心世界和純潔的心靈。她的魅力讓人無法抗拒。
喬芬鈺問邢嚴福:“邢主編,你是大文化人,你看蝴蝶和水上漂這兩個姑娘哪個比較漂亮?”
“這還要問嗎?你說呢?”邢嚴福眨巴著眯縫眼,嘻嘻地笑了兩聲,不以為然地反問。
“要我說呀,她們倆都很美。”喬芬鈺自以為是地說。
“我說蝴蝶比水上漂美得多。”邢嚴福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貪婪地舔了舔黑紅色的嘴唇。
“為啥這麽說呢?”
“打個比方吧,蝴蝶是隻白天鵝,水上漂是隻鴨子”
“能有這麽大的差別嗎?”
“信不信由你。你問問別人去,看他們咋看?”
喬芬鈺向不少來消費的客人征求對蝴蝶和水上漂的看法,大部分人說蝴蝶的美像醇美的酒,水上漂的美像白開水。
於是,喬芬鈺讓人把蝴蝶的相片放大,製成巨大的招貼畫,豎立在門外,招攬客人。
蝴蝶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像舞台上旋轉閃爍的燈光,在來消費的客人們腦海裏夢幻般的飛翔。
她像一塊巨大神奇的吸鐵石,為人間天堂吸引來許許多多有頭有臉的人物,像符咒一般讓他們緊緊圍著自己旋轉,原來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一時似乎突然被冷落了,被遺忘了。
她開始以自己的魅力感到自豪,虛榮心漸漸膨脹。
娛樂廳的日子急速地過著,像暴雨後的山洪,夾帶著泥沙汙物,呼喊著從蝴蝶眼前閃過,向紅塵的盡頭流去!她很快地習慣了這種日子。
她每天晚上唱歌陪酒,生活在美酒,讚揚和歌聲之中。
她發現自己的酒量不小,喝半斤茅台,臉不紅頭不暈。
以前爭著讓水上漂陪酒的那些有權有勢又有錢的人,現在仿佛把她忘記了,好像這個娛樂廳從來沒有過水上漂這個姑娘。現在他們把貪婪的目光集中在蝴蝶身上,爭著搶著要蝴蝶陪酒。這種局麵讓喬芬鈺很為難,她常常不知道如何安排蝴蝶的時間,也不知道該讓她為誰陪酒。
昨天晚上,喬芬鈺剛走進經理室,正要關門,邢嚴福就尾隨著走進來,嘻嘻地笑著說:“今天該輪到我了。”
“啥該輪到你了?”喬芬鈺佯裝不解地問。
“快別裝糊塗了!”邢嚴福一本正經地說。
“你這人咋總是陰陽怪氣地說話?我見不得你這種人。有啥屁直截了當地放!”喬芬鈺用打情罵俏的腔調說。
“讓蝴蝶去我包間裏陪酒。我請來幾位有地位的朋友。”
“你請來有天位的朋友,也不行。你來晚了。前三天就有人和我約定好了。誰讓你不早來呢?”
“你喬老板咋說話不算數?我求了你無數次了,你每一都說給我安排,可是你總變卦。這次你無論如何得照顧我。”
“不行,不少人排著隊呢。我給你登記著。”喬芬鈺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個黃皮筆記本,翻開寫了幾個字,“下周六給你。你耐心地等著!”
“天哪!我說,姑奶奶,你能不能照顧我這一次?我多出些錢。”邢嚴福哭喪著臉子央求著。
“你出多少錢。”喬芬鈺用貪婪的目光盯著邢嚴福。
“增加一倍,兩千塊。”邢嚴福爽快地說。
“我出三千塊。”錢廣推開虛掩著的門,趾高氣揚地走進了經理室, 大聲說,“今晚讓蝴蝶到我包間。”
見進來的是錢廣,喬芬鈺臉上露出了諂媚的笑容,介紹說:“你們認識認識這位是金店錢老板 ,這位邢主編。”
這兩個被介紹的人繃著臉,你看著我,我瞅著你,誰也不說話,眼裏都冒著鄙視對方的光芒,仿佛兩個冤家對頭碰到一起似的。
喬芬鈺一時顯得很尷尬,不知道該說啥好。
“喬老板,我說了,我掏三千塊。蝴蝶今晚到我的包間。”錢廣說的語氣非常武斷,不容置喙。
“啥事都有先來後到。我比你先來找的喬老板。”邢嚴福理直氣壯地說。
“什麽先來後到?我看誰有錢,誰就是大爺,誰是大爺就優先誰。”錢廣粗暴地說。
“混蛋邏輯!”邢嚴福眯縫眼裏冒出了怒火。
“你罵誰?”錢廣的牛蛋眼裏冒著凶光。
“誰是混蛋,我罵誰。”
“你才是混蛋,罵你自己吧。”
“你是混蛋。”
“得啦得啦!別說啦!別說啦。你們倆能認識是緣分,有啥過不去的呢?”喬芬鈺笑著調解,“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耍孩子脾氣做啥?有事好好商量。今晚你們無論誰掏多少錢,我也不能答應你們。前三天就有人和我約定好了蝴蝶,我得守信用。不然的話,誰還來我這個娛樂廳消費?”
邢嚴福和錢廣無奈地彼此鄙視地瞪了對方一眼,怏怏不樂地走了。
不過,蝴蝶還恪守著自己的原則,有自己的底線——不陪睡。一但突破這個底線,就失足墮落了。
妒嫉是人的劣根性,是非常可怕的東西。最令人難看的事情,莫過於遭到周圍人的妒嫉。妒嫉這個惡魔會誘惑人們走而挺險,走上犯罪的道路。嫉妒無處不在,無處不有,能造成骨肉之間互相殘殺,同事之間互相爭鬥,促使一個朝代覆滅,一個社會混亂,一個公司垮台,一個家庭分裂,一個人毀滅。
無疑,蝴蝶很快遭到了妒嫉。然而,她並沒有發覺。
最嫉妒蝴蝶的是水上漂,因為水上漂受到了原來圍著她旋轉的那些闊老板和有權勢者的冷落,尊嚴和經濟都受到了損失。她氣得臉色煞白,牙關緊咬,麵部扭曲,氣得變醜了,氣得病倒了,不吃不喝,淚流滿麵,像得了魔症,反複地喃喃自語:“你等著瞧把!你等著瞧吧!……”
“你這是成心折磨自己。何苦呢?各人掙各人的錢,各人活各人的。”劉小苗守在水上飄的床邊,搜腸刮肚地找好聽的寬心話說,安慰她,“身子要緊,我們出門在外,在這裏舉目無情,自己要愛惜自己呀!聽我的話,把這碗麵條趁熱吃了。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是挺不住的呀。”
劉小苗是水上漂的老鄉,長得不漂亮,三十歲出頭,個子矮,眼睛小,樣子像個男人,說話楞頭楞腦,在人間天堂夥房打雜,還給陪酒小姐和歌女房間送開水。
“你能幫我個忙嗎?”水上漂停止了哭泣,慢慢坐起來,用白嫩的手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冒著怒火的兩眼倏地放射出一縷凶狠的光芒。
“啥事?你說吧!別不好意思。我們是老鄉,出門在外應當互相幫助。隻要我能辦得到的,我定幫你辦。”劉小苗誠懇地說,她反映遲鈍,沒有發覺水上漂眼神的變化,以為她的勸說生了效。
“我問你,你母親的病怎麽樣?出院了嗎?”水上漂突然改變了話題,關切地問。她記起上個月劉小苗告訴她母親住院了。
“唉,還住著呢。”劉小苗深深地歎了口氣。
“啥病?”
“縣醫院條件差,她住了半個月還沒確診是啥病。前幾天轉到重慶人民醫院,還在檢查。”
“哪得花多少錢呀!”
“我把自己的積蓄都寄回去了。昨天妹妹打來了電話,說母親可能要做手術,還要讓我給寄錢。唉,愁死我了。”
“劉姐,你別犯愁!缺多少錢?你告訴我,先從我這兒拿。”
“這咋能行?”
“咋不行?誰讓我們是老鄉呢?”水上漂說著,從枕頭下摸一遝子嶄新的百元票子,遞給了劉小苗,“這是三千塊,你先拿去用。”
劉小苗感動地渾身發抖,伸出顫抖的手接過錢,嘴唇哆嗦著說:“太感謝妹妹你了。”
“夠用了嗎?”水上漂問。
“夠啦!夠啦!管夠啦!”劉小苗把錢裝進兜了,“我盡量早還你。你快吃飯!
“你掙得錢不多,這錢不用你還了。”水上漂說。
“謝謝你!我會還你的,你也不容易。”劉小苗感激地說,“飯涼了吧?我去去給你熱一熱。”劉小苗端起飯碗就走。
“不用熱了。我喜歡吃兩麵條。”水上漂說著,接過劉小苗遞上的碗筷,若有所思地吃了起來。
“噢,你剛才說讓我幫你辦事,是啥事?你快說!我這就辦去。”劉小苗認真地說。
“算啦,算啦。” 水上漂說著,抬起臉用狐疑的目光望了一眼劉小苗,接著夾起幾根麵條,送進嘴裏,飛快地嚼了幾下,伸著脖子咽掉,“我不想連累你。”
“我身強力壯的幫你辦個事,有啥連累的?”劉小苗沒有理解水上漂的意思,不以為然地說,“我能辦到的,一定幫你辦。”
水上漂放下碗筷,把嘴巴附在劉小苗一隻耳朵上,壓低聲音耳語。劉小苗激靈了一下,臉色突然變得煞白,眼裏冒出了驚恐地神色,好像看見了鬼怪。
聽了水上漂的話,劉小苗嚇得魂飛魄散,出了一身冷汗,過了老半天,嗓音哆嗦著說:“這事,我,我下不了手!我害怕!要不這樣吧,我送水時,不關她宿舍門,你自己去辦。”
水上漂沉默了半晌,咬緊牙關說:“就這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