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京九月初的天空蔚藍得令人心醉。校園上空,飄浮著絲絲縷縷的雲彩,看上去仿佛像抖落開的潔白的蠶絲;金色的太陽照耀著校園,一片片綠色草坪像嶄新的綠絨地毯,沒有一點汙染,閃爍著金綠色的光芒;陣陣清風吹來,甬道兩旁墨綠色的槐樹葉歡快地翻飛,好像無數隻綠色的蝴蝶聚在一起翩翩起舞;年輕的學生像美麗的花朵,穿行在校園,臉上寫滿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然而,唯獨胡靜像一株被霜打了的幼苗,情緒低沉,精神頹萎,鬱鬱寡歡。
她從女生宿舍樓出來,滿臉愁雲,目不旁視,步履沉鬱,徑直向荷花湖走去。今天,她穿著半新白色連衣裙,肩頭挎著月白色書包,烏黑的秀發披散在肩頭,飄散如雲,渾身透著清爽而優雅的韻味。幾個新生從她身旁走過,頻頻回頭望著她,眼裏露出了羨慕的神色。
荷花湖在學院的東南部,湖中心有個涼亭,飛簷鬥拱,雕梁畫棟,金黃色的琉璃瓦屋頂,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九月中旬的荷花早已開敗,枯黃的荷葉殘破不堪,橫七豎八地趴在湖水麵上,在蕭瑟的秋風中淒淒慘慘地抖動,讓你自然會聯想到,盛世的衰落和紅顏的衰老猶如這枯黃殘破的荷葉,任何人都無可奈何,不可挽回。
胡靜站在湖邊,表情木然,目光淒楚,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在湖水麵上飄忽著的幾片殘破的荷葉。觸景生情,一陣惆悵向她心頭襲來,她頓時感到絕望的孤寂,覺得仿佛獨自一人流落到一個荒島上,麵前是一望無際的茫茫天地,潛藏著無限的恐懼。正是:
荒涼大地接蒼天,恐懼絕望在眼前。
殘荷飄忽湖麵上,惆悵一陣淚漣漣。
他孤零零的一人,站在湖邊,回憶和陳曉在一起的日子,不禁淒然淚下。她記起,陳曉在時,他們常常沿著荷花湖邊兒悠閑地散步,或坐在涼亭裏的木凳子上,海闊天空地聊天。兩人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情景,像電視連續劇的鏡頭似的,一個接一個在她腦海裏閃過。
令人慶幸的是,上蒼起初造人時,將人的大腦做成有聯想功能的部件,看見雙雙成對的動物如天鵝、鴛鴦、蝴蝶等,自然會聯想到一對戀人。有一次,在荷花盛開的時候,陳曉和胡靜並肩沿著湖邊兒漫步,陣陣清香迎麵撲來,感到心蕩神怡。
兩隻蝴蝶在他們麵前翩翩飛舞,仿佛為他們引路。
陳曉激動地說:“靜,你看,這對蝴蝶多麽美麗,飛得多麽開心!它們好像向我們炫耀自己的舞姿,顯示它們的美麗。蝴蝶的生命雖然短得很,僅僅活一兩個月,但它們生活得很快活,整天忘情地翩翩起舞。它們忠誠愛情,愛得很深很深,時刻身影不離,相依為命,一起從花草從中起飛,自由飛舞,一起降落在花瓣或草葉上,休息覓食。”他說著,伸出右手緊緊地摟住胡靜的腰部。
胡靜小鳥依人似的,靠到陳曉身上。他的體溫透過她的連衣裙,傳到了她身上,在她的周身流動。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慶幸自己有美麗的容貌,上蒼賜給她一個才華橫溢、風度翩翩的男人。
“靜,我愛你。我們倆要像這兩隻蝴蝶一樣,永遠在一起。”陳曉說著, 微微低下頭,深深地吻了一下胡靜鮮紅的嘴唇。
胡靜覺得陳曉的嘴唇滾燙滾燙的,頓時感到全身像通了微量的電流似的,微微顫抖開來,隨即心髒咚咚地跳了起。她暈了,她陶醉了!她喃喃地說:“我好想要!”
她的話,陳曉明白了。他牽著胡靜的手,走進荷花湖東邊的樹林裏。他們在樹林的深處,選擇了一個平坦而又隱蔽的地方,立即躺了下去,緊緊抱在一起……
她還記著,自己是被樹上的喜鵲鳴叫聲驚醒的。她慢慢睜開迷離的開眼睛,用手背輕輕地揉了揉,發現他們身旁的一棵樹上有兩隻花喜鵲,正俯視著他們,微微張開翅膀,發出歡快的鳴叫聲,好像為因發現了人類的秘密而感到驚喜。
她說:“你看,那兩隻喜鵲在偷看我們呢?”
陳曉微微閉著眼睛,沒有應答,摸索著抓起身邊的白色體恤,擦去滿臉汗水,過了片刻又用滾燙的嘴唇熱烈地吻她的額頭、臉頰、嘴唇,直至……
就這樣,她把第一次獻給了他!
想到這裏,她的目光慢慢離開了那片殘破的荷葉,抬起頭向那片樹林望去,隻見樹冠連接在一起,織成一大片綠色,遠遠望去仿佛一片深綠色水域,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金綠色的光芒。一對花喜鵲突然從天外飛來,歡快地鳴叫著,掠過她的頭頂,落在樹林裏深處的什麽地方。她想:“那天也許是這兩隻喜鵲,偷看我們,剛才興許它們認出了我。”想到這裏,她頓感臉頰發熱,心髒隨即加快了跳動。
荷花湖裏的荷花綻開了,凋謝了,又綻開了,又凋謝了。陳曉出國快兩年了,她日夜想著他,盼望著他的來信,可是至今沒音信,好像他永遠消失了。她甚至有時懷疑,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過陳曉這個人。她有一種感覺,她永遠失去了他。
陳曉呢,兩年來,他並沒有忘記胡靜。
於此同時,美國波士頓劍橋街的一棟公寓第四層的一個小居室裏,四個中國國青年,靜靜地做各自的事,有的看書,有的寫信,有的躺在床上想心思。陳曉拉開小桌子抽屜,取出一迭散發著清香的信紙,放在桌麵上,拿起一支圓珠筆,開始寫:
“靜,你好!
“ 這會兒你在幹啥?”
寫到這裏他抬起右手腕,看了一下表,接著寫:
“現在這裏是午夜十二點,和北京時間整差十二個小時。我想,你們已經下課了,正在吃飯,是嗎?學校夥食怎麽樣?比我在時,好些了嗎?你盡量吃好些。你父母的身體怎麽樣?比以前好了些嗎?
“記住我臨走時說的話,千萬別再去娛樂廳唱歌,那是肮髒的陰暗角落。去那種地方唱歌的美女容易墮落。
“我在美國很好,一邊上學一邊打工。等我攢夠錢,回去把你接來美國。”
他寫到這裏,耳畔突然響起嚴厲的責備:“你在說謊!你在騙她!”這是他的良心責備他。他覺得臉頰微微發燒,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用力咽了兩口唾液,劃掉了最後一段,他寫不下去了,一手撫摸著下頦,另一隻手托著前額,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他把寫了字的信紙撕下來,揉成團,扔進了身邊的廢紙簍裏。沮喪地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來到美國快兩年了,幾乎每天給胡靜寫信,可是連一封也沒有寫好,也沒有寄出去,總是寫了個開頭就撕掉,因為他不想騙她。
他來到美國後,先在姑媽家落腳,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臨時工作——為一家超市打掃衛生。他想繼續住在姑媽家,可是姑媽向他下了逐客之令,對他說,你自己去租房子住,在美一切要依靠自己。於是,他花費了差不多一周時間,找到了合租房。他打工掙的錢,除了房租和生活費,所剩無幾。美國大學的學費高昂,令人咂舌。他很難掙過學費,每天在發愁。
他不止一次在心裏說:“靜,我不是不愛你,我時刻想念你。等我掙夠錢,把你接來,我對不起你。 我每天在祈禱,上帝保佑我情況盡快好轉。”
他躺在床上,閉起眼睛回顧和胡靜在一起的日子,自然想起了和胡靜第一次的情景,想起看見那一對蝴蝶對她說的話。“靜,我愛你,我們倆要像這兩隻蝴蝶永遠在一起。”
也許是這對戀人的心聲相互感應吧。這時,陳曉的這句話也在胡靜的耳畔突然響起:“靜,我愛你。我們倆要像這兩隻蝴蝶永遠在一起。”
她茫然四顧,身邊沒有一個人,更沒有她時刻想念的陳曉,隻有自己躺在地上長長的影子。
“唉!”她長長歎了一口氣,仰起頭望著天空。頭頂上空飄著一朵舊棉絮般灰白色的雲彩,向東悠悠地飄忽,不斷地變幻著形狀,一會兒變得像貓,一會兒變得似狗,一會兒變得如羊,一會兒有變得什麽也不像。她自語道:“愛情像天上的雲,不斷地變化。海誓山盟像一陣風,瞬間消失……”
“你在發啥感慨呀?”胡靜激靈了一下,回頭看去,發現肖嵐站在她麵前,定了定神,笑著說:“是你呀,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到處找你。”肖嵐跳到胡靜麵前,拉起了她的手。
“有事嗎?”胡靜說。
“我想你了!”
“你呀,真俏皮!”
“哎,我找你,想商量個事兒。”肖嵐認真地說。
“啥事兒?”胡靜警覺起來了。
“就是我們去娛樂廳唱歌的事兒,你想好了嗎?”
“這——”胡靜難為起來了,“還是不去好。”
“這樣吧,要不我們去不起眼的小酒吧唱,怎麽樣?”肖嵐知道胡靜為還不了債發愁,把她的事當成自己的事,設法鼓動她去娛樂廳唱歌。
“我再考慮考慮。”
“還有啥要考慮?”
正說著,巴圖向她們疾步走來了。
“我找你很長時間了,沒找到。原來在這兒!”巴圖對胡靜說,他停下來,用蒲扇般的手掌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臉。天雖然涼了,但他仍然像過夏天似的,穿著半袖體恤和短褲,露出了紫紅色結實的小腿和手臂,顯得非常健美。
“有事兒嗎?”胡靜和肖嵐幾乎同時問。
“是,是有,有點事兒。”巴圖吞吞吐吐地說。
“有啥事兒你就說吧!扭捏啥呀?”肖嵐催促道,“要不我走開你和胡靜說吧。”說著,她撅起嘴巴,生氣地轉身走開了。
“有啥事兒,你說吧?”胡靜微笑著說。
“呃,你知道了你補考的成績嗎?”巴圖紅著臉,顯得有點不自在。
上學期,因為母親病故,胡靜請假沒有參加期末考試,開學初參加了補考。
“還不知道呢。”胡靜淡淡地說。
“你考的不錯,可以說很好。”
“你咋知道的?”
“我從係裏李幹事那兒知道的。他說,你的各門功課的成績都在九十分以上,聲樂課九十九分。馬教授給的評語是:該同學大有希望!”
“謝謝你為我打聽成績。”胡靜感激地說,“我覺得自己差得很遠,需要好好你努力。”
“你很謙虛,我要好好向你學習。”巴圖用敬仰的目光望著胡靜。
“我們互相學習吧。”胡靜微笑著說。
“我——,我們——”巴圖想說:我愛你,我們交個朋友吧。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你們談完了沒有?”肖嵐不耐煩地大聲喊,一邊走出涼亭。
“這就完。”胡靜高聲應道,接著對巴圖說,“食堂開飯了。你先走,我等等肖嵐。”
巴圖紅著臉獨自轉身走開了。
第七章
“看來你說得對,”胡靜對肖嵐提出到酒吧唱歌的建議經過反複考慮,表示讚同,“在學校食堂打工,我一天掙十元錢,何時才能還清我家欠的錢呢?我家欠了人家七千多元錢。我還得養活我爸爸,供我弟弟上學呀?我也得生活呀。”
“那麽說,你同意去酒吧唱歌啦?”肖嵐說著,眼裏露出了同情和興奮的混合神色。
“我反複考慮,這是我唯一的辦法。”
“你和秦超老師商量過嗎?”
“沒有。他以前好幾次提醒我,不讚成我去那種地方唱歌。要是我去和他商量,我想他不會支持我的。”
“我們去哪個酒吧?”
“就去Very酒吧,離我們學院近。我和陳曉去過幾次。”
那天晚上,胡靜穿著白色新連衣裙,連衣裙裁剪得很合身,襯托出她身上每條柔和的曲線;烏黑發亮的頭發飄散在肩頭,體態嫋娜,楚楚動人。肖嵐身著紅色連衣裙,兩條粗粗的辮子垂在胸前,渾身透著清純和天真。
“胡靜姐,你美極了!美得像天仙,美得像一朵盛開的白牡丹。”肖嵐讚歎道,蹦跳著走在胡靜的身旁,兩條辮子在胸前歡快地擺動, 看去像個天真活潑小姑娘。
“那你就美得像一朵紅牡丹了,是嗎?”胡靜笑著說,愛憐地望著她,“你真像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
“還小姑娘呢,我快二十歲了。我的幾個初中同學都有了寶寶,當媽媽了。”
“那麽說,你的意思是,你也想有個寶寶,是嗎?嗬嗬!”
“你真壞!”肖嵐紅著臉,故作嬌嗔地說,“我是說,我不是小姑娘了,我是大姑娘了。”
“大姑娘就應當考慮終生大事了,我想知道,你是對這個問題咋想的,你心目中有沒有白馬王子?”
“啥叫白馬王子?”
“你別裝糊塗,難道你連白馬王子都不知道?”
“真不知道,不是裝糊塗。”
“那我告訴你,白馬王子就是你的意中人,你心裏愛慕的那個男人。”
“哦,原來如此。我和你說過,我不開這方麵的竅。”
“你覺得巴圖怎麽樣?你喜歡他嗎?”
“這事兒,我記得你問過我了。”
“問過嗎?我忘了。”
“真是怪人多忘事。告訴我,喜歡就是愛嗎?”
“這——”胡靜思索了片刻,說,“我想,喜歡並不等於愛,但愛一個人的前提是喜歡。必須喜歡他/她,才會愛上他/她。喜歡的人,你可以忘記,也可以被代替。而你愛的人,你永遠忘記不了,任何人都代替不了。”
“噢,我明白了。說心裏話,我喜歡巴圖,他體魄魁梧,性格豁達,老實厚道,對人誠懇,學習很刻苦。”
“嗬嗬,你把他形容成一個完人了。看來你真愛上他了。他的確很優秀,男中音,音色很動人,馬頭琴也拉得很好。馬教授說,他大有希望。”
“ 我覺得他的心思在你身上,我發現他看你時,眼睛瞪得像牛眼,連眼珠子都不轉動了。”
“我也發現他在追我。我和你說過,我心中隻有陳曉,這輩子他不會從我心中消失掉。誰也代替不了他。”
“他給你來信了嗎?”
“我在等著他的信呢。”
“等不到呢?”
“繼續等著。”
“為什麽?”
“因為這個世界上我隻愛他一個人。”
“哇!你真執著。”
說著,她們倆拉起手,向學院西大門走去。
“你們倆去哪兒呀?”巴圖從圖書館出來,發現胡靜和肖嵐,撒腿便跑,追上去喘著粗氣大聲問,聲音甕聲甕氣,聽上去像悶雷。
胡靜和肖嵐被背後傳來的呼喚聲嚇了一大跳,停下來轉過身,發現巴圖站在麵前,佯裝責怪道:“我們以為晴天響起了霹靂,嚇死人了!”
“你們倆穿得這麽漂亮,這是到哪兒去呀?”巴圖氣喘籲籲地問。
兩個姑娘交換了一下眼色,說:“出去隨便走走,散散心,逛逛商場,買點東西。你上哪兒去?”
“我還沒吃晚飯呢,在圖書館看了一下午書。腦袋有些發脹。”巴圖所問非所答地說。
胡靜和肖嵐牽著手,走出了學院的西大門,跨過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沿著青磚鋪砌的人行道向南走了大約二百米,向西拐進一條石子鋪砌的背街,又走了五六分鍾,看見一個霓虹燈招牌,閃爍著Very酒吧三個字。這霓虹燈招牌立在酒吧門旁,又高又大,所以特別顯眼,從好遠就能看見。
每天傍晚,當太陽剛剛從四周紅磚樓頂上收回最後一抹霞光,Very酒吧的霓虹燈招牌就開始閃爍,紅藍粉黃四色夢幻般的交替著變化,像魔鬼眨巴著惡毒的眼睛,透出神秘而令人恐怖的氣氛。
胡靜牽著肖嵐的手,邁著優雅的步子,緩緩蹬上了鋪著紅色滌綸地毯的台階,來到Very酒吧朱紅色的門前。一個英俊的大個子門衛,向她們微微鞠了一躬,為她們打開了門。
她們站在門口,提心吊膽地向墓穴般昏暗的室內望了望,猶豫了片刻,才膽怯地走了進去,隨即兩扇厚實的大門在她們身後砰然關上,好像吞吃她們的魔鬼緊緊閉起了嘴巴。
她們沒有發覺,巴圖一直跟蹤著她們,直到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酒吧裏,才轉身慢慢離去。
酒吧裏光線非常幽暗,霓虹燈不停地旋轉,仿佛魔窟,漫延著一種令人恐怖的瘋狂氣氛。
走進去很長時間,她們的眼睛才適應了昏暗而閃爍著的燈光。
肖嵐第一次走進酒吧,像個膽怯的小姑娘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情緒緊張,呼吸急促,心髒像敲鼓似的咚咚跳著。她緊跟在胡靜後麵,緊緊攥著她的手,仿佛怕被甩掉似的。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奇地環視著室內,發現天花板上綴著幾排彩色霓虹燈,不住地閃爍;盡北頭有一個小舞台,好像有學院階梯教室兩個講台並起來那麽大,上麵鋪著鮮紅的地毯;舞台前麵,幾排木製長條椅子上,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男女,有的抱在一起接吻,有的嘻戲打鬧;舞台左邊有一個門, 兩扇褐色的門緊閉著,好像有權有勢人的臉譜,透著冷氣和霸氣。
胡靜曾經和陳曉一起來這個酒吧唱過幾次歌,所以她對這裏比較熟悉,不像肖嵐那樣緊張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好奇地東瞅西望。她自然想起了和陳曉一起來這裏的情景。每次都是陳曉拉著她的手,走在前麵,所以她的心裏很踏實,充滿了安全感。這次她拉著肖嵐的手,走在前麵,在昏暗閃爍的燈光中,機械地邁著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摸索著走,心裏忐忑不安,覺得前麵仿佛有無底的陷阱,隨時有可能掉進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們走進酒吧,像兩個仙女突然從天而降,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嗡嗡的說話聲立即靜了下來。
老板娘名叫姬鳳蘭,三十出頭,濃妝豔抹,圓胖臉,高鼻梁,兩道紋過的黑眉下,一雙呆滯的褐黃色大眼睛。她正坐在吧台裏,聚精會神地修剪染成藍色的長指甲。
她見兩位姑娘來到吧台前,立即合上剪刀,站起來瞪大眼睛,逐個打量了片刻,胖臉上浮起了職業性的微笑:“歡迎二小姐光臨!” 說著,她轉向身後的一個高挑個自的女服務生說:“快領二位小姐上樓。”
“我們不是來消費的,想唱唱歌。”胡靜解釋道。
“你們是哪個學校的?”姬鳳蘭說著,從吧台裏走出來。
“S音樂學院的。”胡靜說,“前年我在你們這裏唱過歌。”
“前年?呃——”姬鳳蘭轉動著黃色眼珠子,想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想起來了,你和一個高個子年輕人一起來唱了幾次,是嗎?他人長得很帥,唱得也好聽。”
“是的。”胡靜說,“他是我的男朋友。”
“他咋沒來?客人們很喜歡他。”姬鳳蘭眉飛色舞地說。其實,她很喜歡陳曉,總是想湊近他搭訕,腦子裏想入非非。胡靜很快地覺察出來了,感到惡心,這也是他們很快不來這裏唱歌的一個原因。
“他出國去了。”胡靜淡淡地回答。
“這位是——”姬鳳蘭指著肖嵐問。
“是我的同學,她叫肖嵐。”
“我正需要兩個唱歌陪酒的,你們來得正好。”
“我們來隻唱歌,不陪酒。”
“這——”姬鳳蘭皺了皺兩道假眉,轉動著黃眼珠子,偏起頭想了片刻,“也可以吧。不過隻唱歌,你們掙不了幾個錢。”
“唱一小時多少錢?”胡靜問道
“和以前一樣,我們按支來算,唱一支一元錢。”姬鳳蘭解釋道。
“能不能多些?”胡靜開始討價。
“不行。”姬鳳蘭不容置疑地說,:“我一直是這個價。酒吧小,有錢的人不來,我掙不了幾個錢。你們學院不少學生來過,我都沒有接納。你在我這兒唱過,唱得又不錯,我才給你這個機會。”
“那好吧。”胡靜沒有再堅持自己的要求。
“你們可按照客人的要求到各個包間去唱,也可以在這個小舞台上唱。”姬鳳蘭用手指了指小舞台。
“你看呢,肖嵐?”胡靜征求肖嵐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聽你的。”肖嵐隨和地說。
姬鳳蘭又進到吧台裏,拉開一個抽屜,取出了一個白色有光紙訂成的三十二開本子,又拿出一支鋼筆,放在吧台上,說:“你們沒意見的話,登記一下。”
“好的。”胡靜拿起鋼筆,在本子上寫下了她和肖嵐的名字。
“你們今晚就開始吧。先坐下休息休息。”姬鳳蘭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說,“七點才開始呢,這會兒才六點半。”
就在胡靜和肖嵐坐在一條灰白色長凳子上休息的時候,酒吧門咯吱一聲開了,隨即一道亮光從外麵湧進,像一把巨大的鋼刀,躺在了地上。接著,有兩個人大走了進來。
走在前麵的人名叫邢嚴福,年齡大約四十五六,五短身材,光禿腦門,八字眉下嵌著一雙眯縫眼,扇型眼袋下垂。不久前,他晉升為副處長,滿臉霸氣,背抄著手,挺著“將軍肚”,仰著腦袋,邁著方步,大搖大擺地徑直走向吧台。一個年輕女子走在他身後,腋下夾著一個棕色公文包。她叫畢小玲,是邢嚴福的秘書,約莫二十四五歲,身材苗條,皮膚白淨,披肩發像黑色瀑布,垂至腰間,鼻梁上架著一付粉紅色寬邊茶色大眼鏡,顯得臉窄下頦尖,乍看起來像狐狸的臉麵,
姬鳳蘭看見進來兩個客人,立即認出了走在前麵的邢嚴福,心驟然狂跳起來,起身走出吧台,臉上掛起諂笑,扭著圓滾滾的臀部,迎了上去說:“哎喲,是邢科長呀!是啥風把您刮我到這兒了?好久沒有見到您了。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姬鳳蘭是東北人,八十年代中期來到北京闖蕩,很快淪落成風塵女子。邢嚴福給他開了苞。相當長一段時間,他們搞得挺火熱,後來因為邢嚴福有了新歡,對姬鳳蘭的熱心漸漸地冷卻了。最近一兩年,他們沒有見過麵。
“哼哼,好好!好!是你的香風把我招來的。怎麽樣?你的生意還好嗎?”邢嚴福皮笑肉不笑地說,兩隻眯縫笑成一條線,擠出一縷猥褻的目光,落在了姬鳳蘭高高聳起的胸脯上。
“一般般。托您的福,還能勉強過去。我一直等科長大人來捧場呀!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來了。”姬鳳蘭諂笑著說,語氣裏透出了幾分嘲諷。
“老板娘,你應當稱呼邢處長。”畢小玲插話說。
“啊喲,您升處長啦!恭喜!恭喜!”姬鳳蘭黃眼珠放出了驚喜的光芒。她說著,轉向畢小玲,“你是——”
“我是邢處長的秘書。”畢小玲用手習慣地撩起垂在胸前的一縷長發,向背後甩去,由於用力過大,長發稍掃在了邢嚴福的臉上。
邢嚴福頓時不由地飄然起來,像種牛吻母牛那個地方,又像酒鬼灌進嗓眼兒裏一杯酒,眯縫眼閉起,慢慢地品嚐,過了老半天才睜開。
“你長得這麽標致,個子這麽苗條,又挺機靈,辦事一定幹脆利落。邢處長真是個伯樂,物色你當他的秘書。你的命真好!真有福氣!你運氣真好呀!能給邢處長當秘書,算你上輩子做了天大的好事。”姬鳳蘭說話的語氣,透出了濃濃的酸味。
“你過獎了!謝謝!”姬鳳蘭伸出一隻手,文雅地向上托了托大眼鏡。
“哼哼!哼!嗯嗯!恩!”邢嚴福眯縫眼笑成一條線,打著哈哈。
“您今晚來的正是時候,”姬鳳蘭說著,踮起腳尖,將鮮紅的嘴巴附在邢嚴福的耳朵上壓低嗓音說,“您真有豔福!有個絕色貨來唱歌,過會兒您點她,她叫胡靜,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她將嘴巴移開他的耳朵,扭過頭望著胡靜和肖嵐,接著說,“你看,最後一個長凳子上坐著那兩個姑娘,靠東邊的那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就是她。”
邢嚴福轉過身去,眯縫眼睛射出了兩束猥褻的光芒,瞅了老半天,因為角度的關係,隻能看見胡靜的半個臉龐。
姬鳳蘭把邢嚴福和畢小玲安頓在二樓的一個大包間裏,來找胡靜和肖嵐。
“剛才來了兩位客人,要唱歌的。”姬鳳蘭轉向胡靜說,“男的是位處長,以前他聽過你唱歌,點名讓你去他包間。你要好好伺候他,他虧待不了你。”
“我們倆一起去吧。”胡靜說話的語氣不容置疑,“肖嵐初次來酒吧唱,又靦腆,她一個人唱不了,我先帶帶她。”
“呃——”姬鳳蘭伸出一隻手,用食指撓了撓頭皮,兩道假眉寧在一起,沉吟了一會兒,不情願地說,“ 也行吧。不過你們倆在一起,一晚上掙不了幾個錢。先這樣吧,今晚你帶帶她也好。以後得服從我的分配,客人點誰,誰就得去。幹我們這行的,總是把客人當成上帝,不然的話,誰還來消費呢?”
第八章
胡靜和肖嵐跟著姬鳳蘭爬上一節鋪著紅色滌綸地毯的陡峭樓梯,來到了二樓。樓道東西走向,夾在兩排包間中間,鋪著草色滌綸地毯,天花板上吊著雪亮的熒光管燈,照得地毯反射著刺眼的綠色光芒。
樓道盡東頭陰麵的一個大包間裏,在柔和的燈光下,四個人圍繞著茶色玻璃桌麵茶幾 ,坐在柔軟的灰色沙發上一邊飲酒,一邊放肆地說笑。
邢嚴福坐在畢小玲對麵;兩個濃妝豔抹的陪酒姑娘分坐在他左右兩邊。
一個姑娘名叫倩倩,年方二十,鵝蛋臉型,光潔的額頭,濃黑的平眉下閃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看人時總是斜視著,仿佛暗送秋波;染成棕色的長發披散在柔軟圓渾的肩頭;粉紅色的超短裙,白色襯衫,領口很低,裸露出半個雪白的胸脯,兩個結實的大奶子像兩隻小白兔,若隱若現地在閃動。
另一個姑娘她叫翠翠,年方十八,長脖子,高胸脯,微黃的長發從中間分開,飄散在胸前,嚴嚴實實地包圍著瓜子臉蛋,眼睛顯得異常的大,鮮紅的薄嘴唇微微張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仿佛時刻準備讓人親吻。
倩倩拿起不鏽鋼開瓶器,熟練地打開一瓶茅台,斟滿了一個高腳玻璃杯,令人垂涎的醇香頓時在室內彌漫開來,鑽進了邢嚴福的鼻腔,隨著血液流動,衝擊著他的神經。他的那幾根平時似乎正常的神經,這時候突然擰在了一起,像野馬脫韁,發起狂來。他閉起眯縫眼,伸出粉紅色的舌頭,飛快地舔了舔紫紅色的嘴唇,吧嗒了幾下嘴巴,伸著脖子咽了幾口唾液,大聲說:“好香!好香啊!”
翠翠兩隻白嫩的手做成蘭花狀,端起酒杯,送到邢嚴福的嘴邊,嬌滴滴地說:“邢處長,我先敬您一杯,祝您官運亨通,財路廣開,健康開心,老得瀟灑,老得有福,政績顯赫,飛黃騰……”
“哈哈哈哈!看你這個小鬼,嘴巴甜得像個蜜罐罐,把好詞都用上了,我沒喝酒,就醉了,醉得飄飄然了。”邢嚴福嘻嘻地笑著,聲音像夜貓子叫,接過酒杯,狡黠地說,“好好!好!我喝,我喝,但還得有個條件”說到這裏,他神經質地將酒杯放下。
“啥條件?您說!”翠翠搔首弄姿地說,“啥條件啥要求,我都願意接受。您就直說吧。”
“真的願意接收嗎?”邢嚴福嗤嗤笑著說。
“隻要我能辦到的,我就接收。”翠翠糾正說。
“好!我對你的要求先不說。” 他轉向倩倩,用他給下級布置任務的口吻說。“你給我把其他的三個玻璃杯子斟滿。”
“嗯。”倩倩溫順的應答,提起酒瓶斟酒。
“我們每人端起一個杯子,幹!”邢嚴福用右手端起酒杯,左胳膊摟住翠翠的脖子,豪爽地大聲說。
翠翠像小貓似的,就勢溫順地將頭靠在邢嚴福的胸前。
“等等,處長。”畢小玲柔聲說,語氣裏透出幾分妒忌。
“你又要搞啥鬼?”邢嚴福將酒杯停在嘴邊,極力瞪大眯縫眼,像被火燙著了似的,將摟在翠花脖子上的胳膊抽了回去,警惕地瞅著畢小玲。
“你別誤解我。”畢小玲嘴角掠過一抹輕侮的微笑,“我提議玩遊戲,光喝有啥意思?。”
“怎麽個玩法?你說!”邢嚴福依依不舍地將酒杯放在茶幾上。
“很簡單,我們用一個字開頭,搭配成語,在一分鍾內,誰說的成語少,就罰誰喝一杯酒。”
“這簡單得很。”邢嚴福不以為然地說。
“你們倆都喝的墨水多,對你們來說,這當然簡單了,我們倆連初中都沒念完,懂得啥成語呀?肯定贏不過你們。”倩倩和翠翠紅著臉抗議。
“沒關係,你們說不出成語講個故事,或唱支歌也行。”畢小玲寬容地說。“注意,現在開始,開頭字是:“好”,好壞的好。誰先說?”
“我說。”邢嚴福搶先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好漢不吃眼前虧,好自為之,好女不嫁二夫,好馬不吃回頭草,好景不長,好事多磨,呃……好飯不怕晚,好幹部不喝酒,好酒好菜我喜歡,好幹部不近女色,好姑娘我喜歡……”
“嗬嗬!嗬嗬嗬……”倩倩和翠翠用手捂住嘴笑得前仰後合。
“哈哈哈!哈哈哈……”畢小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差點背過氣去。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停停,打住!打住!時間到。處長你沒喝酒酒醉了!越說越沒邊兒了。罰酒一杯。”
“好!好!好!我肚子裏的饞蟲子,早就爬到嗓眼兒來了。”邢嚴福端起酒杯,一仰腦袋,咕嚕一聲,把酒灌進了肚子裏,放下酒杯,“好酒,好酒!好醇香啊!怪不得古人感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給我斟上,倩倩。”
“哎。”倩倩甜甜地應答,拿起酒瓶斟酒。
邢嚴福將嘴巴湊過去,在翠翠光潔的額頭上,重重地親了一口,接著,用手在她塗滿粉的臉頰上,輕輕地擰了一下。
“啊喲,處長,你真壞,把人家弄疼了。”翠翠用一隻手慢慢地撫摩自己的臉頰,嬌聲抗議道。
“讓我來親親,就好了。”說著,邢嚴福將嘴吧湊上,就要親翠翠。
“你們倆別鬧了!”畢小玲不高興地說,“該你了,翠翠。”
“我和倩倩合說吧,行嗎?”翠翠懇求著說。
“這——”畢小玲想了想,“行吧。第一個字是:老,老少的老。開始!”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翠翠想了片刻說。
倩倩接著說:“老謀深算,老氣橫秋,老生常談。”
翠翠說:“還有,老實巴交,老眼昏花。還有,老不要臉。呃,還有,老情人……”
“打住!打住!時間……”畢小玲的話突然被開門聲打斷。
大家抬頭朝門口望去,隻見姬鳳蘭扭著大屁股走進來, 後麵跟著兩個鮮花般的姑娘。
邢嚴福看見姬鳳蘭進來,第一個反應是,把翠翠說的“老情人”和姬鳳蘭聯係起來,心生狐疑,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或許這個翠翠知道了我和姬鳳蘭的關係了!”做賊心虛。這次他以處長的身份出現,滿臉春風得意。然而,他擔心姬鳳蘭為了給她自己臉上貼金,說出他們之間的那點事兒,傳出去影響他往上爬的速度。他在人前一直是衣冠楚楚,裝出一副冠冕堂皇的嘴臉,嚴格要求他的下級,要他們廉潔奉公,因此他弄了個政績輝煌的評語,當上了副處長。其實,他很討厭這個“副”子,下定決心,盡快地將這個“副”字摳掉。姬鳳蘭是個潑辣貨,管不住自己那張信口開河的嘴巴,隻要她認為對自己有好處,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都能幹。想到這裏,他厭惡地搖搖頭。當他看見兩個鮮花般的姑娘,跟在她後麵,腦子裏的狐疑像閃電似的,消失殆盡,眯縫眼裏擠出兩道貪婪的光芒,徑直射向那兩個姑娘,像探照燈似的,在她們的身上亂掃,大聲說:“你們來的正是時候,我正想聽唱歌。這兩位仙女般的美人是——”
“是兩位歌手。” 姬鳳蘭說著,將胡靜和肖嵐領到靠東牆放著的音響設備前,“我來介紹一下,她倆是音樂學院的學生,是專門來伺候處長的。”
“好!好!”邢嚴福興奮地大聲說,“今晚我們一飽眼福,二飽耳福。”
姬鳳蘭伸出右手指了指邢嚴福,嬌聲說:“這位是邢處長,是我的老朋友。”說著,她轉向胡靜和肖嵐,“你們今晚好好唱,處長虧待不了你們的。你們介紹一下自己吧。”
“我名叫胡靜,她叫肖嵐。我們倆都是音樂係的大三學生。”胡靜大大方方地說,嘴角浮著一抹甜甜的微笑。
肖嵐的表情有些矜持,臉頰微微發紅,像個認生的小姑娘,膽怯地站在胡靜身旁。
“好好!好!好哇!”邢嚴福高聲叫著。
“處長,你點一支你喜歡的歌,叫她們唱。”姬鳳蘭說著,走過去坐在邢嚴福的對麵,半張著嘴巴,瞪著眼睛,瞅著他。
“先隨便來一支吧。別打開音響,我不喜歡吵鬧。我喜歡聽清唱。清唱真真切切,聽起來有味道。那些常常出現在電視頻幕上的歌手,全仗著麥克風給自己美化音色,如果他們不用麥克風那玩意兒,他們的歌聲會大為遜色。”邢嚴福以權威的口氣評判著說。
“那你們就按處長的要求唱吧。你們聽清了吧?清唱!”姬鳳蘭向胡靜和肖嵐揮了揮手,粗俗地說。
“好的。”胡靜柔聲說,“下麵我為大家唱一首歌,曲目叫《愛的呼喚》”胡靜說完 ,聽了片刻,接著唱了起來 :
走到窗前向外望,
落葉在半空飄蕩,
想起了恩愛纏綿的以往。
環視空靜的房間,
襲來一陣斷腸愁腸,
愛,我的愛啊,你在何方?
你說過,你永遠愛我,
你說過,你時刻守在我身旁。
為什麽突然離去,
留下我一人 守空房?
愛,我的愛啊,你在何方?
回來吧,求求你,回到我身旁。
回來吧,求求你,回到我身旁。
在場的人誰都不知道,甚至連肖嵐也不知道,這首歌曲的歌詞是胡靜自己寫的,曲子也是她自己譜的。
歌詞蕩氣回腸,歌聲纏綿,如泣如訴。胡靜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下,唱自己創作的歌曲,她忘情地唱著,淚水像泉水似的從眼裏湧出,模糊了她的視線。這淒楚的歌聲,是她心靈的泣訴,表達了她對陳曉的深愛和痛苦的思念。此時,她想起了陳曉,陳曉的話又在她的腦際縈繞:“靜,我走後,不要去就酒吧唱歌,那是肮髒的地方,是黑暗的角落。”胡靜覺得身上突然打了個冷噤,臉頰微微發燒,仿佛突然患了重感冒。她對不起陳曉,但又沒有別什麽辦法。生活像惡狼,把人逼得走投無路,逼得人出賣自己,逼得人鋌而走險。她要養活殘廢的父親,未成年的弟弟,她要養活自己,她要還欠下的債,她沒有別的辦法,被迫到娛樂廳唱歌。
她的歌聲深深感動了在座的人,畢小玲、姬鳳蘭和那兩個陪酒姑娘都用手指抹起了眼淚,邢嚴福像一尊泥塑像呆坐著,麵無表情,半張著嘴巴,眯起眼睛瞅著胡靜。
歌聲停止,室內一陣靜默,仿佛人們一時失去了靈魂,一個個變成了無生命的雕塑 。
“好!唱得好!”邢嚴福突然大聲喊叫起來,打破了沉默。其他人如夢出醒,臉上露出了活人的表情,立即騷動起來,連聲叫:“好!好!你唱得好!你唱得太好了!”
邢嚴福站起來,向胡靜做了個過來的手勢。
胡靜佯裝沒有看見,低聲和肖嵐說些什麽,讓她準備唱歌。
邢嚴福見胡靜對他的手勢沒有反應,臉上略過一抹尷尬,轉向對姬鳳蘭說:“讓那個胡靜過來。”
姬鳳蘭癟了癟嘴,壓低聲音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你胡說什麽呀?”邢嚴福耷拉下臉子,反駁道。
姬鳳蘭的胖臉漲得通紅紅,隨即又恢複了常態,嘴角抿出一縷諂笑,壓低聲音對邢嚴福意味深長地說:“急啥呀?好飯不怕晚。放心好了,我會幫你弄到手的。”
邢嚴福沒有沒吱聲,向繼鳳蘭微微點了點頭,眯縫眼裏擠出一束貪婪的光芒。
姬鳳蘭接著大聲地朝胡靜說:“你們倆,先別唱,處長讓你們過來坐坐。”
胡靜和肖嵐在姬鳳蘭身邊坐下。
邢嚴福像餓狼發現了獵物,伸出分紅色色的舌頭,舔著紫紅色的薄嘴唇,色迷迷地凝視著麵前的胡靜。
胡靜被逼視的低下了頭。
“你唱得好啊!我喜歡。”邢嚴福嘴角蕩漾著淫笑,大肆讚揚,“不虧為受過專業訓練的歌手。你有一個金嗓子。我敢說,你將來一定能唱紅大江南北,會成為一個世人矚目的歌星”
胡靜聽了邢嚴福的話,心裏感到很不自在,他發現這個處長說話油嘴滑舌,小眼睛裏和嘴角透出明顯的猥褻。她感到惡心,對她的讚揚不置可否,隻是不動聲色地坐著。
邢嚴福見胡靜對他的話沒有反應,臉上露出了窘態,接著繼續讚揚說:“你大有前途,我預先表示祝賀。” 說著,他從上衣兜摸出三張百元票子,欠起屁股, 將錢遞給胡靜。
“啊!”翠翠和倩倩驚得倒吸了一口氣。
姬鳳蘭感到愕然。
畢小玲嘴角浮出輕侮的微笑。
胡靜猶豫著不肯伸手去接。
“拿著!拿著!不拿白不拿。”姬鳳蘭從驚愕中醒悟,伸手搶過邢嚴福手裏的錢,用力塞到胡靜手裏,“這是處長賞給你的,是錢,不是火,燒不著你的手。今後來好好唱,不愁沒錢花。”
胡靜心裏忐忑不安,慢慢升起了疑團:“他為什麽出手這麽大方?”
第九章
一天晚上,邢嚴福和姬鳳蘭在床上,顛鸞倒鳳完,翻了個身,閉起眯縫眼兒,打起了悶雷般的呼嚕。
過了幾分鍾,姬鳳蘭慢慢地掀開被子,像貓似的,輕輕地下了床,正要將手伸進邢嚴福搭在椅背上的上衣口袋,邢嚴福停止了鼾聲,“嗝兒嗝兒”倒了兩口氣,喃喃地說:“他媽的,美得太讓人受不了!”
顯然,邢嚴福是在說夢話,聲音雖然很低,比蒼蠅叫高不了多少,但對姬鳳蘭來說,簡直像一聲驚雷。她渾身哆嗦了一下,手像被火燙了似的,縮了回去。她定了定神,過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知道邢嚴福在說夢話,打胡靜的主意。於是她又將手伸到那件上衣口袋裏,抽出了一迭百元票子,放在了枕頭下麵,又重新躺下。她的動作像閃電似的,非常迅速,真像個訓練有素的小偷。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邢嚴福從睡夢中醒來,打了兩個大哈欠,調整了一下睡姿,仰麵躺著,閉著眼睛想事兒。
“你睡醒了嗎?”姬鳳蘭明知顧問,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嘴巴附在他光禿的腦門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我睡著了嗎?”邢嚴福睡意朦朧地問。
“睡得像死豬似的。還說夢話,打鼾聲呢。”
“我好像還在包間裏,聽胡靜的唱歌呢。”
“你被她迷倒了,是嗎?在夢裏還打她的主意呢。”
邢嚴福沒有反駁,嘴角掠過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揶揄道:“你肚子裏醋總是裝得滿滿的。”
“胡扯個啥?你這個老東西,看見美女就走不動路了,就丟了魂兒。你兩三年躲著不來看小妹我。你真夠沒良心的。小妹把第一次給了你,你呢?卻把小妹給忘了。我說你呀,真他媽的狼心狗肺。”
“哼哼,你這叫啥屁話,啊?我常年累月忙工作,忙應酬,一點空閑時間也沒也。”
“呸!快別在我麵前打哈哈了!我還不知道個你?快別豬鼻子裏插大蔥——裝象了!我很了解你們這幫假公營私的人?都是些口是心非,大話滿嘴,荒淫無恥的家夥。”
“你看你?就算我欠著你的情,是我不好。你不要把我們幹部看得一團糟。”
“我在情場上混了這麽多年,接觸了不少像你這類人,他媽的,沒有一個好東西,都是些冠冕堂皇無恥的酒色之徒。你是其中最壞的一個。”
“不是像你瞎說的那樣。上麵紀檢部門對幹部抓得很緊,三令五申下達文件,要求幹部遵紀守法。誰還敢泡酒吧玩女人呀?”
“快拉倒吧!我問你,那個人間天堂為誰開的?到那個娛樂廳的客人都是有錢有勢的,誰不知道?有的人一晚上消費上萬元。你知道,當今中國老百姓萬元戶很少?我這個小地方一年也掙不了一萬塊錢。”
“行啦!行啦!別發牢騷了。我不是來了嗎?說明我心裏還裝著你呢。”
“你來是專門看我的嗎?”
“是啊!不看你還看誰呢?”
“給我帶來啥禮物了?”
“這——我本來想給你買點東西,可是附近那幾個小商店沒有什麽像樣的東西。”
“你還是沒有這個心,有的話,還愁買不上好東西? 那你就給我錢吧,我自己買。”
“今兒我身上沒帶多少錢。改日吧。”
“好吧,我相信你。”姬鳳蘭心裏有一種達到報複的滿足,心說:“你兜裏的錢在老娘手裏呢。”
“別扯別的了。我們說正經的吧。”邢嚴福一本正經地說。
“你還有正經的事?你那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嘻嘻!”邢嚴福沒有反駁,換了個話題,壓低聲音說。“你真能幫助我嗎?”
“你的話我不明白,我能幫你做啥?”姬鳳蘭故作驚訝態。
“周六晚上在包房裏聽胡靜唱歌時,你說什麽來著?”
“我那天說了不少話,咋能記住?你要我辦啥事?別吞吞吐吐的。繞啥彎子?直說吧!”
“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腸子又在翻騰著啥鬼把戲?”
“你裝糊塗。”
“哎?你今兒咋啦?哪股神經有毛病啦?不說就算啦。我要下樓去照料生意去。”姬鳳蘭,佯裝生氣地說,忽地一下坐起來,就要穿衣服。
“哎,哎!嘿嘿!”邢嚴福伸出手把姬鳳蘭重新摁倒在床上,嘴巴附在她耳朵上,耳語了半天,末了用乞求的口氣說:“請費心,我虧待不了你。”
“你給我啥好處?”姬鳳蘭開始討價了。
“事成以後再說。”邢嚴福敷衍著說。
“你別放你媽的臭屁了!”姬鳳蘭撇了撇嘴,“你小妹不是三歲的小孩。”
“你呀,你呀!腦袋裏盡裝些粗俗的東西。”邢嚴福無奈地搖著頭說,“你說吧,要啥好處? ”
“這個。”姬鳳蘭伸出右手,拇指肚和食指肚對在一起,搓了幾下。
“多少?”
“一萬。”
“嗬嗬!”邢嚴福冷笑了兩聲,“你的胃口真大!”
“你又想吃嫩草,又不願意多出血。天下哪有這種好事呢?那就算了。”
“這樣吧,”邢嚴福眨巴著眯縫眼,想了一會兒,說,“我給你打個條子,過幾天給你行不行。”
“不行!你先給我五千,剩下的五千事成後再給我。”
“辦不成呢?”
“辦不成,我給你退錢。再說呢,隻要你肯出血,這事肯定能辦成,隻是個時間的問題。”
“好!你用啥辦法呢?”
“你打算給她多少錢?”
“你說呢?”
“沒有十萬塊,你別想摸人家一下。”
“啊?”邢嚴福像被蠍子蜇一下,忽地一下坐起來,“那能弄到這麽多錢?”
“你手裏有權,還怕沒錢?”姬鳳蘭挑動著說。
“我的權是黨給的,不能濫用職權。”
“那你就老老實實地為黨工作,別他媽的胡來啦。”
邢嚴福呆坐著,用手摸著禿腦門,半天沒有肯聲,尋思著如何才能弄到這麽多錢。他是分管建築的,要想弄到錢,也並不犯難,隻要向一些包工頭暗示一下,十來萬元很快就能到手。可是,他剛剛當上副處長,膽子還不大,隻接收三千五千,一萬兩萬的禮,不敢把手伸得太長。他打算好好幹,幹出些名堂,幹出些政績,等提升了處長,再說。
“咋不吱聲啦,啞巴啦?”
“這樣吧,你借給我一部分。”
“你自己有多少?”
“最多三萬。”
“我沒有那麽多錢,可以幫你和別人借。但你得給利錢。”
“要多少利錢?”
“百分之一就行。你得在半年之內還上。”
“那好吧。”
接著他們倆花了近一個小時,商量辦法。邢嚴福說:“要過河,就得搭橋。這就看你的了。”
“放心吧!有錢能買鬼推磨。你別急,耐心等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即使這個鮮貨弄不到手,還會有更好的鮮貨。包在小妹身上了。不過——”姬鳳蘭故意將語調拉長,突然把話停了下來,
“不過啥?”邢嚴福的眯縫眼裏擠出一縷疑惑的光芒。
“掃黃的風聲越來越緊,警察三天兩頭來查看,有時突然襲擊,到包房裏檢查。弄得人心慌慌!聽說他們從來不去人間天堂檢查。還不是他們後台硬?據說人家的老板是某大人物的親戚。真他媽的軟怕硬。”
“你說這話有啥意思?”
“這還要我挑明嗎?”
“你的意思是讓警察對你這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嗎?”
姬鳳蘭點點:“是。”
“不行!不行!”邢嚴福決然說,“這不好辦。我分管建築,沒權利管警察。”
“我隻要求你設法在警察突然檢查前,給我個信兒。這樣我今後的生意就好做了。”
“我試試吧。不過我沒把握。我設法找找人脈,但你得破費。這年頭幹啥都得錢呀!”
“你估計得多少錢?”
“你準備這個數吧。”邢嚴福伸出了一個食指。
“一千元?”
“十個一千元!”
“啊?我一年才能掙一萬元呀!”
“真是夫人之見!如果你能得到保護,還愁掙不大錢?”
姬鳳蘭開心了,她覺得邢嚴福這個官是她的靠山。她美滋滋地想:“這年頭,沒有靠山,啥都不好幹。人們說,朝裏有人,好辦事兒,真是這樣。如果我能預先知道警察每次檢查的行動,我就可以大膽地做生意事了。開酒吧,沒些黃色的東西,那能掙錢?我得設法幫他將胡靜弄到手。”
連日來,邢嚴福幾乎每天晚上光顧Very酒吧,每次都點名要胡靜唱歌,每次出手都很大方。錢這個東西誰都喜歡,由於道德底線,某一類人可以不接受不義之財,但對勞動所得,從來不嫌少!多多益善。胡靜自然認為,客人給她的錢是自己的勞動所得,至於給多少那是客人的事。當然她得到的賞錢越多越開心,對賞給她錢的客人很感謝。但她並不知道邢嚴福的賞錢意味的某種東西,正如一隻可愛的麻雀落在捕鳥器上,歡快地啄食不知道危險一樣。她非常高興,心裏盤算著,照這樣下去唱一個多月歌,就可以將債務還清,再唱一個月掙些生活費,就不唱了。
每當想起陳曉臨走時對她說的話“別去娛樂廳唱歌,那是個肮髒的地方,黑暗的角落。”時,她就覺得對起他。但生活的逼迫,她不得不唱下去。
那天晚上,巴圖尾隨著胡靜和肖嵐,發現她們進酒吧,然後告了秦超。第二天中午秦超特意將胡靜叫到辦公室談了一次話。
“聽說你和肖嵐去Very 酒吧唱歌了?”秦超開門見山地問,用溫和的目光望著她。
“你聽誰說的?”胡靜紅著臉問。
“你們到底去沒去?”秦超的眼裏露出了嚴肅的目光。
“去了。”胡靜低下了頭。
“學院一直強調,不讓女生去酒吧唱歌跳舞。我也多次向你提醒。”秦超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唉,你咋不聽呢?”
胡靜的頭底到胸前,流起了眼淚。
秦超接著說:“近來,有幾個女生在酒吧出了事,有的被灌醉失身,有的退學當了二奶。學院很重視,著手治理。辦公會議提出了新規定,凡在酒吧唱歌跳舞、夜不歸宿的女生,經教育不改,學院根據情節,給予警告、勸退、直至開除處分。這規定你要小心啊!”
“我確實沒辦法。欠人家的債還不了,家裏有殘廢的父親和弟弟要我養活。我不得不去掙錢。”胡靜聲淚俱下。
即使一個鐵心腸的人,看見淚人般的胡靜,聽到她的悲慘境遇,心也會變軟的,也會產生惻隱之心。
秦超心裏很不是滋味,後悔對胡靜太嚴厲了,於是和藹地說:“請原諒我的嚴厲,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
“我是陳曉的好朋友,他走時委托我,要我照顧呢,可是我沒有照顧好你,特別是不能幫助你解決實際問題,我感到很慚愧。”
“謝謝秦老師,你對我的幫助我知足了。”胡靜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感激地說。
“你的情況很特殊,的確困難。我建議,你每天晚上去那兒唱歌,不要超過一個小時。在就寢鈴響前必須回到宿舍。你要小心,警惕。那個地上色狼多,蒼蠅多,肮髒!黑暗!千萬別陪酒。”
“好的,我聽你的。我絕不陪酒,隻唱歌。我打算最多唱一個月,掙夠還債的錢,就不去了。你放心,我會保護自己的”
秦超再沒有說什麽,他同情胡靜,又幫不了她忙,還為她擔憂,怕她出了事兒。
胡靜從秦超辦公室出來,在樓道裏遇見了剛下課的馬聰教授。
馬教授尖刻地問:“你這幾天到哪兒瀟灑去了?連我的課也不光顧了!”
“對不起,馬教授。我身子不舒服。”胡靜搪塞著說,紅臉著將目光到了一旁。
“不舒服,也得請假呀!”馬教授一臉嚴肅,“住店兒,離開時,還得和店老板說一聲。”
“實在對起你,我以後注意。”胡靜抱歉地說。
“應當說,對不起你自己。”
馬教授犀利的目光逼視得胡靜低下了頭,尖刻的話震撼了她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