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在學院圖書館外文閱覽室正埋頭查閱資料,一股濃烈的酒菜混合餿味迎麵撲來。我抬起頭一看,發現曲德才正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張書桌前,兩隻三棱小眼緊緊盯著我,射出兩道賊亮的光芒。他向我點了點頭,站起來繞過幾張桌子,走到我跟前,一屁股坐在我身邊的一把空椅子上。我知道,隻要讓他纏上,你就別想擺脫。他會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向你吹牛。他吹夠了,才會心滿意足地離開你。
“你承認天才嗎?” 他狡黠地眨巴著三棱小眼,沒頭沒腦地問。神色顯得十分神秘。
我一時弄不清他的葫蘆裏裝的什麽藥,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他見我沒有反應,就接著說:“不承認天才,就不是唯物主義者。沒有天才,這個世界就成了一片愚蠢的混沌。比如,我就是天才。”
“你是什麽?”我不解地問。
“我說,我是天才。實際上有才華的人沒有一個不認為自己是天才的。隻不過由於虛偽,不直接說而已。我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心直口快,有啥說啥。”
他的話似驚雷,震得我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他說話的神態認真嚴肅,令人敬畏,好像在指天發誓,與語氣斬釘截鐵。兩隻三棱小眼咄咄逼人地盯著我,猜度我的反應,急切想得到我的讚同。
“你老先生喝多了嗎?”我揶揄地問。
“什麽喝多了?”他忽地一下站了起來,憤懣地大聲說。左眉上方的那塊亮疤倏地張紅了。“你太不了解我了。這個學院的人除了朱院長,都和你一樣是糊塗蟲,有眼不識泰山,中午我是多喝了兩杯,因為高興。”
曲德才說完,坐了下來,又欠起身子向我拉了拉椅子,同時把右手伸到那個黑色人造革提兜裏,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本《中小學英語輔導》,顫抖著雙手打開,放在我的麵前,得意洋洋地說:“你學一學吧!”他的兩隻三棱小眼直愣愣地望著我,兩個嘴角掛著自豪的笑意。從他那半合著兩片豬肝色嘴唇,噴出了酒菜混合臭味兒,向我肆無忌憚地衝來,使我頓時反胃,差點吐了出來。
我拿過雜誌,定神一看,原來雜誌上刊登了他的一篇文章:“論英語動詞不定式句法功能。”
我隨手翻了翻,掃了一眼,問:“有1500字吧?”
“你給我 打折扣了!”他不高興地把雜誌從我的手中奪了過去,緊緊攥在裏,好像生怕它突然飛走似的。“你給我少說了15個字!像我的這篇有足夠黃金含量的學術論文,對英語不定式分析之精辟,內容之全麵,例句之典型,提法之新穎,在華人中實屬罕見。我敢說,美國現代英語語法大師誇克、詹姆斯等人如能看到我的這篇論文定會豎起大拇指說:OK! OK!”
“會這樣嗎?”我裝著認真的樣子問,生恐再傷了他那顆沸騰著驕傲熱血的自尊心。
“你不信嗎?你不相信是因為你無知。我告訴你,我已經是出了名的人了!自從雜誌出版以來,我每天得處理百十來封讀者來信,甚至有的要求登門拜訪我,請教我。因此我近來忙得昏頭轉向。我已給學院遞交了報告,要求給我配一名助手。我的母校北大不少名教授有助手。” 曲德才說完,把那本雜誌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個黑色人造革提兜裏,拉上了拉鎖,用手拍了拍,夾在腋下,站起來,仰著頭,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望著曲德才的背影,突然發現,他是那麽黑廋,那麽矮小,整個人似乎完全可以裝進他手裏提的那隻黑色的人造革提兜裏去。
我有時候想,吹牛如果也上稅的話,像曲德才這類人早該因偷稅漏稅判處死刑,槍斃了一百回了。
曲德才活像個中國舊時賣狗皮膏藥的人,隻要逮住人,不論是門房的警衛,還是樓裏的雜工,就自我吹噓一番,吹夠了,最後強調一句:要暫時保密。沒過多久曲德才把自己炒得沸沸揚揚,真像俗話說得那樣,窗戶眼裏吹喇叭——鳴(名)聲在外了。學院裏幾乎婦孺兼知,曲德才是天才,在全國出了名。然而,對他知根知底的人們隻能把他作為茶餘飯後的笑柄。
有一次,學院教師的幾個小男孩,在放學的路上看見了曲德才,其中一個孩子指著他大聲嚷:“快看天才名人!”於是,孩子們都嬉笑著,突然拍起手來,齊聲喊:“快來看——天才!快來看——名人!......”
曲德才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大跳,他機械地轉過身來,發現幾個小男孩嘻笑著尾隨他,邊拍手邊喊叫。他愣在那兒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即一股無名之火油然而生,左眉上的那塊亮疤紅得像雞冠。他向前跑了幾步,揚著手裏的那個黑色人造革提兜,衝著那些小男孩狠狠地罵道:“這幾個蠢材,和你們父母一樣愚蠢,媽的!”
那幾個小男孩見勢不妙,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曲德才氣得“呼哧呼哧”直出粗氣,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意識到那些小兒分明是故意戲弄他,然而這種感覺隻是一小會兒。他很快從另一個角度去想,變通了自己,覺得自己神經太過敏,連小兒都知道了我是天才名人,這不就證明我已出名了?這不是我一直追求的嗎?想到這裏,曲德才的羞怒之火像澆了盆冷水似的,一下子就息滅了。他轉過身去,仰著腦袋,邊走邊自言自語:“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難怪當年愛因斯坦走在街上,不少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指指劃劃地議論他。”
想到這裏,曲德才臉上浮現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曲德才的腦瓜子裏有幾根怪神經,常常能彈奏出一些怪論調。比如,他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他那類人特有的想法:你想飛黃騰達就得有這個命,你要有這個命,你就得遇上個伯樂。隻要遇上伯樂,瞎驢在一夜之間就會變成千裏馬。
曲德才之所以一時春風得意,就是他的那幾根怪神經彈奏出的怪論結果。他遇到了朱院長這個伯樂。朱院長尊重人才,及時發現了他,欣賞他,栽培他。用曲德自己的話來說“我是通過朱院長調來的,我們是哥們,他聽我的。”這話有邊沒邊,水分大小,局外人不好說。不過朱院長在不少場合下都講過:“曲德才是難得之才,是我院之驕傲。”
有一次,朱院長在全院教職工大會上發表演說,特意表揚了曲德才:“曲德才博士正在翻譯公元前法國大文豪大詩人大畫家莎士比亞全集,至今還沒有華人幹動筆……”
會場像滾開的水,頓時沸騰起來了。
人們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唧唧喳喳開起了小會,不時爆發出笑聲。真是大飽眼福!有的人還想還不滿足,還想更飽眼福,站了起來,用眼睛四處掃描,想看一眼此時此刻的曲德才博士。朱院長好不容易才讓會場安靜下來。
人們在猜測,是朱院長喝多了?還是曲德才喝多了?還是他們倆都喝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乘火車進京參加學術會議,一上火車就發現,曲德才坐在我的座位對麵,身傍還有他的老伴和小孫子。沒等我開口,曲德才就搶先說:“我要赴美講學去,妻子和小孫子到首都機場去為我送行。”
正在喝娃哈哈的小男孩,停下來偏著小腦袋,轉動著黑色眼珠子,疑惑地瞅著他說:“我們不是要去承德避暑山莊去玩嗎?你竟騙人!”
曲德才左眉上方的那塊亮疤倏地一下漲得通紅,伸出一隻巴掌,重重地落在小孫子的背上。他妻子一把拉過小孫子,大聲責罵:“誰讓你不聽話!你怎麽能這樣和爺爺說話?在家和你說什麽著來?你都忘了。沒用的東西,真是的,真沒禮貌!”
小男孩委屈地咧著嘴嗚咽。
這出滑稽小品傻瓜都能讀懂。
1996年夏季,曲德才申報教授職稱,向職稱辦公室遞交了一本沉甸甸的《本草綱目》英譯本,並附有AMERICAN INTRNATIONAL PRESS 的證書,證明:曲德才博士係華人中罕見的當代偉大的翻譯家。這20個莊嚴的大字像20枚定時炸彈,赫然放在評委們圍坐的桌子上。11位評委除了朱院長,人人目瞪口呆,個個心驚肉跳。會場沉靜了老半天,仿佛暴雨來臨前的空曠山穀,在座的人能彼此聽到呼吸聲。
有人建議,把曲德才的這本譯著拿到中科院去鑒定一下,看是否其中有詐。還有人提議,調查曲德才的學曆,他的博士學位令人懷疑,因為他提供的學位證書和畢業證書鋼印模糊,紙質低劣,字跡散發出新鮮的墨香味,仿佛剛剛拿到。這與曲德才自述1985年獲得北京大學英語係博士學位顯然不符。這兩條建議像兩隻螞蟥突然串到朱院長的脖子裏,他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大發雷霆,拍案大叫:“你們懷疑一切,連我都不相信了,還相信誰?我們民主還要集中呀!”
在投票表決時,盡管有幾個評委看朱院長的眼色行事,投了讚成票,但讚成票仍然沒有過半數。
然而, 曲德才這個LUCKY DOG 卻順利地破格提升了教授。這無疑是評委民主後,朱院長集中的結果。
曲德才從專科學曆到博士,從講師到副教授,再到教授,像蝌蚪變青蛙似的,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完成了演變。不同的是蝌蚪變就的青蛙,小尾巴再也看不見了,而專科___講師____副教授____偉大的天才翻譯家____教授的曲德才的尾巴,總是夾在兩條腿之間,晃來晃去,明眼者很容易發現。
去年春夏之交,曲德才申報政府津貼,在申請表的“社會兼職”欄中,光明正大地填寫了兩個顯赫的職務:《美國譯林》主編、《美國語言學報》主編。有關負責人看了,嚇得差點昏了過去,立刻向新上任的戚院長報告。戚院長是從首都的一所馳名中外的醫科大調來的,早年留學美國哈佛大學。他看了曲德才的申請表,兩道濃眉擰了擰,沒作任何評論,隻是讓那位負責人查一查。他又從書架上找出一本60年代出版的《本草綱目》英譯本,遞給他,讓他與曲德才的譯本對一對。
曲德才知道戚院長的態度後,氣得手腳變涼,麵部扭曲,左眉上方的那塊亮疤充足了血,紅亮紅亮的,像一小塊鮮豬肝。他跑到職稱辦公室,暴跳如雷,大鬧天空,梗著脖子發瘋似的喊叫:“你們不信任我,就是不尊重知識!就是不尊重人才!就是……我活夠了!”
曲德才一邊叫喊,一邊推開窗戶要跳樓。要不是在場人勸阻,說不定就當場出彩,嗚呼哀哉了,也就不會演出後來的悲劇。
過了不久,曲德才在半夜裏心髒病突發,經搶救,命算保住了,但變成了植物人。
我是個很講義氣的人,曲德才是我的老相識,老同事,而且他的天才曾多次讓我靈魂震蕩,茅塞頓開,因此對他的不幸深表同情,曾幾次去醫院探望他。他躺在灰白色的病床上,像個骷髏,雙目緊閉,麵色如土,神誌不清,六親不認,隻會說:“我是天才!我是名人!”而且他咬字清晰,不停地重複,如同和尚念經。他那個黑色人造革提兜列著大嘴,寂寞地放在床頭櫃上,仿佛是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鬼怪,隨時會把他吞掉。他那頭發灰白的老妻坐在床邊,頻頻長歎,默默流淚,境況十分淒涼。
調查表明,北京大學英語係從來沒有過一個叫曲德才的博士生。至於他的《本草綱目》英譯本,原來是戚院長提供的那個版本的克隆,隻是巧妙地換了一個封麵,杜撰了一個 AMERICAN INTERNATIONAL PRESS 而已。還有曲德才的其他閃光之點驚人之,均為他幻想的碩果。
曲德才人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實際上等於已經蓋棺定了論。誰還去追究他的過去呢?而且與曲德才重名重的人多如蛀蟲。在大大小小的城市裏,牆上到處畫著歪歪扭扭的“辦證”,隻要你舉目,就會映入你的眼簾。誰知道有多少曲德才用它來裝飾自己的履曆呢?一切假假真真,虛虛實實,錯錯對對 非非事事 ,對釘在病床上的曲德才來說,似乎沒有任何意義了。
然而,曲德才那特有的輝煌人生給我們每一個健康的人留下了一份耐人尋味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