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那年的中秋節來得很早,搶在了國慶節前。
北京的中秋節和其他地方的中秋節一樣,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到處飄溢著瓜果月餅的清香,給你一種一切業已成熟的況味兒。這是一個真正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節日,是個牽動著全球龍的傳人血脈親情的傳統節日。在這個節日,你會深切地感受到,人們脈管裏的血液在歡快地流動,空氣裏那種特有的親情渴望團圓的旋律在悠揚地跳動。
然而, K 研修學院卻到處充溢著緊張而令人尷尬的氣氛。
學院連續發生的兩起事件,在校內外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連日來,威嚴的警車不斷地鳴著警笛,開進學校;全副武裝的警察在校園四處拍照,仔細查看;這連續發生的兩起事件的報道在京城的一些報刊上駭然出現,幾乎成了街談巷議的新聞,立刻引起了社會的密切關注。
全院師生感到心情壓抑,臉上籠罩著陰雲。特別是女生,人人驚悸,個個惶恐,夜裏不敢入睡,宿舍裏燈火通宵;白天校園裏冷冷清清,幾乎看不見學生;教室裏空空蕩蕩,緊閉門窗。一時學校像一架發動機突然出了事故的機器,先是一陣混亂,繼而陷入了靜止狀態。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事件一發生,像幽靈似的乘著現代化通訊工具立即飛到了學生家中,牽動了家長的心肺。不少學生的父母千裏迢迢從家裏趕來,看望自己的心肝兒寶貝。
中秋節那天中午,徐靜的媽媽也從家裏趕來。她也姓徐, 50 出頭,中等個子;由於為生活辛苦操勞,背部微駝,眼角堆滿了細碎的皺紋,看上去比實際年 齡約莫大 10 歲;兩隻大眼睛閃著溫和而慈善的目光,薄薄的嘴唇緊閉著;花白的頭發向後梳著,利落地盤在腦後,看上去像一尊雕塑。
還是在事件發生的前兩天,徐靜就和班委們商定要好好過一過這個中秋節,他們原打算按照傳統的方式過,就像那天晚上肖茗敏建議的那樣,在操場上找個理想的地方,擺上月餅和瓜果,燒上幾炷細香,先向月亮作揖磕頭,接下來朗誦蘇軾的詞《水調歌頭》 ——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然後在香煙嫋繞的氣氛中,欣賞月亮,品嚐月餅,談天說地。真是天有不測風雲。沒想到這個美好計劃被這連續發生的兩次突發事件徹底打亂了。大部分女生回了家,沒回家的跟著父母到市裏住旅館去了。不少男生也離開了學校,去自己喜歡去的地方玩去了。因此,徐靜她們不得不遺憾地放棄了預定的計劃,讓各人自行安排過節。
上午於曼和蘇平去了市裏親戚家。宿舍裏隻留下徐靜和媽媽倆人。
晚上 7 點半,徐靜正準備去食堂打飯,手機響了。
“ Hello, ……夏教授,我媽媽中午來了……宿舍隻有我和媽媽……呃?謝謝,別麻煩了。……那麽好吧。那就麻煩你了。 Bye. ”徐靜很激動,臉漲得通紅,眼睛裏閃著興奮的光芒。
“啥事兒,這麽高興?”媽媽望著女兒問道。
“是夏教授的電話。他讓我倆到他宿舍一起吃飯。”
“挺麻煩的,還是別去了。”
“我已答應了他。我們得去。聽說他是一個人生活,也夠孤獨的。我們和他一起賞月,他會很高興的。”徐靜不容否定的語氣裏透出幾分同情的意味;眼裏立即蒙上了一層憂傷的雲霧。
夏穎非常高興,彬彬有禮地接待了徐靜和徐母。他長期的單身生活,練
就了一手烹飪的好手藝。那天晚上,他的烹飪手藝發揮到了極致,做了慢火炸帶魚,麻辣豆腐,土豆燒牛肉,還有大蔥羊肉餃子,盡是徐靜喜歡吃的東西。
徐靜望著餐桌上色味俱全的飯菜,眼睛一亮,大聲說:“哇!好香呀!”她眼
裏閃爍著興奮的光彩,神態像個天真活潑的小女孩兒。
夏穎和徐母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望著徐靜。然而他們的目光迥然不同,徐母的
目光很單純,充滿了愛憐和自豪。而夏穎的目光則很複雜,透出了痛苦的回憶、熱切希望和幾分惆悵。
徐母一邊用餐,一邊嘮叨:“徐靜這孩子從小就喜歡吃炸帶魚,牛羊肉,
連豬肉聞也不聞。這可好,弄得我和她爸也不吃豬肉了。從有了她那天起,我們全家好像成了回民。” 徐母的話最後一句,雖然邏輯上出現了破綻,但不乏幽默。
“那麽說,我一生下來,你們就知道我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嗎?”徐靜聽出了母親說話的毛病,於是笑著戲謔道。
“我是說從你斷了奶開始吃飯起。” 徐母立刻意識到 “從有了她那天起”說得不合適,趕緊糾正,臉上露出一些窘態。
夏穎敏銳地發覺,徐母說走了嘴,因為她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的神色。同
時他也看出徐靜的父母把她當成掌上明珠,為此感到幾分欣慰。
夏穎還從徐母的談話中得知,徐靜的爸爸十年前中過風,雖然沒有癱瘓在床上,但失去了體力勞動的能力,全家的生活負擔都落在徐母一人身上。
夏穎十分感慨地說:“你們的日子不容易啊!”
徐靜似乎隱約地感到,夏穎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在強烈地湧動著,因為她發現了他眼裏閃爍著激動的光芒。她看了看母親,發現她沒有任何反應,於是低下頭默默地用餐。
飯後,夏穎端上一盤月餅,一盤水果,切開一個西瓜。室內頓時彌漫著沁人肺腑的芳香。
濃濃的中秋節氣氛滲透了每個人全身的細胞;每個人都浸泡在濃濃的親情之中。
徐靜像小鳥似的歡快地叫了起來:“好香啊,真有點超現實的況味,我覺得恍若置身於仙境!”
夏穎望著欣喜若狂的徐靜微笑著,臉上露出了愛憐和讚賞的神色。
……
第二天早上,徐靜陪著母親在校園裏散步。
北京的秋天,早晨的風兒帶著叫人心曠神怡的涼意,輕輕地拂動著黃綠斑駁的梧桐樹葉,柔柔地撫摸著葉尖枯黃的小草;天空藍得令人目眩,漂遊著絲絲縷縷潔白的雲彩。這時候,置身於天地之間,你也許會感受到,大自然內涵的神奇和奧秘,人的心智是無法徹底理解的!?也許你的心靈深處,突然湧動起一種無名的傷感!?感慨四季輪回,萬物變遷,人生艱辛,命運莫測。
徐母打量著校舍,評論道:“這裏很清靜,像條背街,太小,樓房也少,也破舊,不像個大學,倒像個荒了的工廠。記得那年,我陪你爸去杭州醫學院看
病,人家那才叫大學呢,樓房又高又多,一排一排的,看不到邊兒!我原來以為你們的大學比杭州的醫學院好呢。” 徐母說話的語氣充滿了失望。
徐母的評論用詞樸實,比喻準確而幽默,逗笑了徐靜:“媽,看你說的,我們是民辦大學,哪能和人家國辦大學比呢?”
“記得你來上學前,那個招生的小夥子,把這個學校說得這好那好,像天堂似的。他們那張招生簡章印的花花綠綠,樓房像森林。現在我還保存著它呢。我萬萬沒想到是這個樣子!看來騙子真不少。”母親抱怨地絮叨著。她停住腳步,若所思地四下環顧了一番,然後不解地問:“北京的民辦大學都像這個樣子嗎?”
“據說北京曾有 100 多所民辦大學,有不少連我們學校也不如。聽說每年垮台 20% 多。但也有好的,辦得很火熱。比如, B 職業學院,人家開始招收計劃內大本了。我們學院有不少學生轉到那兒去了。”
“那你咋不轉到那兒去呢?”母親不解地問。
“我暫不想轉學。我不願意離開……呃,這個學校。”徐靜想說不願意離開夏教授,但怕母親沒完沒了的追問,於是話到嘴邊便打住了。
徐靜挽著母親的胳膊,默默地走著,心裏翻騰著她尋根的熱浪。上大學以來,
她越來越渴望撥開心中的疑雲,曾多次想問母親,可是又怕母親不高興,怕傷她的心。母親也不容易呀。近年來父親行動不便,母親挑著一家人的生活擔子,供她上學。艱難啊!她望了望母親花白的頭發,鼻子一酸,眼裏湧出了淚花。
這時,鈕文革出現了,他穿著一件剛過膝蓋的黑色單外套,顯得個子更低矮了;背抄著手,低著腦袋,瞅著腳尖,緩緩地邁著方步朝她們踱來。徐靜低聲對母親說:“這是學院剛提拔的教學院長,叫鈕文革,以前是教務處長。原來的教學院長劉嘉不久前辭職了。”
徐母突然停下來,吃驚地說:“這個名字好耳熟呀!”
徐靜笑道:“重名重姓的人很多。”
說話間,鈕文革踱到了她們麵前。
徐靜禮貌地向他打招呼:“鈕院長,早上好!”
鈕文革聞聲停住了腳步,抬起腦袋,打著哈哈:“好好!”
“媽,這是鈕院長;鈕院長,這是我媽媽。”徐靜介紹道。
“你是……想不到我們在這兒…… ”徐母眼裏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你是……啊,啊!我,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對不起,我……好好!”鈕文革向落網的魚,兩隻黃眼珠子驚得幾乎掉了出來,神情十分慌亂,臉色頓然變得煞白,麵部肌肉痙攣似的不住地抽搐著,語無倫次地打著哈哈,從她們身邊急忙溜走了。
徐母呆呆地望著鈕文革惶然離去的背影,往事像電影鏡頭在她的腦際閃過 --- :
1985 年,也是陰曆 8 月 16 上午。
一場大雨過後,殘雲迅速退到天邊,太陽重新露出紅撲撲的笑臉。
徐母和丈夫正準備下田幹活,鄰村的劉老三臉上堆著笑容,興衝衝地推開街門走了進來。他進屋後,開門見山地說:“你們托我辦的事有了。”
徐母不生育,一直想領養一個孩子。在她看來,男孩或女孩都行,可是丈夫
堅持要男孩。此前有過幾次領養的機會,因為都是女孩,沒有要。
丈夫急巴巴地問道:“男的還是女的?”
劉老三為難地說:“啊呀,老弟,你給我座金山,我也難弄到男的。這年頭
弄個男孩比牛上樹都難呀!”
不用說,又是個女孩。
劉老三接著像推銷員誇耀自己的貨物似的,委婉動聽地說:“你們去看看。這個女孩非同一般。兩隻大眼睛毛茸茸的,像個洋娃娃,很可愛。 鵝蛋臉,天庭飽滿,一副福相。說不定,她會出落成一隻金鳳凰。有了她,你們倆將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丈夫繃著臉,半天不出聲。
劉老三顯得有些尷尬,解釋道:“你們不要誤解。這孩子是個孤兒,她的父母不久前在一次車禍中都死啦,沒有別的親戚。我是行好給孩子找個家。”
徐母為了緩和氣氛,建議說:“要不我們去看看也好。”
過了老半天,丈夫悻悻地說:“那好吧。”
徐母和丈夫跟著劉老三,踏著泥濘的鄉村小路到了鄰村,進了劉老三的家。
一進街門,劉老三就扯開大嗓門,喊道:“文革,來人了”喊聲未落,一個中年漢子走出了房子。 此人個子較矮,一張沒有血色的瘦長臉,兩隻像癩蛤蟆眼兒似的三角眼,黃眼珠子向外鼓出,滴溜溜地亂轉,看上去像個被追捕的小偷。
“這是河南來的親戚,是我的姑舅弟弟。自家人,自家人。”劉老三咧開大嘴,露出了一個黑洞。
“鈕文革, —— 金字加醜字那個鈕,這個姓氏不長見,有些別扭。文化的文,革命的革。好記,好記。咳咳,我這名字是文革中起的。叫慣了,改不過來了。”鈕文革轉動著黃眼珠子,齜著一嘴黃牙自我介紹,幽默夾雜著自嘲。
徐母和丈夫一聽文革這名字像看見了鱷魚,感到一陣惡心,他的模樣,他的舉止言談也使他們很不舒服。
他們走進屋子,隻見床上牆角坐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身著髒兮兮的白色連衣裙;鵝蛋般的小臉蛋上,閃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圓圓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清瑩的淚珠。
小女孩像隻受驚的鴿子,渾身哆嗦著,驚恐地望著他們。
“不要怕,這是你的爸爸媽媽。”鈕文革臉上掛起了假惺惺的笑容。
小女孩用兩隻小手捂住眼睛,“哇哇”地哭了起來,小小的身軀嗦嗦地顫抖著,聲音沙啞無力,讓人聽了揪心似的難受。
“不要號!再號,我揍死你!” 鈕文革的臉上的假笑突然消失,三角眼裏冒出兩束凶光,惡聲惡氣地吼道,順手拿起一個笤帚,狠狠地向小女孩扔去,打在她小小的身軀上,又彈回來,落在他麵前。
小女孩突然停止了哭聲,小小的身軀極力往後縮,好像要藏到牆縫似的。看來,她是被鈕文革打怕了。
徐母覺得鈕文革的笤帚打在了自己親生女兒身上,頓時怒火中燒,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每一根神經都氣得發抖。她真想上去打他幾個嘴巴。然而,她沒那樣去做,眼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向鈕文革噴射,逼得他低下了腦瓜,像隻偷食的狗向後退了幾步。
“怎麽樣?我沒說錯吧?這孩子一定會出落成一隻金鳳凰。”劉老三像王婆賣瓜,盡挑好的說。
此刻,徐母和丈夫本能地感到麵前這個凶巴巴的鈕文革不是個好東西,隱隱約約意識得自己介入了一場拐賣兒童的交易,一場與魔鬼的交易,一場人世上最缺德,最邪惡,最損人利己的交易。人類特有的良知強烈地譴責著他們,鞭笞著他們。頓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恥辱感向他們襲來,他們恨不得立即化成軟體動物,找一個縫隙鑽進去,永遠躲起來。
徐母的丈夫鄙視地瞪了一眼劉老三和鈕文革,一聲沒吭離去了。
徐母像丟魂兒似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哀憐地望著床上可憐的孩子;孩子眼睛裏盈滿淚水,臉上帶著哀求的神色望著徐母,好像哀求徐母把她從惡魔的囚籠裏解救出來,找到爸爸媽媽。徐母不能離去。光偉大的母愛在她靈魂深處招喚她,敦促她,激勵她從魔怪手裏奪過這個可憐的子。
過了片刻,徐母像找到了自己丟失的孩子似的,發瘋似的撲過去把那個孩子緊緊地包在懷裏,一句話也沒說回了家。
……
“怎麽?媽媽,你認識他?”徐靜望著母親丟魂失魄的神態,不解地問。
“噢,是……我以為她是……不,不……我不認識他。”母親躲閃著說,臉上露出了幾分窘態。
徐靜感到非常納悶!
第三十七章
早上夏穎走進辦公室,還沒有坐下,電話鈴就響了。
“喂,哪位?” 夏穎拿起話筒。“……哦,郭院長,你好!……截至昨天上午 11 點,外語係在冊學生人數,開學未報到的除外,一共 312 人。……我們盡快去做。”
不用說,一聽就知道,這是郭寶才來的電話。他指示夏穎:合並班級,每班至少 50 人,以便節約講課費。
郭寶才辦學近十年,隻是前兩年遇到些困難,因為招來的學生不多,所收學費剛夠課時等費用;到了第三年,生源開始增加,招生勢頭好轉,連續四年在校生保持四千左右,隻是從前年開始走下坡路。郭寶才很懂生意經,他不像別人那樣,大興土木,建校舍購設備,把錢花在營造美麗氣派的校園上,而隻在租來作校園的襯衫廠裏,建起了幾棟平房,沒花幾個錢。就這幾個錢,他至今還末付清。
人們感到很納悶,郭寶才收的學費哪兒去了?隻有郭寶才自己最清楚。不過大家都知道,郭寶才包養的女人不隻一兩個,國內外不少高級賓館和許多名勝古跡都留下了他和情人的密語心聲和柔情倩影。
近來,郭寶才為了躲避討債的人,很少露麵,隻用電話遙控學校的工作。
他像個幽靈,忽隱忽現,出沒不定,來去無蹤。有的說,他帶著情人逃到國外去了;有的說,他躲到香港去了;也有的說,他還在北京藏著。眾說紛紜,議論紛紛。他究竟潛伏在什麽地方?人們說不準,神鬼難找到。
夏穎剛放下話筒,王小雨推開門,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她臉色煞白,怒氣衝衝,像三伏天的母狗張著嘴巴,呼呼地喘著粗氣,聲嘶力竭地喊道:“
王小雨 40 出頭,體型豐滿,看上去活像個吹足氣的皮球圓滾滾的,渾身肥得好像在滴油;瓜子臉龐,細皮嫩肉,柳眉下閃著一雙嫵媚的眼睛。然而大自然無情的刻刀在她的兩隻眼睛四周刻下了密密麻麻細碎的皺紋。她在多年前離了婚,一直做夢也想找個老外作老公,為此拚命學習英語。倒也有些成效,她記會了一些日常用語,雖然語音語調不準,但也能馬馬虎虎地表達一些想法,遇見老外,不管膚色,不論年齡,隻要是男性,就像蒼蠅見了狗屎,不顧一切衝到人家麵前搭訕,嗚哩哇啦地講上一頓。末了向人家索取手機號碼,保持聯係。有人說,老外的電話號碼,她記了厚厚的一大本兒。這些傳說,夏穎也聽說過。
“請坐下慢慢說。什麽事動這麽大肝火?” 夏穎和王小雨一起工作了兩年多,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發火,而且火冒三丈,怒發衝冠,好像立即要燃燒起來,把自己和周圍的一切燒成灰燼。無疑,一定有人嚴重傷害了自己的利益,或者人格上受到了無法容忍的淩辱,否則她那狂野的原始本性不會如此赤裸裸的暴露。
“她欺負人。她……她”王小雨嗚嗚的哭開了。
夏穎對王小雨狂暴的情緒感到十分驚訝,且莫名其妙,他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拿起暖水瓶給王小雨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麵前,說:“喝杯水,消消氣,慢慢說。”
“氣死我了。”王小雨端起夏穎遞給的一次性紙杯,一仰脖子,把水灌進了嗓眼。一杯水下肚,她的火兒好像熄滅了一半,氣也似乎消了不少。
“你評評理,挖別人的男朋友道德不道德?”
夏穎開始漸漸明白王小雨悲憤交加的原因。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劉紅這個娘兒們太卑鄙,太齷齪,太可惡,太缺德,……太!太……”她的肝火再次燃旺,一邊罵一邊哭,一句惡語一把眼淚。
王小雨簡直把劉紅當成自己百分之百不共戴天的情敵了。
她的情緒和語言使夏穎很驚愕。她平時舉止文雅,工作麻利,遇事不急不躁。可是這會兒她竟然如此激動,如此失控,仿佛突然變成了粗野的潑婦,語言汙穢,破口罵人,這與以前的王小雨真是判若兩人。
“劉紅?劉紅是誰?究竟怎麽啦?”
“就是剛從外係調來的那個班主任。她用卑鄙的手段強走了我的男朋友。
此時,夏穎才明白,原來王小雨和劉紅為了爭奪男朋友發生了衝突,從她那火山爆發似的情緒和啼哭不止的樣子看,麻煩還不小呢。
劉紅是英二的班主任,不久前,從工商管理係調來,夏穎隻見過她一次,名字和她本人還聯係不起來。她人長得很性感,高挑個子,修長美腿,柔美脖子;豐滿的胸脯隔著粉紅色的短袖T恤向前高聳著;兩隻毛茸茸的眼睛忽閃著,看人時仿佛在暗送秋波。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右腮上有一塊拇指大的黑記,看上去好像爬了一堆蒼蠅,令人不快。
夏穎不知該說些什麽才能讓王小雨冷靜下來。畢竟這類事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他站起來,又給她到了一杯水,放在她麵前。
這次,她沒有喝水,繼續抽泣著,眼裏湧出的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流到了嘴角,滴到了高聳的胸脯上。
夏穎在地上踱了幾步,然後坐下默默地待著,等待她冷靜下來。
過了足有 10 分鍾,夏穎換了個話題,想打破這種尷尬的氣氛,說道:“ 你冷靜一下。我們先商量點事,剛才郭院長來電話,要我們合班,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那是你們領導的事,與我無關。”王小雨沒好氣地說,“我的事你還沒發表看法呢。你得管呀!”
王小雨有點胡攪蠻纏了,說話的語氣很霸道,好像要逼著夏穎對她的事發表意見,拿出辦法,去把她那個被搶走的男朋友重新奪回來。
看來夏穎想回避是不行了。
他不動神色,沉默不語,在心裏琢磨著,如何說得才合適,得體。這類事不像一般工作上或生活上的分歧,別人不好站在中間說長論短,何況他是係主任呢?
“那麽好吧,請你把情況詳細地說說。”過了好一會兒,夏穎說。臉上現出冷漠的神情。
王小雨隻顧憤憤不平,沒注意到夏穎的神態。
“ 我先說一說這個劉紅吧,這女人野心很大,一心想嫁個老外。她恬不知
恥地說‘寧嫁個美國乞丐, 80 歲的老頭兒,不嫁個中國富人,年輕小猴兒。’你說她可恥不可恥?那還有中國人的氣味?”
說到這裏她打住,觀察夏穎的反應。
其實,夏穎也聽說過這句話,不過別人說,這句話正是王小雨說的。
中國開放改革以來,一切都在變化著, 自然對待跨國婚姻的觀念和態度也在變化。在有些姿色的年輕女性中,曾刮起一陣向老外,尤其向歐美老外求偶之風,對老外趨之若鶩。她們企圖借此取得簽證,遷居國外,進而拿到綠卡,進而改變國籍。她們以為歐美國家離上帝和天堂最近,能毫不費勁地享受人間的天堂生活。其實她們都患了嚴重的幼稚病和長著先天不足的近視眼兒。等夙願實現了,目的達到了,她們突然發覺,自己投身的國度並不光明,離天堂和上帝十萬八千裏,自己委身的老外並不是上帝的選民,更不是上帝,而是庸俗不堪的凡人,甚至是撒旦的同夥。
有的美女明知委身的老外是極為庸俗的糟糠窮老翁,但為了實現簽證 —— 綠卡 —— 轉國籍三步曲,也要像飛蛾撲火似的去追逐,去嚐試。
有一個美女碩士生,做夢也想到美國,可是英語學得很差,幾次考 TOEL 和 GRE 都不及格,又沒有別的機遇。於是她就決定充分利用上蒼賜予她的資本,委身老外。經過長期努力,她找到一個黑大個子,又黑又老又醜的黑大個子。他聲稱自己在美國擁有固定資產 1 億 5 千萬美元的產業。她嫁給了他。她跟著他到了美國。她發現他是個窮光蛋,吃救濟的窮光蛋!她實現了三步曲。她要離婚,她最後永遠失蹤了!
王小雨發現夏穎臉上不屑的神色,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下語氣,繼續說:“事情是這樣的,我的美國男朋友,上周開始就不給我打電話了,而給劉紅打。今天上午 9 點鍾。宿舍的座機一響,我拿起話筒,一聽就是他。可是,他說要找劉紅接電話。你說氣不氣,啊?”
她說到這兒又停下來,觀察夏穎的臉色。
夏穎從辦公桌上拿起了一支圓珠筆,開始在一張白紙上寫著什麽,神態安靜而專注,仿佛忘記了麵前憤憤不平的王小雨。
過了片刻,王小雨繼續說:“我們保持了兩年多聯係了。他打算下個月來中國,我們就……”王小雨想說“我們就登記結婚”,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了,向前伸了伸脖子,咽了口唾液,又開腔痛斥她的不共戴天的情敵,“看她那個惡心樣子,看她臉上長著的那塊黑東西,真醜死人啦!人家徐靜的黑記長在背上,可……”
“等等,你說徐靜什麽著來?”王小雨提到徐靜背上的黑記,夏穎聽來像爆炸了一顆原子彈,震得他幾乎從座位上彈跳起來。
“我說,徐靜的黑記長在脊背左邊,不僅不影響美,反而是有福氣的征兆。可是,那個劉紅臉上的黑記太惡心了,太醜惡了!”王小雨醋勁十足,咬牙切齒,臉上突然出現了幸災樂禍的神情,心裏有一種達到了報複的滿足感。
她提及徐靜,不僅僅是為了對照著貶低劉紅,同時也想討好
夏穎聽了非常激動,滿臉突然漲得通紅,仿佛喝過了酒似的。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沒有費任何周折,就證實了徐靜背上確實有塊黑記。到這時,他確信,徐靜就是他 18 年前丟失的女兒霏霏,他和劉菲的女兒菲菲。
王小雨絲毫沒有注意到夏穎的神情變化,繼續說:“看她那副模樣,那個陰陽臉兒,還想奪別人的男朋友。她媽的,臭婊子。我和她沒完……”
夏穎打開辦公桌抽屜,取出一個紅皮筆記本,翻開第一頁,工工整整寫道:
劉菲:
如果你有在天之靈,你一定會感到無限欣慰!
夏穎
王小雨滿嘴髒話,惡毒地謾罵劉紅,見夏穎低頭寫著什麽,仿佛忽視了她的存在,於是她悄悄地站起來溜走了。
她後來又說了些什麽,怎麽走的,夏穎一點也沒有注意到。
夏穎合上筆記本踱到窗前,透過寬大明亮的玻璃向遠處眺望,兩隻喜鵲歡叫著從窗前飛過;快到中天的太陽從雲層中探出頭來向他微笑了一下,又鑽進了雲層,仿佛為他祝賀,祝賀他終於證實了徐靜是他的女兒。
不一會兒,天突然開始下起了小雨,在夏穎麵前掛起了一張青灰色的幔帳,無邊無際;沒有風,蒙蒙細雨靜靜地下著,落在地上發出沙沙的柔和的聲響,仿佛在西天的劉菲知道了夏穎找到了女兒,高興得流下了淚水。
第三十八章
陰曆 8 月 16 的月亮比 15 的更圓,更亮,更淒美,更富有魅力,像一個大銀盤,在無路而茫茫的夜空中向西慢慢滑行,把澄澈皎潔的光輝慷慨地灑在人間;大地上的一切 —— 沉睡著的花草樹木,寂靜無語的高樓大廈,還有那永遠莊嚴默然的西山 —— 都沐浴在溫柔似水的月華中,望去蒙蒙朧朧,冥冥茫茫,恍若幻境,尤如海市蜃樓。
徐靜站在窗前透過澄淨的窗玻璃,一會兒仰望天上皎潔的月亮,一會兒環視地上如水的月光,然而她的心思並不在欣賞月色。
從昨天早晨遇見鈕文革以來,徐靜發覺,媽媽好像一直在想心事,精神有些不集中,神色有點慌亂,好像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似的。
徐靜感到納悶的是,媽媽怎麽認識鈕文革?為什麽鈕文革見到媽媽時神態像老鼠看見了貓?媽媽的神色為什麽一直有點尷尬?……這些問題不停地在她腦際縈繞。
徐靜在窗前站了 10 多分鍾,轉過身子發現,母親背靠在床頭上,若有所思地半躺著,便關切地說:“媽,你累了就睡吧,時間不早了。”
“這會兒幾點?”徐母心不在焉地問道。
“ 10 點多了。”徐靜沒有看手表,估摸著說。
徐母對徐靜的回答沒有任何反應,仍舊半躺著,用一隻手慢慢地撫摸著另一隻手背,不停地眨巴著眼睛,仿佛在心中默默地籌劃著什麽。她幾次抬起頭轉過臉來望了望徐靜,又立即低下頭去做自己的事,好像要對她說什麽似的,又像偷偷地對她察顏觀色。
好奇是人的本性,越不知道的事,越想知道;越不了解的事情,越感興趣,越想知道。徐母越回避談及鈕文革,徐靜越想了解他們之間的關係。
徐靜坐在自己床上,拿起一本詩集,心不在意地翻著。
過了一會兒,徐靜合上手裏的書,開門見山地問:“媽,你到底怎麽認識鈕文革的?”
“…… ”徐母佯裝沒有聽見徐靜的問話,蹙了蹙眉頭,下床拿起牙具去了洗漱室。動作有些慌亂。
過了老半天徐母才回來,顯然是為了回避徐靜的問題。
“媽,鈕文革好像認識你。否則他看到你不會那麽慌張失措。”
“……”徐母沉默了足有一刻鍾,突然說:“我有點不舒服,我要睡覺。” 語氣裏透出幾分不快。
很明顯,徐母不喜歡徐靜的問題,當然也不想說出心中的秘密。
在家裏,徐靜很尊重父母的意見,從來沒有違背過他們的意願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沒有像別的獨生女兒那樣,在他們麵前撒過驕。她很懂事兒,像個小大人似的,默默地聽從他們,按照他們的要求行事。
她見母親耷拉著臉,不高興的樣子,就再沒有追問,於是倒了溫水,幫她洗了腳,安頓她睡下。
夜闌人靜,月光透過玻璃窗瀉在宿舍地上,灑在床上,給徐靜和徐母的被子
上鍍了一層淒清的銀光。
一種含糊不清的聲音,像蜜蜂在花園嗡嗡吟唱,像秋風在林間瑟瑟作響,又像飛機馬達在雲霄隆隆轟鳴,隨著空氣從牆壁和窗戶的縫隙一起湧擠進室內,在徐靜的耳際隱隱約約地縈繞。
徐靜知道,這是廣泛而巨大的生命在律動,是現代北京的有力而強大的脈搏在歡快地跳動聲,是北京城在詩一般皎潔的月光中暢快地呼吸。
徐靜很喜歡聽這種聲音,她覺得這種聲音像溫柔的吹眠曲,又像記憶中爸爸和媽媽在睡覺前講的故事。以往,她聽著這種聲音,很快就進入甜蜜的夢鄉,忘記了白天經曆的一切。
然而,今晚徐靜躺下久久不能入睡。早上鈕文革和徐母見麵時的情景以及之後徐母的神態在她的腦際反複出現。她像患失眠症的人那樣,極力強迫自己入睡,可是一點睡意也沒有,反而腦子越來越清醒,好像服用了清醒劑似的。她第一次覺得那種從牆壁和窗戶的縫隙擠進室內的含糊不清的聲音是那麽刺耳,那麽令人煩惱,簡直是一種讓人心碎膽破的嘈雜聲。
徐母躺下後好久不能入睡,閉起眼睛靜靜地躺著,心魂走進了記憶,往事像放電影似的在她麵前閃過 ——
她萬萬沒有想到在這裏遇見鈕文革。她相信自己的記性,沒有認錯人,因為她記得見過他三次。一次是領養徐靜,一次是過了兩天給他送去徐靜的 2 千元身價,還有一次是一年後,他又帶來了一個一歲半的男孩,以 5 千元的身價賣給了本村的胡獨根。
徐母記得,開始孩子一連好幾天不吃不喝,哭喊著要回家,想媽媽爸爸。那沙啞的悲泣聲,那發抖的小小身軀,那淌滿淚水憔悴的小臉蛋,那驚恐絕望的眼神,使人揪心挖肝的難受。
徐母一時不知怎麽辦好。她很後悔,不該要這個可憐的孩子,她以一顆慈母的心設身處地想,孩子的親生父母日夜想念孩子,呼天搶地地尋找自己的親骨肉;他們多麽著急,多麽痛苦,多麽絕望,多麽悲痛啊!她向丈夫提出,設法把孩送給她父母,可是他不同意。他的主要理由是,偌大個中國,很難找到孩子的親生父母。她找過中間人劉老三,可是劉老三矢口否認鈕文革是他的親戚,說不知他的去向。她也找過村幹部,他們都說管不了。徐母隻好養著她,百般地疼愛她。她漸漸地習慣了,但她不像別人親生的孩子那樣,像喜鵲似的歡樂,總是沉默不語,晚上在睡夢中,常常驚醒,像患了癔症似的,哆嗦著身子,驚叫著,呼喊著要回家,呼喊著要媽媽爸爸。孩子這樣的精神狀態持續了一年多。
後來她丈夫中了風,她心裏總嘀咕,是買了人家的孩子,坑害了人家,給人家製造了悲劇,做了缺德事應得的報應。她常常默默的祈禱,一定把孩子還給她的親生父母,以此祈求上蒼保佑丈夫恢複健康。
她丈夫在床上躺了兩年多,有一天突然坐了起來,慢慢地能下地走路了。她非常高興,確信這是她對上蒼禱告的報賞。
她和丈夫商量,等孩子長大把情況告訴她,讓她設法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徐母想著想著,漸漸進入了夢鄉。
徐靜側身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瀉在地上如水的月光,靜靜地聽著睡
在對麵床上母親均勻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長時間,也許是一個小時,或許是三個小時,徐靜覺得意識開始模
糊,閉起眼睛想進入夢鄉。但母親突然開始說起了夢話,把她從夢鄉的門檻
拖了回來。
徐靜睜開眼睛,支起耳朵靜靜地聽。
徐母含含糊糊地說:“你,……不要……不要裝蒜了,你不是叫鈕文革嗎?你不是倒賣孩子……喪盡天良的……那個鈕文革嗎?你當我……記不得你?你死了剩的骨頭……我也能認出來……”
徐母的夢囈像驚雷把徐靜震得從床上忽地坐了起來,她以為自己在做夢,揉揉睡意朦朧的眼睛,定了定神,望著對麵睡著的母親。
徐母翻了個身,輕輕地打起了鼾聲,過了三兩分鍾又開始說:“我的靜靜……不是你賣……給……我的?你從哪兒弄來她的?我……要把她送給她父母……求求天神,……保佑……我們吧!我許願的……做……”
徐母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接著深深地歎了口氣,仿佛遇到了不如意的事兒又無可奈何似的;過了幾秒鍾又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安穩地睡去了。
徐靜感到非常驚愕,她的頭腦非常清醒,確信這不是自己在做夢,是母親在說夢話。
徐靜知道,母親遇到不順心的事,白天總是悶在心裏,怏怏不樂,可是晚上常常在夢中叨叨,發泄壓抑在心中的苦悶。
徐靜開始明白媽媽和鈕文革的關係 —— 與自己身世的關係。這種關係好像纏繞在一棵樹幹上千絲萬縷的藤蔓,順著藤蔓摸去,可以找到延伸出藤蔓植物的根部。
徐靜非常興奮,睡意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她無法控製激動的心情,急促地呼吸著,好像在奧運會上得了百米競賽冠軍。
與此同時,鈕文革躺在床上,唉聲歎氣,輾轉反側。
真是冤家路窄。像鈕文革這類邁著方步,低頭走路,滿臉霸氣,滿肚子壞水,滿腦子陰氣,時時刻刻謀算著害人利己的人,萬萬想不到世界這麽小,居然 20 年後的今天在這裏,在他的地盤上又遇見了冤家。有一種信仰說,人幹了缺德事,終究會得到報應。也許一時似乎平安然無事,這不是不報,而是時辰不到。時辰一到,立即就報。鈕文革所作的孽,所幹的喪盡天良的事,所犯下的罪惡已到了該報應的時候了。
鈕文革從早上遇到徐靜和徐母以來,一直驚恐不安,他罵自己不該低著頭不看路朝前走,他真希望頭天夜裏突然得個疾病,臥床不起。他知道,一旦那女人把情況告訴徐靜,事情就會暴露,那一切都完了!然而,他安慰自己,不要神經太過敏,那女人也不是傻瓜,不會輕易把情況告訴徐靜,因為她撫養了她這麽大,等著她養老送終呢。可是他翻過來又一想,如果徐靜追問她怎麽認識他的,她也許會把情況告訴她。他越想越害怕,索性拉開燈穿上衣服,低著腦瓜,在地上踱來踱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盤算著如何避開這場災難。他的腦瓜出現了不少鬼點子,仿佛都行不通,很快放棄了。後來,他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除掉她們!”這聲音好像從地下萬丈深淵飄出來,也像從他靈魂深處跳出來,開始極其微弱,似蚊子的叫聲,之後越來越響,像盤旋在頭頂的飛機的馬達聲,不斷地重複著:“除掉她們!除掉她們!除掉她們!……”
鈕文革老婆從睡夢中被他驚醒,不解地問:“你怎麽啦?半夜三更的不睡,起來瞎折騰個啥?”
鈕文革老婆叫趙秀瑞,是個農村婦女,隻有小學文化程度,是女生公寓的宿
管主任。她 50 出頭,矮胖的身材,總是穿著黑色衣裳,看上去活像個大水缸;長得善眉善眼,心直口快,人挺樸實,人緣不錯。五年前鈕文革死了老婆,她死了丈夫。劉老三把他們撮合成夫妻。因此,她對鈕文革的過去一無所知。又因為兩人的孩子和性格等原因,他們的關係很不和諧。
“……”鈕文革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繼續抽他的煙踱他的步。
室內煙霧騰騰,像著了火似的。
“咳!咳!咳咳……啊呀!你今晚神經啦?啊?嗆死人啦。咳咳 ! 咳!咳!……”趙秀瑞嗆得不住地咳嗽,起來打開了窗戶,又重新躺下。
“咳 —— 咳 —— 咳咳!啊呀,你能不能不抽?半夜三更你這是在幹啥?” 她咳嗽地幾乎喘不過氣,隻好坐了起來。
“……”鈕文革仿佛變了啞吧,對妻子的抱怨沒有反應。
“你神經啦?”趙秀瑞生氣地大聲喊了起來。
這次,鈕文革馴服地把半截煙扔在地上,踩在腳下。動作有些奇怪。眼裏射出怪異的光芒,嘿嘿地笑了兩聲,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
趙秀瑞感到很驚恐,懷疑他得了魔症,驚惶失措地問:“你怎麽啦?哪兒不舒服?”
過了幾分鍾,鈕文革坐在她對麵,伸出顫抖的手指,摸了摸她那由於驚恐而張紅的臉頰。
趙秀瑞感到恐懼同時又有些感動,他們夫妻 5 年多了,鈕文革第一次對她這般溫存。
“我們結合幾年了?”鈕文革望著妻子突然問道。
“那還要問, 5 年多了。”趙秀瑞感到莫名其妙。
“你說說,我們的日子過得怎麽樣?”
“……”趙秀瑞不知怎麽回答好。
“我們倆每月能賺四五千元,想吃啥吃啥。你該滿足了吧?”
“我沒說不滿足呀。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想問問你。”
趙秀瑞知道鈕文革腦袋裏鬼點子不少,他一定又耍什麽花招,莫非是要提出離婚?離就離吧,早比晚強。
鈕文革站起來,把窗戶關住,又重新坐在妻子麵前。
“你知道,我是個直筒子人,有啥說啥。我一輩子遵紀守法。”
“我沒說你犯過法呀?”
“你看你,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覺,說這些做什麽?”
“我想告訴你,我過去隻做過一 件不該做的事。”
“……”趙秀瑞不知丈夫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鈕文革繼續說:“我今天早晨遇見了冤家。”
“啊!什麽?你說啥呀?”趙秀瑞驚得忽地一下跳了起來,仿佛一條毒蛇突然竄到她眼前。
“你不要慌張。坐下!坐下!聽我說。” 鈕文革極力用輕柔的聲音說。
“到,到底出了什麽事啦?”趙秀瑞重新坐下來。
“我說了,你不要驚慌。事情是這樣的 —— ”鈕文革把噴著口臭的嘴巴附在
妻子的耳旁嘀咕了足有 10 分鍾。
趙秀瑞嚇得臉色煞白,渾身哆嗦著說:“這,這不行!不行!你怎麽有這麽
狠毒的想法。我,我幫不了你的忙!”
“如果不除掉她們倆,一旦事情暴露,我就得判刑,就得坐牢呀!”
“你這樣做不是罪上加罪嗎?”
“把毒藥放在她的暖水瓶裏,就完事了。誰能查出來?這事隻有你能辦到。”
鈕文革知道,作為女生公寓的宿管主任趙秀瑞,手裏有每個宿舍的鑰匙,可以隨意進入每個宿舍。
“不,不,不行!不行!我說過了幫不了你的忙。”趙秀瑞語氣堅定地說,嚇得出了一身汗。
“你別急,別怕。不想幫我就算了。可是我有一點要求,這事你要永遠保密。
就當我什麽也沒和你說,你什麽也沒有聽見。否則,哼 —— ”鈕文革像隻餓狼瞅著獵物,凶狠地瞪著妻子,足有 5 分鍾。
趙秀瑞像被魔鬼抓住似的,渾身哆嗦著,過了老半天才說:“你,你什,什麽也沒跟我說。”
人間為什麽這麽複雜,這麽狡猾,這麽悲慘啊?為什麽會存在這麽卑鄙,這麽齷齪,這麽殘酷的東西呢?這些東西的存在與美麗和諧的地球多麽不協調啊!萬能的上帝為什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呢?難道這不是對上帝萬能的挑釁和諷刺嗎?
第三十九章
李媛媛到了家,父親已經停止了呼吸。母親由於過分悲痛,精神幾乎崩潰,麵容憔悴,兩眼呆滯,默默地坐在炕上,絕望地凝視著牆壁。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把母親托付給親戚照顧,李媛媛決定回校參加 10 月份的國考。
李媛媛登上開往北京的直達快車,在第 7 車廂找到自己的座位,靠車窗坐了下來。
火車鳴了兩聲悠長的汽笛聲,緩緩地啟動了,車速漸漸加快。
車廂裏嘈雜的人聲漸漸減弱,很快靜了下來;車輪磨擦鐵軌發出了鏗鏘聲,在曠野上空蕩漾。
車窗外的樹木、莊稼、房屋、田野、山丘像箭似的飛速向後射去。
多數旅客靜心端坐,表情呆板,默默想著各自的心事,看上去像一尊尊雕塑。
李媛媛臂肘撐在茶幾上,雙手捧著臉頰,麵色陰鬱,目光憂傷,呆呆地望著窗外向後退去的景物;右臂袖子上的黑紗隨著車體的震動,微微抖動著,令人感到刻骨的淒婉。
李媛媛身在火車上,心卻留在了家裏,陪伴著可憐而孤獨多病的母親。
生命是多麽輝煌又是多麽脆弱啊! 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突然就像烈日下的一點水似的蒸發了,無影無蹤,永遠消失了。這是多麽令人沮喪和絕望!
李媛媛和母親一樣無法接受父親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事實。她失去了一個親人,疼愛她的人,供養她的人,惟一養家糊口的人。父親的去世,像房子突然斷了頂梁柱,一個美好的家庭頃刻間被毀掉了。多病的母親,孤苦伶仃,今後的日怎麽過呀?!
李媛媛的眼裏湧出了淚水,晶瑩透亮,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手指縫兒往下淌,流進了衣袖。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窗外的一切變成了灰朦朦的一片,仿佛籠罩著濃濃的霧靄。
她從手提包抽出幾張麵巾紙,慢慢地擦著淚水。
“不,不能這樣悲痛下去,要精神起來,要鼓舞母親堅強起來,頑強地活著!”她在心裏大聲說。
她拿出手機,撥通了家裏的電話:“……媽媽,是我,我是媛媛。……很好,靠窗戶坐著。您放心。您要振作起來,……人死了不能複活。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您要盡快地從悲痛中走出,……您要保重。”
她關了手機,深深地呼吸了幾下,覺得心情輕鬆了一些,突然感到自己好像長大了,開始琢磨如何才能挑起供養母親和自己的擔子。
李媛媛對麵坐著一個年輕女子,看上去最多 25 歲,高挑個兒,披肩發,鵝蛋臉,高鼻梁;細眉下嵌著兩隻大眼,黑白分明的眼球像木偶似的不住地轉動,目光顯得很不安分;兩片鮮潤的薄嘴唇裏,有兩排細密而潔白的牙齒,似乎耗不費勁地能把任何堅果都咬碎。
上車後,她一直默默地觀察著李媛媛,好像要探索李媛媛的幽思。她幾次想和李媛媛搭訕,見李媛媛凝視著窗外,隻好作罷。
李媛媛轉過臉來,發現對麵的女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仿佛要和她說話似的。她潛意識裏有一種感覺,這個女子好像有些麵熟,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見過
麵,或許是在童年或許在夢裏。這個想法像窗外的景物隻是一閃而過。
“請問,你是那兒的人?”那女子禮貌地問道,熱切的目光望著李媛媛。
“潼川的。”李媛媛談談地說。
“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麵?”
“……”李媛媛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你是不是潼川郊區的?”
“是呀!”李媛媛警覺起來了。
“你是不是在大營鄉上的小學?”
“是呀,你怎麽知道的?”李媛媛怔了怔,說道。
“你是不是 96 年小學畢業?”
“是呀!”
“一班,是不是?”
“是呀!你是 —— ”
“俺叫金圓圓。你不是李媛媛嗎?”金圓圓興奮地幾乎喊起來了。
李媛媛塵封的記憶像嚴嚴實實蓋著的盒子,慢慢揭開了,露出了裏麵存放已久的內容。
她記起來了,上小學時,班上有個叫金圓圓的女生,同學們叫她金元寶。五年級時她父母離異,上課總迷迷糊糊的睡覺,後來和一幫小混混成天糾纏在一起,進城轉悠,打鬥,偷摸,被學校開除了。
“我是李媛媛。我想起來了。咱倆的名字同音,老師有時候會弄錯。”李媛媛強打精神,笑著說,“想不到在這兒相遇了。”
“真是太高興咧!”金圓圓像個孵蛋的老母雞,咯咯地笑個沒完,雙手使勁地攥著李媛媛的一隻手,仿佛怕她跑掉似的。
她發現了李媛媛袖子上的黑紗,臉上的笑容頓然消失,換上了一副嚴肅而憂傷的麵容,悲哀地說:“你這黑紗 —— ”
“我爸爸走了。”李媛媛眼裏又湧出了淚水。
金圓圓遞給李媛媛幾張麵巾紙,默默地望著她擦淚水。
過了一會兒,金圓圓關切地問:“你有兄弟姊妹嗎?”
李媛媛搖了搖頭。
“那麽說隻有你們母子倆咧。”金圓圓語氣裏充滿了同情。
李媛媛點了點頭。
“你這是要去哪兒?”
“北京。我在北京上大學。”李媛媛極力控製悲傷的感情。
“太好咧!真羨慕你呀!大學生,多瀟灑!” 金圓圓啪了兩下手掌,立即又換了一副驚喜的麵孔, “俺也回北京,噢 —— 俺自己開了個發廊。”她說後半句話時,語氣裏透出幾分不自信。李媛媛沒有覺察到。
真像俗話說的那樣,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同學遇同學,兩嘴像喜鵲。
既然是老鄉又是老同學,不用說,她們一路不停的談天說地,從生活婚姻到人生前途,方方麵麵無所不談。當然,她們也免不了回顧小學時代,
金圓圓非常興奮,眉飛色舞,活像個東北二人轉裏的媒婆,不停地嗑瓜子,不停地說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語言雖然粗俗,但不乏幽默。
李媛媛心中的悲傷好像漸漸地淡化,憂傷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顯出一種病態的嫵媚,看上去活像一朵月下的芍藥花。在金圓圓麵前,她顯得口拙舌笨,反映遲鈍,談話幾乎插不上嘴,大部分時間隻是微笑著,默默地望著,充當忠實的聽眾。
談到婚姻,金圓圓說:“俺沒有結婚,也不打算結婚。這年頭傻瓜才結婚呢。把自己拴在一根肉樁上,多不自由,多沒勁,多無聊。”
說到前途,金圓圓說:“前途嗎?是人們無聊的瞎想今後咋活著。依我看呀,人活著要顧眼下,消受生活。趁著年輕時,要好好享受一番。人活一輩子,不大一會子。青春更是一眨眼兒的功夫。你沒見那些曲腰駝背、臉像核桃似的老婆娘嗎?多悲哀呀!活到那個份上有啥勁?在年輕時,不瀟灑他一回,難道等著成了幹癟老婆娘嗎?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李媛媛覺得金圓圓知道的很多,對許多問題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而且很現實,很有道理,使她大飽耳福。相比之下覺得自己太幼稚,太書生氣了。她附和著說:“你說的很好。”
“你有男朋友嗎?”
李媛媛搖搖頭。
金圓圓是個風塵女子,在北京漂了近 10 年。她從 15 歲起,被爆發戶包養,前後換過三四個主。去年她在郊區開了個發廊,理發,洗腳,賣淫三位一體。掃黃聲勢越來越大,可是她的生意做得挺紅火。她盡管提心吊膽,但很得意,也很自信,因為她“有人”,能預先準確地得到警察行動的“情報”巧妙地躲過一次又一次掃除。
金圓圓憑自己多年的經驗,很快發現李媛媛很單純,十有八九是個處子;她的弱點很明顯 —— 缺乏社會經驗, 容易輕信別人。為此金圓圓心裏暗自高興,像惡浪看見一直溫柔的兔子,眼裏頓時射出了惡毒而喜悅的綠光。
“你在北京上學,得花不少錢呀!一年學費多少?”
“ 7 千多元。”
“咂咂!這麽多呀?你的學費怎辦呀?”
“我交了全年的。”
“每月的生活費要多少?”
“最少得 3 百元。”
“母親能繼續供你嗎?”
“……”李媛媛搖搖頭,眼裏湧出了淚水。
“那你怎麽辦呀?”金圓圓又給了李媛媛幾張麵巾紙。
“我打算這次國考結束,出去打點工。”
“像你這樣要摸樣有摸樣,要文化有文化的人,不愁找不到工作。你打算做啥?”
“到時候看吧。”
“俺倒有個想法,怕委屈了你。”
“隻要能賺些錢,不管髒累,幹什麽都行。”
“你要是這樣想,到我的店裏幹咋樣?”
“那感情好!”李媛媛興奮地臉上倏地一下出現了紅暈,眼睛放出了光彩。
“隻是……”
“隻是個啥?你怕幹不了對不對?”金圓圓似乎看透了李媛媛的心思。
“……”李媛媛點點頭,暗自敬佩她這位老同學的機敏。
“這個你別擔心,我會考慮的,比如收款啦,燒水啦,整理衛生等,你都能做。”
“那就麻煩你了。”
“說這個做啥?我們倆誰是誰呀?”
“我恐怕得 10 月中旬考試完才能上班。”
“行。啥時候都行。”金圓圓打開紅色真皮手提包,取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用右手優雅地夾著,放在鼻尖上深深地吸了幾下,閉起眼睛悠然自得地享受起來,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神采,仿佛商人談成了一筆利潤可觀的生意。
“那太感謝你了。”李媛媛激動地說話變了嗓音。
車窗外的燈光閃閃爍爍,越來越輝煌。終點站 —— 北京西客站馬上到了。
“今晚到我家裏住吧,你一個人回學校很不方便。”金圓圓一邊收拾旅行袋一邊說。
李媛媛看了看手表已 11 點 20 了。地鐵公交車都休息了,隻好同意。
金圓圓借口去洗手間,走到列車門旁,拿出手機,撥通電話:“……是俺,客車很快就進站,……你開車來接俺。俺給你帶回一個鮮貨……保證原裝。唄唄。”
從那天晚上起,李媛媛像一隻溫柔的鴿子失足掉進了狐狸的窩,毫無反抗之力,一時任金圓圓這隻狐狸精宰割。
第四十章
陰曆 8 月 17 ,徐靜陪著母親遊覽了故宮,登了天安門城樓。
徐母在女兒的攙扶下,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興奮得眼裏放著光彩,仿佛腰板挺直了,皺紋也消失了不少,看上去年青了許多。
中午,她們進了中山公園,在一條綠色長條靠背椅子上坐下休息,一麵吃著麵包和火腿,喝礦泉水。
徐靜望著母親興奮的笑臉,想起了昨晚母親的夢囈,決定和母親談談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記憶。她知道,不能直奔主題,隻能采用迂回曲折的方法來誘導,於是試著問道:“媽,你昨晚睡得怎麽樣?”
“可以,隻是做了不少夢。”徐母望著麵前悠然漫步的遊客,心不在焉地說。
“夢見我小時候了是嗎?” 徐靜剝去一隻火腿的包皮,遞給了母親。
“哎,你猜對了,我真的夢見你小時候了。”徐母接過火腿,臉上掠過了回憶往昔的神色。
“還有呢?”徐靜望著母親的眼睛。
“我想想。”母親停下嚼嘴裏的麵包,偏起頭想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你還夢見了鈕文革對對?”徐靜機敏地追問道。
母親怔了怔,臉倏地一下紅到了脖根,接著又變成煞白,仿佛她在瞬間經受了酷熱與嚴寒兩個極端的襲擊。她知道自己有個老毛病,白天窩在心裏不快的事情,夜裏常常在睡夢中叨叨。她開始擔心自己在夢中說出女兒與鈕文革的關係。她暗自思忖,要是女兒追問該如何解釋。雖然她和丈夫向上蒼發過誓,在適當的時候把實情告訴女兒,但什麽時候合適,還沒有商量好。這件事不經丈夫同意,她自己不能決定。
徐靜看到母親臉上的表情在瞬間的變化,明白母親在回避她的問題。她不想讓母親難看,打開一瓶礦泉水,雙手遞給她,換了個話題,說:“北京一年四季,十月是美好的季節,大部分日子,藍天白雲,秋陽明媚,風平氣爽,樹綠花香。我很喜歡。我打算畢業後,在北京找工作。你的意見呢?”
“那敢情好!我同意。到時讓你爸爸也來看看天安門。”母親的神情立刻恢複了常態,臉上飛起了紅暈,眼裏放出了興奮的光彩,“你爸爸一定會很高興。這次他吵吵著也要來看你,他說,‘我想靜靜了,也想看看北京。’我說,快得了吧,你行動不便,等行動方便了再去。他眼淚汪汪的,不吵吵了。”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即使他是你的親生骨肉,一來到這個世界,你就把他送給別人,放棄扶養責任,你們之間的那種濃濃的血統關係也會變得淡如清水;如果他與你沒有血統關係,通常,隻要你以父母的資格擔負起扶養他的義務,看著他在你身邊一天天長大,你就會親他,愛她,離開了想他;如果他沒有喪失了人性,有良心,他絕不會忘記你養育他的恩情。
徐靜聽了母親說父親想來京看她,感動得紅了眼圈。實際上,她也想父親,擔心他的健康,盡管她知道,自己血管裏流動的不是他的血液。她望著母親由
於高興容光煥發的臉龐,深情地說:“ 2008 年是奧運年,奧運會在我們中國開, 8 月份開幕式在北京舉行。距今還有不到 4 年。到那時北京一定很特別,更美麗,更繁華。 如果我在北京的話,一定把你們倆接來。”
母親聽了高興得像個得到許可去參觀動物園的孩子,幾乎跳了起來,臉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耳際又響起了劉老三那句話:“……說不定,她會出落成一
隻金鳳凰。有了她你們將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晚上 5 點整,徐靜和母親回到了宿舍。
徐靜提起桌子上的暖水瓶要去打開水,發現下麵壓著一個白色信封。她放下暖水瓶,拿起信封,抽出一張巴掌寬的紙條,上麵寫著:“有人要向你們母女下度(毒)手!小心有人向暖水平(瓶)投度(毒)。幹(趕)快離開這個是非子(之)地。”
紙條上的字是鉛筆寫的,字跡模糊且歪歪扭扭,有好幾處錯白字,因此徐靜看了三遍,才弄明白意思。
“啊!!!”徐靜驚愕得倒吸了一口氣,渾身哆嗦了一下,打了個寒噤,仿佛有人冷不防在她頭上潑了一瓢冷水似的。
“誰來的信?”母親問道。
“是以前同學來的信。”徐靜嗓音微微顫抖著說。
母親隻顧整理床鋪,沒有覺察出徐靜的神情。
徐靜怕驚嚇母親,極力控製著情緒,讓自己鎮靜下來。她把信封塞在褲兜裏,決定立即去找
“媽,你累了,上床休息一會兒。我去打開水。”徐靜極力用平和的語氣說,提起暖水瓶走出了宿舍。
徐靜沒有馬上去樓下開水房,而站在樓梯上給夏穎打電話。
夏穎正在宿舍廚房準備晚飯,腰圍淺藍色圍裙,頭戴白色廚子帽,站在案板前切土豆絲。他的刀法地道,動作麻利,看起來像一個專業廚師。隨著菜刀剁菜板有節奏的嗒嗒聲響,黃澄澄的土豆絲從刀刃下飛快地滾出,宛如細金條似的在熒光燈映照下閃耀著金光。
夏穎放在床上的手機突然響了,鈴聲聽起格外急促。他趕忙放下手裏的活計,撩起圍裙很快地擦了幾下手,拿起了電話:“你好,哪位?”
“夏教授,是我,我是徐靜。”徐靜在電話那頭急巴巴地說。
“你好,有事兒嗎?”
“我有急事必須馬上見你。”
“你在哪兒?”
“在宿舍。”
“我去還是你過來?”
“我去。”
“好的。”
夏穎一邊繼續切土豆,一邊琢磨著:“發生了什麽事啦?徐靜語氣為什麽這麽急促? …… ”
不一會兒響起了敲門聲。
夏穎拉開門,讓進徐靜,發現徐靜臉色慘白,神色慌張,立即意識到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請坐下慢慢說。”夏穎說話的語氣平和而輕柔,臉上掠過了一絲驚異的神色,瞬間又回複了平靜。
徐靜坐在床邊上,雙手微微顫抖著,從衣兜裏摸出那個信封,取出紙條,遞
給了夏穎。
夏穎接過紙條,望了望徐靜的臉,目光充滿了親切和慰籍。他戴上花鏡,
默默看起紙條。
徐靜望著夏穎慈祥的麵孔和冷靜的神情,臉上驚恐的神色漸漸消失,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夏穎仔細地看著紙條,蹙起額角,極力辨認錯別字。
過了足有 5 分鍾,他慢慢抬起頭,不動神色地問道:“近幾天你們有沒有遇到什麽不尋常的情況?我的意思是,與什麽人有過接觸沒有?”
“隻是昨天早晨看見了鈕院長。”徐靜不加思索地說。
“在哪兒?”
“校園。”
“你們說話沒有?”
“我隻是向我媽簡單地介紹了他。”
“他們說了些什麽?”
“我媽好像認識他,想和他說話。他顯得很尷尬,打著哈哈走了。”
“啊?”夏穎感到驚異,對徐靜提供的情況開始警覺起來,“他走開後,你媽媽說什麽沒有?”
“我問她,她說,她認錯人了。”
“你覺察出什麽沒有?”
“我覺得我媽認識他,她隻是不想和我說。”
“你憑什麽這麽說。”
“我媽媽晚上說夢話。”
“說什麽?能不能告訴我?” 夏穎望著徐靜,眼裏閃著和藹而信任的光芒。
徐靜思索了片刻,眼裏噙著淚花,抽泣著說:“她說,我是她從鈕文革手裏買的……”
“啊?”夏穎驚得差點跳起來,一時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相信這是真的,於是追問道:“你說什麽?真是這樣嗎?”
“在夜裏,我媽經常在睡夢裏說出她不順心的事。”
夏穎站起來,手裏攥著那張紙條,在地上踱來踱去,麵部表情非常嚴肅,仿若運籌帷幄的指揮官。
徐靜神情急切地望著夏穎,等待他的分析和決定。
室內非常寂靜,床頭的那隻白色鬧鍾嗒嗒的清晰地響著;空氣仿佛變得越來越稀薄。徐靜覺得好像呼吸有點困難。
“除了你們住在一起的幾個同學,還誰有你們宿舍的鑰匙?”夏穎又重新坐下。
“宿管老師拿著每個房間的鑰匙。”
“女生公寓今天白天誰值班?”
“趙阿姨”徐靜想了想說。
“誰?”
“鈕院長的妻子。”
夏穎很自然地想到這張紙條的來曆,但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他覺得問題很複雜,必須得馬上報案,同時要采取必要的措施,保護她們母女二人。
“我們馬上報案。我先把你們送到我家。”夏穎接過徐靜遞過的信封,把那張紙條裝在信封裏,放在自己的上衣兜